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宿命的复仇

　　七月在大雨中站了一夜。

　　今夜之前，七月她一直把自己和姬寒区分成两个人。

　　姬寒是孤傲的高岭之花，是学识心智样样不缺的大周王女。而她，真正有意识的时间才一年多，这一年多里，她认识的每一个人，走过的每一处地方，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无一不跟张起灵有关。

　　她就像一张单薄的白纸，没有前言也没有后续，上面只写着三个字——张起灵。

　　记忆的恢复，就像是有一双手把她这张白纸夹在了一本名为姬寒的厚重而灿烂的人生书中，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从宗周一路西行寻找西王母宫，七月此行是为了寻找姬寒缺失的过去，也是想给姬寒的人生一个结局。

　　直到此刻，当她站在这片已被岁月尘封了的旧城时，七月才恍然发现，原来过去的一切早已终局，无法更改。

　　七月对于姬寒而言确实浅薄的像一张白纸，但并非格格不入，一样的装裱，一样的材质，她是这本书的下一页。

　　从长白山的雪山中醒来，七月身负着姬寒的记忆活着，不是为了告别过去，而是为了续写。

　　续写未来。

　　雨停了，天光乍亮，从远处的沼泽边缘能看到黎明即将到来的那种晨曦。

　　一种突如其来的心悸惊醒了沉思中的七月，她意识到心悸的来源，是张起灵。

　　这是完成周公之礼后，张起灵的种血在她体内自然产生的感应。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什么，但张起灵一定是受了伤，不然不会如此。

　　来不及思考，七月的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向张起灵所在的区域赶了过去。幸运的是张起灵他们现在的方位比之前又往前移动了一大截，所以并没有太久，七月就赶到峡谷的边缘，见到不远处正在瀑布边休息的吴邪和张起灵几人。

　　吴邪他们几人此刻衣衫不整浑身是泥，显然遭到了什么变故，看起来狼狈极了。

　　七月不知道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一眼就扫到张起灵的肩膀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孔，伤口几乎全都豁开，皮开肉绽。七月何时见过这样的张起灵，心顿时就揪起来。

　　刚抬脚，七月却在这个瞬间犹豫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张起灵，见了面该说什么？

　　好巧。

　　又见面了。

　　你怎么受伤了？

　　我过来是感应到你遇到了危险，所以来……

　　危险显然已经过去，这一刻七月并没有看到他们正面临什么生死攸关的危机，所以她出现做什么？看他受伤的狼狈模样，然后呢？然后说，我可以保护你，因为……我喜欢你吗？

　　谁要这样的喜欢啊？

　　七月默默地在树林后隐去身形。

　　吴邪几人在经历了刚才的狂蟒之灾和鸡冠蛇的双重恐惧之后，惊魂未定，缓了好久才缓过神来，胖子问众人，“现在怎么办？”

　　阿宁走到瀑布边上，洗了把脸建议回头去捡他们丢失的装备。

　　现在他们身上的装备包只剩下两个，张起灵的黑金古刀丢了，两人身上的伤也需要药物治疗。Μ.miaoshuzhai.net

　　可是，这话说得容易，他们一路乱跑根本不知道当初休息的地方在哪里，有怎么去找。

　　更何况，之前攻击他们的巨蟒也有可能还在原处等着他们。

　　“那也得去找，现在不回去，等需要的时候想去找就更不可能了。”阿宁把自己大概冲洗一下，就招呼众人出发。

　　就在此时，一声隐隐的“咯咯”声在众人耳边响起。

　　吴邪只觉得不妙，眼角扫到一丝红色，心头一紧对阿宁喊道，“小心一点，离瀑布远点！”

　　就在阿宁转过头看向吴邪的那一刹那，一条火红的蛇猛地从瀑布里钻了出来，一下子就要往阿宁的脖子上盘去。

　　吴邪丢掉手中的东西冲过去，可还没迈步，就看见那条“野鸡脖子”闪电一般的咬下去。

　　就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一颗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密林中飞出，那石头的力量又快又准，直接洞穿了野鸡脖子的脑袋，连带着蛇身一起掉入了水潭之中。

　　阿宁蛇口逃生，也顾不得自己脸上被溅了一脸的蛇血，连连后退远离那瀑布。

　　张起灵手持匕首戒备地走过去一看，那蛇脑袋像被子弹击中一般，血肉模糊，已经活不成了。

　　这时，几人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那片密林，显然是有人出手救了原本必死无疑的阿宁。

　　胖子喊了两声，又过去查探一番，只看到空荡荡的树丛，宁静幽绿，空无一人。

　　吴邪还不知道张起灵在魔鬼城内遇见七月的事情，更不要说毫不知情的胖子和潘子他们，只有张起灵看着那树林的方向，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只是，就像七月所犹豫的那样，张起灵他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七月。

　　两个人明明没有见面，却又真切地感应着对方的存在，可最终都选择了沉默。

　　阿宁他们几人在遭遇袭击后不敢再往丛林里去，就沿着峡谷的边缘，蹚水前进。

　　日头越来越高，昨夜大雨的凉爽一下就没了，在这种高热的压抑环境之下，很快所有人都达到了极限。

　　走了十几分钟后，突然前面的峡谷出现了一个向下的坡度，地上的雨水溪流变得很急，朝着坡下流去，所有人小心翼翼地蹚着溪流而下，只下到坡度的最下面，就看到峡谷的出口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里的树木稀疏，全是一片黑沼，足有两百多米，然后又慢慢开始茂盛起来，后面是一大片泡在沼泽中的水生雨林，都是不高但长势极度茂盛的水声树类，盘根错节，深不可测。

　　这片沼泽形成的时间也不是一年两年，当年陈文锦的队伍中，霍玲就进入了西王母宫，也是在这大雨之后，说明应该有办法进入西王母宫，只是现在吴邪他们还没找到而已。

　　就在吴邪他们踏入西王母古城地界之时，七月正沿着吴邪他们一路奔逃的痕迹逆向而行。

　　虽然大雨冲刷走了大部分的线索，但从峡谷内灌木和植物的倒伏情况来看，七月可以判断他们当时遭遇到了一条，不，两条巨蟒。

　　好在巨蟒一路蛇形，庞大的身躯和战斗的痕迹非常好找，很快七月就回到了最初几人跟巨蟒遭遇的地方。

　　七月也看到了那个巨大的蛇骨和里面的人类骸骨，不远处就是吴邪他们慌乱之中落下的装备包，和张起灵的黑金古刀。

　　黑金刀是由密度极高的陨铁千锤百炼而成，看着不起眼，上手却极重。

　　刀把上缠着的刀绳已经陈旧磨损，一看就知道刀的主人经常用它，上面的血迹深深地渗了进去擦也擦不掉。

　　七月叹了一口气，把黑金刀背在身后，又从装备包里挑了一些药品食物这些必需品凑成一一堆准备带走。

　　一番整理后，现在的七月比起之前反而更像一个冒险者，最起码外形装备上跟吴邪他们接近了许多。

　　就在七月准备离开时，一条水桶粗的树蟒从树冠中无声地探出了头。

　　七月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腾蛇一族驯化过的双鳞巨蟒，当年季泽也正是控制这种蛇在城外偷袭她。

　　时间无情，埋葬了所有的人和事，但这些被驯化过的爬虫就像历史长河里的漏网之鱼，游过悠悠岁月再次出现在七月的面前。

　　巨蟒瞪着那双黄色的蛇眼盯着眼前的七月，不进不退，踟蹰不前。

　　巨蟒的表现让七月觉得有些奇怪，正常来说，此刻的她正是体内血脉力量最强的时候，这些爬虫走兽不要说攻击她了，看到她都应该避得远远地才是。

　　就像兔子畏惧鹰，羚羊畏惧狮子老虎一样，这是生物的本能，天然的等级压制。

　　这也是为什么，七月在雨林中一路前行，没有遭到任何攻击的原因。

　　蛇类害怕她，更不会主动攻击她。

　　可眼前这条巨蟒不一样，七月从那双阴冷的黄色蛇眼中看到了畏惧，同时也看到了仇恨。

　　这蛇仇视她。

　　事情一下子就变得微妙起来。

　　如果说现在是三千年前，七月遇到一条不畏惧她反而仇恨着她的巨蟒一点都不会意外，反而理所当然，毕竟这些畜生的主人跟她有着血海深仇。

　　可，现在是三千年后，这些蛇群的主人早已死了，印刻在这些动物体内的记忆不可能流传这么长的时间，以至于这些蛇子蛇孙还记得当年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事。

　　它们毕竟不是人。

　　巨蟒盯着七月看了很久，最终似乎还是本能里的畏惧战胜了那份诡异的仇恨，选择退缩，消失在茂密的树冠之中。

　　七月眯着眼看着巨蟒慢慢远去，手指忍不住摩挲着承影的剑鞘。

　　世界上不存在无法解释的缘由，西王母国都已消失，可她和腾蛇一族的仇却保留了下来。

　　这件事简直不可思议。

　　也因为这个发现，七月放下身上的装备包，不得不放弃跟吴邪他们汇合并一路暗中保护的想法，如果不把这件事查清楚，她的出现对于吴邪他们就不是什么保护，而是一场灾难。

　　七月决定返回黑沼之中，独自深入西王母宫寻找这份仇恨的根源。

　　只有解决了根源，那么这些蛇就不足为惧。

　　直面问题，解决问题。

　　七月自己都没发现，她的处事方法已经逐渐有了姬寒的影子。

　　再次踏上路程，七月敏锐地察觉到四周的丛林里多出很多充满恶意的窥探视线。

　　释放气息，稍稍感应，七月发现那些视线的来源竟然是无数条浑身血红的鸡冠蛇。

　　她找了个光线良好的地方往丛林深处站定回望。

　　就在离她大概不足五百米的地方，数量庞大的鸡冠蛇群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密密麻麻，它们有些潜伏在水面上，有些缠绕在水声树类那繁茂的树枝上，姿态各不相同。

　　唯一相同的就是它们都张着火红的鸡冠，像静止的雕像般，保持着一个骇人的姿势盯着七月。

　　这种只在恐怖片里出现的诡异画面让七月的眉头紧紧皱起，有些东西不太对劲。

　　去而复返，只是过了一晚的时间，先前七月踏进这片丛林后不是没有碰到过蛇群，可那些蛇本能地畏惧着七月的气息，选择远远地逃开，而现在，蛇还是那些蛇，可又变得不一样了。

　　一个晚上的时间。

　　昨晚……发生了什么？

　　七月回忆，昨晚下了一场罕见的滂沱大雨，她在雨中站了一夜。

　　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好在这些鸡冠蛇虽然变得行为诡异，仍然没有克服那印刻在本能中的畏惧，只是远远跟着七月并没有发起攻击。比起处理这些畜生，七月更想要找到这些行为背后的答案，于是便不顾这蛇群径自往盆地中央奔行而去。

　　一天一夜，她在绝对的黑暗里不停赶路，再次超过吴邪他们此时的所在。

　　这一夜，吴邪和阿宁他们在沼泽中遇到了一个浑身是泥的人。

　　张起灵仔细一看，惊叫一声，“陈文锦！“说着冲入沼泽，向那人蹚过去。

　　这句话仿佛是追击的信号枪，所有人一下子全跟在张起灵后面冲下水去。

　　那泥人游得极快，似乎非常熟悉这片沼泽淤泥，张起灵几次伸手想抓住她，但还是慢了一拍。

　　看着就只有一只手的距离，但有时候感觉能碰到的东西，就是碰不到。

　　张起灵一看抓了个空，立即纵身也跳进了水里，顺着那人在水面上还没平复的波纹追了过去，一下子也消失在黑暗之中。

　　剩下几人也想跟过去，被潘子拦了下来，“别追了，我们追不上。”

　　吴邪他们在原地等了一会，也不见张起灵回来。

　　他总觉得小哥进入雨林之后，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有区别。这个时候如果七月在这里，就会知道，这场追击更像是事先排练好的话剧，为的就是给张起灵的消失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只不过，七月不在这里，此时没有人来解答吴邪的疑问。

　　第二日清晨，吴邪和潘子他们打算和三叔汇合。潘子在原地做了一个信号烟，想要给告知吴三省他们此时的位置。

　　在魔鬼城的时候，阿宁就已经知道张起灵和黑眼镜他们都是吴三省安排的人，为的就是混进裘德考的队伍中，想弄明白裘德考的真正目的。吴三省的队伍也顺着黑眼镜他们的记号一路跟在阿宁他们后面，没想到阿宁的队伍连西王母宫都没见到，就折在了魔鬼城中，剩下的人被救出后也都打了退堂鼓。

　　只有阿宁不服气，她为了西王母宫而来，自然不会连西王母宫都没见到就轻言放弃，所以一路跟着潘子和吴邪他们进了雨林。

　　此时潘子也不避讳阿宁，直接从包里掏出了一种黄色的类似药丸的东西，丢进昨夜的碳堆之中，很快一股黄色的浓烟就升了起来。

　　没过多久，吴邪就看见一股红色的烟从盆地的中央升了起来，冉冉飘上天空。

　　黄色的烟代表前路有危险，要小心前进；橙色的烟表示停止前进，等待确认；而红色，表示绝对不能靠近。

　　此时这股烟的位置是在沼泽的中央，也就是说吴三省的队伍没有按照计划在原地等待潘子的信号，而是前行一步进入雨林，远远超过了他们现在的进程。

　　这个认知让潘子不由着急起来，几人商量后决定一路轻装尽快和吴邪他三叔汇合。

　　吴邪还在担心张起灵，他把张起灵的那一份物资留了下来，用防水布包好，还用大石头压住，还用笔在里层写了他们的去向，生怕张起灵回来会找不到。

　　胖子看了丛林一眼，心中猜测小哥恐怕不会回来。

　　就在他们蹚水走入沼泽往信号烟的方向进发时，七月来到了吴三省队伍的帐篷营地边缘。

　　这里是一座巨大的神庙似的黑色遗迹。

　　跟之前七月看到的水下遗迹不同，这神庙完全是一个整体，是一座巨大而完整的多层建筑。保存状况比那些在雨林里的废墟要好很多，到处都是石头回廊和不知名的方塔，只有少量的地方有杂草和树木，眼前的地面是大片大片的干燥巨石。

　　这让一直在泥水中穿行的七月心情难得有些放松。

　　神殿之前的大片平地上就是吴三省他们的野外营地，连绵一片的十几个帆布帐篷，大大小小分的很散。七月在吉林医院里见过吴邪他三叔，所以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那个领头人就是吴三省。

　　这次吴三省的准备显然非常充分，七月一眼扫过去就看到发电机、火灶台，还有一个巨大的遮阳棚，一看不是个临时营地，更像个准备打长久战的居住点。

　　可是现在，吴三省的队伍似乎遭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变故，所有人都在快速收拾行装，很多东西都搁在原地没有收拾，石块上还摆着几个刷牙杯，连衣服都没人收拾，就匆匆离开，显然是打算抛弃这个长期居住点。

　　七月远远地看着吴三省的队伍，队伍的人不少，但剩下的行李装备更多，显然这次变故让他的人损失了不少，可奇怪的是，七月并没有看到尸体。

　　还没给七月多少思考的时间，只见吴三省领着一大队人往她现在所站的方向走来，七月避开，躲进身旁的神庙内，并不打算见面。

　　这群人的目的地明确，似乎已经找到了确切的西王母宫入口，行色匆忙。

　　七月扫了一眼他们的去处，总觉得这个队伍有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

　　吴三省他们走后，七月没有准备停留，打算离开。

　　就在她移步之时，一道阳光照射在她站立的神庙的墙壁之上，光影变化间，一座巨大的浮雕展现在七月的眼前。

　　这是一副叙事的大型浮雕，岁月的侵蚀让浮雕的很多部分都开始剥落褪色，但仔细看，还是能分辨出上面雕刻的内容，是两军交战的场景。

　　交战的两方身着的兵器样式七月都很熟悉，一个是身着玄甲的女将军，另一方的统帅在军队的后面，坐在一辆八匹马拉的车上。

　　“这是……战争。”

　　原来当年的故事并没有随着姬寒的死亡而结束，西王母国的命运就像被姬寒编演过的那般，没多久就遭遇了一场足以灭国的惨烈战争。

　　当年地火焚城之时，周穆王的军队正驻留在西北大旷原之上。

　　王师之中一直都有姬寒的人，他们在发现西王母国遭逢剧变后，觐见天子要求重返西王母国。

　　不论是为了给姬寒复仇，或者其他不可说的原因，穆天子率军一路攻打，最终攻入了玉山殿中，和西王母遥相对峙，完全没有了前几日瑶池盛宴之上与西王母的恩爱情态。

　　西王母的军队大多都是步兵，无论从人数还是军阵方面，都不是大周王师的对手。

　　七月的视线停在了石壁最中心的部分，当年的西王母国显然没有轻易灭国，不然这里也不会出现这副巨型浮雕。

　　浮雕的最中央是整片岩石石刻的中心部分。

　　上面显示，就在西王母兵败之际，一个身穿玄甲的女将军燃烧精血，使用禁术将自己的意志附身在一条巨龙般的大蛇身上，浮雕上的双鳞巨蟒，七月早就见到过，可眼前的双鳞巨蟒和那条巨蛇比起来就像筷子和擀面杖一般，而那些鸡冠蛇简直就是牙签。女将军的意识控制着蛇母，最终击退了周穆王的军队，存活下来的百姓对着那条巨蛇跪拜祭祀，将它奉为神明。

　　那个身穿玄甲的女将军就是当年的玄女。

　　之前所有的谜团在此刻有了答案。

　　七月终于明白。

　　玄女跟她一样，跨过漫长的三千年，在这片土地上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活了下来。

　　而昨夜七月的一声长啸化作龙吟之时，无意间唤醒了沉睡中的玄女。

　　她是腾蛇，也是蛇母，是这片丛林里所有蛇子蛇孙的祖宗。

　　所以那些蛇在蛇母的影响之下一夜之间对七月充满恶意。

　　对于玄女而言，杀子之仇，屠城之恨，甚至后来西王母国差一点的灭国之灾，都源自于三千年前，马蹄声中，跨过石桥，翩然走来的那位大周王女。

　　而七月，她去而复返，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这是一场宿命的复仇。

　　玄女和七月只能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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