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洞窟里，水流进出有声，徐徐泛起许多巨大的泡沫，且每个洞口产生的吸吐之力愈加雄浑了起来。
鲛女洑水缓行，钻入了一方窟门，梦远遥二人在后跟进，仿佛是上天忽然开眼，这一路并未再跟梦远遥为难，竟然出乎意料之外的顺遂。
“天地间的神明还是很喜欢你的嘛。”鲛女看到这一路再无海鱼尸骸，心情轻松了起来，玩笑道。
“……”梦远遥翻了翻白眼，又觉得左手被白蓝紫扯起，垂下目光，就看到白蓝紫已褪下了秀指上的绕指戒，为他戴在了左手无名指上。
“紫儿……？”绕指戒戒身上徐徐游动的青龙，此刻散漫着淡淡的青光，在梦远遥指间氤氲了几息，便暗淡消隐了回去，梦远遥却只望向了白蓝紫清丽的容颜，既想责备却又是不忍，只是喃喃道，“你这丫头……！”
“一日三次的救命机会全已用完，紫儿想用也用不着了。”白蓝紫吐了吐舌，道，“小哥哥你可不要责怪我呀。”
鲛女打趣道：“他有意责怪你，却又不忍心，这番心意来来去去，不知道到底转了有多少遍。”
梦远遥悻悻笑道：“前辈明眸如电，慧心如鉴，晚辈这点小心思，全被您猜到了。”
白蓝紫脸颊儿微微而红，嗫嚅道：“我就说……就说了小哥哥心地是极好的吧。”
鲛女丽眸轻眨，回首瞧了一眼这两个执手相握的年轻人，眸光里微泛着思念之色，仿佛在梦远遥二人之间，看到了迷失在岁月之中的，另外的两个人的影子。
“分别在即，前辈一路走来，这支玉盒不曾离手，可是要做临别赠礼，送予我们麽？”梦远遥听着不远处轰响震耳的水龙之吟，促狭道，“晚辈既蒙前辈指引归途，又蒙厚赠，幸何如之，愧受愧受。”
白蓝紫被梦远遥的厚脸皮逗的噗嗤一笑，鲛女更是哭笑不得，道：“本想念在你我同仇敌忾的情意上，央求你一件事情，但是看你这小子如此惫懒，仔细想想，恐所托非人，还是算了吧。”
白蓝紫知鲛女困于此地，又命不长久，不忍心其心有憾而魂归冥冥，于是问道：“前辈可有心愿未了麽？紫儿虽然修为低微，但是倘若前辈吩咐，我定会竭尽所能，不负嘱托！”
梦远遥听着白蓝紫掷地有声的话语，眉梢轻挑了几下，心道：“这小妮子，怎麽这麽会往身上揽事。”
“紫儿姑娘，你比这小子可善良太多了。”果见鲛女点头称许，她眨了眨泛着粼粼波光的眸子，目露追忆道，“确有一事，乃我亘久未了之夙愿，紫儿姑娘，无论这个夙愿，你最终帮不帮的了我，我在所剩无几的时光里，都十分感激于你……”
白蓝紫被鲛女说的丽眸一热，险些掉下泪滴，她伸手擦了擦润出湿意的眼角，伤心道：“前辈切莫如此说，紫儿和小哥哥蒙你之惠，无所拜谢，为前辈尽些绵薄之力，也是份所当为，是不是啊，小哥哥？”
梦远遥看着紫儿泛着红意的眸子，心道：“这小妮子，将我也拖下了水。”他终是不忍拂了紫儿的心意，点头，正色道：“前辈，究竟是何事？”
鲛女垂下眸光，看着手中飘渺着盛大光芒的海玉盒，语意唏嘘，道：“这神州大地之外是片浩然无涯的汪洋，而与神州相临界的，是五处大海洋，海内波涛环绕，云气飘渺，由北而南依次是北溟海、寂迷海、东海、南海和淤泥之海。”
“我族先祖便生存于浩瀚无垠的南海内，寿命恒长，自称‘玉鲛人族’。其后不知多久，出现一位我族先辈，少而志游五海，及老始回，举族视之为见识渊博之人，前族长除下玳瑁冕，冠其顶上，禅以族长之位。尝言到过五海之外的另一处极大汪洋，名为‘桑海’，曾与大鲲鱼自北溟海远游至彼，亲见大鲲化鹏，水击三千里而飞，于是举族之人全都废织鲛绡，沉迷于其所见所闻。”
“忽有一日，有朋自远海来，这位族长亲往迎之，延至族地，族人视之皆惊，其竟然亦是鲛人，只不过其尾部之鳞为红色，赤若玄血。族中人骇奇，始知南海之外，亦有同类居住，不胜欣喜，问所从来，云，寂迷之海。”
“盘桓数日，竟不辞而去。族长面有忧色，不复笑谈远海奇事，又命族内勇士三五为哨，睡不离戈，女鲛孩童更不得远离巢居之外嬉戏，族人皆有惊骇意，族长无可奈何，悔陈己过，言，此红鳞鲛人为其一面之交，不知其生性善恶，而昨夜一时兴至，略有提及我玉鲛人至上宝珠之事。”
“我族这至宝二珠，一名‘暖阳’，一名‘寒月’，据传为我族先祖于东海祖龙遗骸所得，疑为祖龙之龙珠，其拥有无上之龙力，一颗暖如九天之阳，可铸九地至坚之铁为兵，融烬万物；一颗冷如凛冬之月，可结南海无量之水成冰，纵海成荒。一直以来，护佑我族不为狞恶海兽所袭，不为陆地凶民所捕，故我玉鲛人族奉之为至珍，誓为不传之秘。”
“此族长有此大过，痛悔不已，遂辞族长之位，废食以自惩，居月余，吐血数升而死，族人原宥，哀而葬之，又月余，地界安泰如常，族内俱以为红鳞鲛人不辞而别或有它因，非是觊觎至宝所致，不免对此位族长更为哀愍。”
“其后半载，警惕之心已退，又半载，族人似已尽皆忘却，此事所挟之而来的阴霾。”鲛女微微叹息，道，“前因已种，如何不结果？这短促的一年一晃而过，又一日，晨光熹微，摇曳入海，忽有鼍鼓之声骤然轰动，肆漫在了我族千百万年，生存栖息繁衍的安宁之地——南海海底鲛人巢居！”
“据说，那一日……”鲛女眸光湿漉，声色稍稍哽咽道，“刀戈相争，每每见血，那些红鳞鲛人凶猛如蟒，狞恶似鲨，睁着一双双血色的眼睛，凡所望见尾部青鳞者，无论妇孺老弱，尽皆屠戮，赤红色的血液，渐渐染红了数百里的海水！又有无数嗜血鲨鳌，闻血腥之气纷纷而至，撑开獠牙参差的巨口，凶狠地吞食着伤口溢血之人，凄然恻厉的恐怖哭喊之声，更为惨烈的弥漫在了海疆深处！”
“自这一战起，结下了玉、暗两族鲛人纠缠不休的世仇，我族也永远失去了安宁，每个鲛人，从小至老，皆生活于战争的阴影之中。虽然我族握有至宝‘暖阳’和‘寒月’二珠，立于不败之地，可暗鲛人族凶悍嗜杀，悍不畏死，或长约百年，或短则数载，就点燃战火，侵我巢居，我族不胜其扰，终于在一千余年前，大族长与族人商议，准备做出妥协退让！”
“那位大族长经族人同意，做下决定，将他美丽的小女儿嫁与暗鲛人的族王，并以龙珠‘寒月’作为嫁妆，来终结两族这场绵延千世万代的仇怨，缔结我族美好的意愿，以换回我族族人共同祈盼的长世久安。”鲛女美丽的眸光冷似冰色，面色却十分淡然，继续说道，“暗鲛人族王自然乐意，于是，我族挑选勇士护送那名小鲛女至东海，暗鲛人族在东海相候迎娶。”
白蓝紫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些什麽，钦佩道：“前辈，那名离家远嫁的鲛女，便是您麽？”
“……是我。”鲛女嘴角勾起些许苦意，凝起眸光，看向这个身着三色衣衫的少女，忽然问道，“紫儿姑娘，若此事落到你头上，你嫁还是不嫁？”
“紫儿小小俗子，或事女红，或于绣楼里抚琴强赋离愁，必比不及前辈心持大义，垂系族人的。”白蓝紫神色清丽，嗫嚅道，“况且……况且紫儿心里，都已有喜欢的人了。”妙书斋
“哦……！”鲛女忽作苦笑，轻轻哼道，“寒月照华年，嗟乎成殇……荼蘼忘却，白首之约何茫茫……”
鲛女美曼的歌声，挟带着些微执迷的深情，使得梦远遥与白蓝紫，悄然沉默了良久。
“当时，我如今日这般手捧着明珠‘寒月’，听着陪嫁鲛女吟唱着这首清婉的歌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直祈盼着，祈盼着，我们游慢些，再游慢些，要是一生也到不了东海，那便更好了……”鲛女眸光清冽，许久才接着这个未完的故事，续道，“虽然一路上我故意拖延行程，可是，一个月后，我们还是抵达了约定的地点。”
“在路途中的时候，我有时也想，那位暗鲛人族王会怎麽迎娶我，是在去寂迷海的路上铺满明烁的蚌珠，还是吹响发声雄浑擂耳的长螺壳，抑或是在海水里撒满蔚蓝如海色的海葵花朵……我尽我所知，想象出了所有可能在嫁娶成亲之日会发生的事情，却唯独没有想到暗鲛人族王会以那样的方式来迎娶我。”
白蓝紫皱着好看的眉宇想了想，她所经历的婚嫁之事，就算算上不久前撞到牧童儿与秀秀的喜事在内也屈指可数，自然想象不出鲛女所言的那个意料之外的可能了，一颗心不禁既是好奇又满是憧憬，讷讷的想着：“我……我成亲之日又会是什麽样子呢……？”这般幻想着，那清如林泉的脸颊儿又微微红了起来。
鲛女沉湎于过往之中，冰冷如霜的脸色渐渐苍白，停顿了许久，才道：“……他，那个不近人情，煞血如魔的族王飡泱，竟然在迎亲的始点就撕破了合约，令部众袭杀了护我成亲的族人，并将我俘虏至他们的巢居之处，寂迷之海！”
这沉沦于海千百年的往事一波三折，竟在白蓝紫有所期许的时候急转直下，她不禁呆了一呆，一腔美丽的梦憬转眼间就破碎成了一地琉璃。
“……我在被俘的那段时间，受尽折辱，为奴为隶，屈颜而活。所幸不久，飡泱认为已有与我族抗衡之力，便亲持‘寒月’，南下侵凌我族，我族长父亲怒而抗之，他浸淫至宝龙珠多年，自然比飡泱更懂的驭珠之术，而且飡泱当日所持‘寒月’珠为假珠，早已在他毁约之时被我调换过了。”
“胜负之数可想而知，我父亲尽歼暗鲛人一族精锐，且活捉了飡泱，一问之下，我父亲始才明悟，是他亲手将他的小女儿送入了虎鲨出没之海，狼鳌盘踞之渊。”鲛女微微苦笑道，“我知道他十分后悔，并同意用飡泱换我回家，可是……”
“可是……”鲛女美丽的容色聚满了哀伤，轻轻地说道，“可是……我，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我了……，……我也再不可能回到……那麽美丽的韶年华月里了……！”
“前辈……”白蓝紫看着鲛女泫然欲泣的哀伤模样，不知该怎麽安慰，梦远遥也觉得自己的心情，在刚刚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忽然就变得沉重了起来。
鲛女仰首上望，洞顶倒悬着许多长长的水草，绿色而柔软的叶条，随着水流，时而左，时而右。
……有时候，宁愿做一棵简单的草木，因为一个人，所以努力的撑出一地浓荫。
“我没事的。”鲛女语气淡泊，道，“暗鲛人族一向以最强者为王，在飡泱大败被俘的消息传回寂迷海后，巢居内的鲛人不但不去营救，反而彼此械斗开来，最终，一个力可搏鳌的年轻鲛人，连败暗鲛人九个部落的豪雄，勇冠族群，被尊为了新族王。”
“他，名字唤作夜沕，作为暗鲛人一族的新任王者，自然住入了历任族王栖息的宫殿，接手了飡泱遗留的一切，也包括我这个鄙贱的小奴隶。”鲛女美丽的双眸隐隐闪烁着淡淡的光彩，道，“当天，我便见到了他，他尾部鳞色和暗鲛人大有不同。暗鲛人族之所以得名‘暗’字，就是因为所有暗鲛人的鱼尾鳞色都是红的接近于黑紫，而他却是极为绚烂的大红之色，乍一看之下，仿佛有种特殊的魔力，引人侧目。”
“那时，我便看的有些痴了，待我惊觉后才发现，他竟然已经和我只有咫尺之遥了，他居高临下，面无表情，道：‘你这麽瞧着我，是不是想被缚绑于巢居外的海木桩，喂食鲨鳌而死？’我当时也忘记了害怕，使劲瞪着他，倔强的抿着唇没有回答，他忽地笑了笑，弯下腰，在我耳畔说道：‘那颗明珠，还在你手里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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