耿舟曾跟随前项目主管窦宏也参加过不少这样的合作饭局，其中有两次，这位前任发展规划部主任、现任慈善社工部主任吴禅茂也一同参与。
他能言善辩，侃侃而谈，游刃有余地掌握着饭桌上的话题中心，初次见面的人很容易被他年轻有为，富有大局思想的形象吸引。
窦宏是一个温婉知性的高知识分子，专业实务出身，典型的技术型人才，不如吴禅茂擅于合作交际。员工内部私下谈论时，总会以一个光说不做，一个光做不说来评价二人，是何风格一目了然。
饭局上一共六人，合作方来的是童曦基金会负责人、知名电视台主持人和委里任职的教授。
吴禅茂的想法是与童曦基金会共同成立0-18岁重症儿童心愿实现项目，启动资金50万，在C大附医就诊、符合条件的儿童可申请一例5000元的梦想基金，并由医务社工和“骤雨”疗愈师一同为儿童病友实现心愿。在此之前，会邀请媒体拍摄公益宣传片，召开发布会，登上官网版面宣传一周。
众人谈得热火朝天，张晓暨神色淡淡，鲜少发言。
“耿舟，听说你辞职，我还有点意外。”吴禅茂突然说道。
耿舟放下筷子：“前几个月的事，不久。”
“你之前也在慈善社工部工作了五年，对部门的业务和医院的发展肯定非常熟悉。”吴禅茂微笑看她，“现在在‘骤雨’工作，感觉和做专业实务有什么不同？”
她礼貌回应：“和医院的联系也不少，只不过更倾向在‘实现’这个步骤上，辅之进行情绪疏导，在医院时还是后者进行得更多，因为我们主要是链接资源方。”
“你不喜欢这个工作吗？”问话的是电视台主持人时莹莹，大眼瓜子脸，睫毛弯翘，上镜的长相，“为什么要辞职呢？”
“我之前主要负责临终关怀领域，一做就是五年，确实内耗有些大。”耿舟委婉解释，“会有迷茫的时候，想休整一段时间，以待来日吧。”
时莹莹转头看童曦基金会的负责人何陆林，略有感慨：“我最见不得这些场面，心理压力太大了。临终关怀的患者需要投入的精力更多。”
“在医院嘛，他们融入医护团体中，势必要接触这些，很难避免。”何陆林啜了口酒。
何陆林又抛出几个基金会资助儿童白血病的感人例子，和时莹莹攀谈起来。
耿舟百无聊赖，悄悄点开邱郁野的信息。
邱郁野：几点结束，我接你。
耿舟：还不清楚，估摸着也要九点。
邱郁野：喝酒了？
耿舟：意思意思，喝了点。
耿舟：老板，一个在饭局上比我还沉默的男人。
邱郁野：八成他不想合作。
邱郁野：少喝点，我给你煮了银耳牛奶羹，来时要见到清醒的你。
耿舟：嘿嘿，想你。
隔了几秒，邱郁野回复。
邱郁野：说好了，今晚来我家。
耿舟：来可以，那必须得乖乖睡觉。
邱郁野：嗯。
邱郁野：你乖点。
耿舟烫着脸抿唇，揿灭屏幕，就着小半杯酒一饮而尽。
……
“说到临终关怀，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那位在委里任职的女教授周启楠忽然开口，众人的关注点重新转移。
“让患者走得体面、舒适、有尊严，在一些体系更加完善的医院里，临终关怀会有一个专门的团队，医务社会工作者只是其中一个，还会包括专职医生、安宁疗护治疗师、心理咨询师，甚至是志愿者等等。”
“C大附医也是这种模式？”时莹莹看向吴禅茂。
吴禅茂回：“我们医院有一支安宁舒缓医疗公益服务队，像刚才周教授提到的专职医生、治疗师其实都是院内的医护人员，这是他们自发组成的爱心队伍，心理咨询师和志愿者是院外的爱心人士。”
周启楠轻推眼镜：“如何衡量一个医院具有人文关怀，除了刚才吴主任说的‘为穷人找钱看病’，搞各种公益项目以外，成立专业的临终关怀团队，是必经之路。”
“这正是我今天请周教授来的目的了。”吴禅茂向周启楠敬酒，二人碰杯后，他道，“除了媒体宣传要跟上，我觉得不能光闷头干，还要借助科研，凝练经验模式，形成行业竞争优势。”
果不其然。
耿舟默默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察觉到吴禅茂投向她的视线。
“耿舟，你既有医院工作的经验，又熟悉‘骤雨’的心愿咨询业务，我想的是请周教授作为指导，可以结合我们医务社会工作介入临终关怀，并完成心愿咨询帮助病友实现愿望这样的角度，出一篇课题论文，突出医务社工的不可代替性。”
吴禅茂说：“你来主笔，需要什么资料，谁配合，你就跟我说，咱们尽快把这样的课题完成，交给周教授把关，争取今年内发表。”
显然是早有计划。
耿舟暗暗吸气，声音平缓：“吴主任，想必现在更清楚临终关怀个案的还是院内的医务社工，我可以提供心愿咨询的相关报道，以及一些可公开材料，至于主笔，我个人还是经验尚浅，可能无法担此重任。”
“有周教授指导，加上你的经验能力，绝对没问题。”吴禅茂大手一挥，想马上敲定。
耿舟余光里瞟到张晓暨用手转着烟盒，是他压抑烦躁的小动作。
“何总。”吴禅茂又道，“咱们这公益项目也要尽快立项备案，我回头也让他们报医院办公会，把这事儿定下来，就是医院、‘骤雨’还有基金会共同成立的项目。”
何陆林颔首：“这个没问题，我把备案材料整理发你们一套，资助流程和明细要再确定。”
“张总。”吴禅茂从善如流地向张晓暨敬酒，“你看看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回头你联系我，或是让耿舟联系我们的医务社工都可以。我相信这个项目敲定后，‘骤雨’的知名度肯定大大提升，说不定以后还能开成连锁，把咱们这公益业务也持续发展，遍布全国各地。”
时莹莹颇有兴致：“开发布会的时候，还可以来个实地采访，除了传统媒体以外，抖音视频号上一放，说不定以后就成大家打卡的网红餐馆了。”
张晓暨碰杯饮酒，吴禅茂顺势递上一根烟，笑道：“看到张总刚才一直在转烟盒，想必是心痒很久了。”
有人给出台阶，张晓暨自然不会拒绝。
一顿晚餐，时间不长，光是听着长篇大论的部署，已让人心力疲乏。
张晓暨缓缓吸烟，像是要把方才抑制住的所有不耐和烦躁都释放掉。沉默半晌，他才开口：“吴主任的角度，是从医院病源引入和贫困患者资助的角度出发，但全程听下来，我并没有找到‘骤雨’必须参与、并且能体现‘骤雨’不可替代性的因素。”
吴禅茂停顿：“那么张总的想法是？”
饭桌上陷入短暂的沉默。
耿舟见张晓暨无动静，启声救场：“就目前看来，即便没有‘骤雨’的心愿咨询，单是基金会和医院成立公益项目，再由社工链接资源实现心愿，或是根本不需要‘心愿’这个环节，都无伤大雅。”
时莹莹托腮，莞尔道：“有基金会和医院背靠，宣传效果肯定大不相同嘛。”
张晓暨眼眸微垂，一副淡而处之，摸不准他此刻心意的模样。
耿舟发现时莹莹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常年健身的衣架子身材，一件普通的衬衣就足以凸显他的魅力。
合作谈不成，说不定能谈成其他。耿舟暗暗道。
“你可以说所有心愿交由我们实现，或者我们只是资源方之一。因为当影响力足够时，圆梦基金会可能也愿意加入，况且我们的心愿咨询本来就是附加业务，只有一个员工负责，比起其他资源方，我们的优势并不明显。”张晓暨此番开口，让耿舟本就悬着的心，愈发摇摇欲坠。
吴禅茂带了几分笑：“这不影响，或者资源方只让‘骤雨’一家都可以，就是可能会比较忙。就算不是一家，你们也可以照常进行自己的心愿咨询，医院这边的转介和之前并无二致，只不过我们这边增加了一个这样的公益项目，除了资助以外，还附带心愿咨询而已。”
“吴主任可能没明白我的意思。”张晓暨将烟掐灭，沉默片刻，才道，“如果只是绑带消费，这些年我可以做很多，一直守着家不大不小的店，开展这个心愿咨询业务，全凭内心的坚持。”
张晓暨直视吴禅茂：“我想做一家让人有寄托，从而产生幸福感的餐馆，心愿和菜品，缺一不可，这就是我所说的不可替代性。就像C大附医，一直想发展成一所有温度的医院一样，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有需要的人。”
“至于课题的事。”张晓暨瞥向耿舟，“虽说耿舟的人事关系在我这儿，但是否能参与，全听她的意思，我不干涉。”
耿舟在心底叹气，她知道张晓暨不可能为难自己，但把主动权给她后，为难她的人就只需要攻克她这一关。
张晓暨看穿她眼底的情绪，闲淡笑道：“如果真有科研需要，还请吴主任，努力想办法说服她吧。”
……
本以为是风平浪静的长夜，忽地刮起风雨。屋外吵闹，屋内却很静，只有空调声和呼吸声的静。
熄灯后，耿舟依偎在邱郁野怀中，说起今夜之事。
“我一直都想专心做实务，但我们的存在，需要顺应医院的总体目标。”耿舟贴着他胸口，放轻了声，“‘骤雨’的日子让我觉得轻松又有意义，但这似乎不是长久之计。”
邱郁野听她说完，才道：“每个人都有沉淀期，包括你，包括张晓暨。”
她往他怀里靠：“今天听了一整晚，不管是吴主任，还是老板，他们对自己的理念和定位都非常清晰，就算观点不合，他们也可以很好地走自己的路。相比之下，我好像过于安逸。”
邱郁野静默一瞬，忽然说出一个医院：“我父亲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就职，那位老教授的研究方向安宁缓和医疗，在安宁缓和医疗临床医学实践、教育培训、科学研究方面，他们有着最健全的体系和顶尖的团队。”
“想不想过去？”他问。
耿舟沉默半晌，闷闷道：“这样咱们不是异地了吗？”
邱郁野没有说话。
耿舟仰头看他，黑暗一片，也看不清，但感觉那双眸子也在回视：“你希望我去吗？”
“这是你的人生规划，我不能凭私心干涉。”他就事论事，言罢一叹，“但私心，我希望能天天见到你，如果你真的有此决定，大不了我每周过去看你，等时机成熟也可以转过去。”Μ.miaoshuzhai.net
耿舟心中暖意包裹，用脸颊蹭他。邱郁野发现这小姑娘只要心情一好，就爱搂着他蹭，蹭手臂，蹭胸前，蹭脖颈，黏人又顺从，倒真像一只猫咪。
他不动声色地探手，又听她兴致一问：“要是我在那遇到了比你更帅更好更爱我的人，他又疯狂追求我，怎么办？”
“觉得我不够好？”
“哎呀，你先回答我。”
“他是不是更好更帅更爱你我不知道。”邱郁野耳语，“但我一定是。”
“是什么？”
“爱你。”他低低说，“我爱你，耿舟。”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她心口一震，被他堵住嘴。他的唇沿着她的眉眼一路往下，在她右胸侧位，忽然停住。
“这里有一颗痣。”他低语。
痣？确实有，考虑到自小便有，还是微微凸起的，一直想去医院检查并点掉。但肯定不是黑灯瞎火的现在看到，而是之前就被他看过。按他的话来说，她浑身上下，他哪儿没见过……
他又换了手指轻按摩挲。
“你干嘛？”她轻扭动身子，被他压住。
“我想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开关。”他的气息还在那处，沉重而灼热，“亲它，或者按它，会不会触发什么。”
于是他开始实践起来。
耿舟推不开他，又落不到底，五指紧攥身下的被单，找支撑感。她好像能通过与他有关的所有触感，想象他埋头闭眼的沉欲神色，那扣住她肩臂、力量贲张的手臂线条。他主导一切，包括引领她从黑夜走向白雾，仅仅用唇舌，他探索出了“开关”的奥秘。
最后，来到水雾缭绕的花田之地。
但这，也仅是骤雨长夜里的第一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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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远去，在与铁轨的震动声中带起大片枯黄的落叶，也带起秋的萧瑟。
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大学四年，一起走过，积淀下的情谊总有些难以割舍。
落日余晖斜照飘落的黄叶，光影斑驳，交织出几许岁月流逝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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