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太医叹息完，度千慎身子僵直，面色沉沉，良久方能迈动步伐。
只见床榻之上，躺着在此之前见面之时，尚且安然无恙的人。
而今再见之时，不意人却已面白如纸，呼吸微弱，性命垂危。
度千慎直直地立在床边，垂下眸子，冷然的眉眼似被凝住，暗藏着汹涌的浪潮。
良久，他艰难地伸出手去，一如从前，极轻极轻地握住了阿房泛着凉意的指尖。
两相交织之时，不复强烈悸动，只在他心中留下深沉如墨的痕迹。
此刻，他已垂下了眼帘，那冰冷的眸子没有半点神采光亮，只一片乌压压的黑，深邃，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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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还是这样？”
身畔突然的一声，立时扎过来的视线，着实教闻者心惊。
太医已施了针，收了东西，闻言身子微震，良久方能艰难出声:
“这，回总管，此毒厉害非常，前期蛰伏，尚不显眼，后期发作迅猛，毒性惊人。这位公公又已是中毒颇深了，不比那楼美人……额，若要完全散尽，只怕还要……还要好些时候呢。”
他喉咙咽了咽，两眼惴惴不安地偷瞅度千慎冰冷异常的面色。
度千慎深深凝视榻上之人苍白的面色，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
将太医送离，这个曾承载着他无限思绪和贪慕的冷清的屋子，又只剩下了他，还有榻上之人。
无旁人之时，他可正大光明触碰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容，然而满心皆是深刻的痛意。
那张面容无甚表情，冷然僵硬，然而他的口中，却吐出低低柔柔、满是涩意的声音:
“当日许你离开，是我错了。”
“应该将你直接留下。”
“若留下，便能让你免去这又一回的煎熬。”
他微微拧起浓眉，面上有一晃而过的悔恨之色，很快便消失不见。
闭了闭眼，发出的声音轻和，带着沉沉如水的思绪。
“……快些好起来吧。”
“你不是好奇，我缘何要对你这样好吗？”
“其实……我亦有私心。”
“因为……”
他屏住呼吸，面上情绪不明。良久，他垂着眼帘，微低身子，情难自已的刚毅面容显现出难得的酸涩。
唇几度张合。
从来只可在意乱神迷之际从口中呢喃出的话语，此刻，悄悄倾诉给昏迷中的心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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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轻风已起，树叶频频舞动，沙沙之声此起彼伏。
那对浓浓的剑眉紧紧皱着，他无甚表情地面容似有丝丝皲裂。
看着榻上之人细细的眉无意识地蹙着，那样总透着稚嫩天真、灵动生气的面容此刻白得渗人，满是痛楚，红润的樱唇已泛着惨淡之色，憔悴不堪的模样，他只觉自己心中如有一般无二的难受。
太医专心致志地探了探脉，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擦了擦汗:
“度总管，你现下可以放心了。这是淤积的毒血，经此一吐，好歹不会再有大碍了。”
度千慎深深看着那张熟悉无比的面容，良久，他才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看那张苍白的面容缓缓泛出了一点红色。
待太医处理完全，退出去了，他的心方才一点点地落回实处。
那股窒息之感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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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从齐瑞宫出来之时，他的心复又冷硬如铁。
下毒之事风浪颇大，牵涉到了禁足于渐明宫内的楼美人和身边之人，楼御史同楼嘉邈已一齐上书，请求夙帝彻查，务要讨个公道。
然而，他奉陛下之命，细细审问了渐明宫伺候另一名宫妃的太监，却得不出他半点对那已经查证的药囊的供认。
这一个从天而降的药囊，粗制滥造，内里缝着剧毒，便悄无声息地到了小元子身边。
此刻，那张面无表情的刚毅面容愈发不近人情，他垂着眸子，冷笑了一声。
树荫遮蔽的日光经叶片裁剪，零零碎碎的落在那张冷硬的面容上。
他目不斜视，修长的身子直直往前迈步。
而思及到那公公竟一夜之间撞墙身亡，他垂了垂唇角，眸中复又剑气锐利，如同实物。
这样的巧合和偶然，实在可笑非常。
他已料到是谁。
只是这人竟有些手段，已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愈想愈愤，那冰冷的面容已凝结出阴郁之色。
思想着接下来的安排，他冷冷地垂下了透着利光的眼眸。
走着走着，眼前已是自己的院落。
那郁气仍久不消散，缠绕在刚毅的面容之上。
直到推门走近之时，才渐渐淡去。
概因此刻，他已瞧见那一双微微睁开的眼，正看了过来。
度千慎收了郁色，面色不明，骤然绷直了身子，屏住呼吸，一点点靠近。
阿房脸上仍泛着白，那眼却已恢复了些光彩，好似沉沉黑夜点起篝火，无边夜色挂上星辰，那眼里渐渐地，升起了微弱却格外明显的光亮来。
那唇微微动了几下，一声熟悉的微弱的呼唤流了出来:
“师爷。”
那一声，他真是，等太久了。
他面色模糊，喉中微塞，好半天才得舒畅，发出低哑的声音:
“你现下如何？”
阿房极弱地点了下头，泛白的面上仍带着病容。
度千慎终于能松出口气来。
他缓缓走到床边，垂眸，声音低沉，仍有余悸:
“你可知，你中了毒？”
那微哑的声音含了沉沉情绪，传入阿房耳中。
度千慎面沉如水，话音带着无意识的压迫:
“为何有不适之症，却不早些告诉我？”
他终于抬手，轻轻触碰到阿房凉凉的指尖，话语艰难地从喉中挤了出来:
“若非及时得到医治，你便会中毒而死。”
一想到那般情形，他两眼蓦然生出了阴郁浪潮，在眸中翻天覆地。
他垂眸，牢牢锁定眼前这张面容。
苍白的，挑动人心的，纯稚，又无知无觉的。
他恨恨地捏紧了手，紧紧绷住了下巴，压制着心中怒火。那痛一股股地涌上心口，却教他再不忍心过多出言，责怪她的隐瞒。
此刻，他心中更为痛恨的，是自己的松懈，和对她的放纵。
只有将人一直放在身边，才是真正恰当的做法。
阿房听师爷的话，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看着他，唇极细微地动了几下，那声音又低又弱，没了往日清脆，却越发教人闻之心碎:
“师爷，对不住。”
“你无须说了。”
度千慎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冷然的面容凝出冰棱。
“我知晓，只是……不忿。”
“我对你如此……你若有任何情形，都不该对我隐瞒。”
他垂眸，面无表情地说道:
“只是此刻，我更愤恨自己。”妙书斋
他掀开眼帘，缓缓调息，那已泛起暗潮的眸子一点点地平复下去，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他复又看向阿房，眸光深邃:
“你好生在此将养，其余无需担心。”
见她弱弱的眼光看着自己，他克制住心中的情绪，微微低下头。
两双眼这样直截了当地对视着。
看着那样纯澈的眸子，他掩去眸底神色，声音清冷，看向一旁:
“楼美人亦中了毒，现下已被陛下移出渐明宫，也有太医去看了，中毒尚浅。”
他回转视线，牢牢盯住了阿房面容。
只见阿房小巧的鼻子轻轻抽动了一下，微弱无力的声音里尚能听出丝丝震惊来:
“楼美人也中毒了？”
他轻颔首，垂眸，沉声道:
“你现下中毒颇深，较楼美人而言更加严重，先在这儿好好治疗再说。楼美人那边，你无须担心，她情形好过于你，想来待你好全，她早已好了，身边自然早有其他人伺候。”
瞧见阿房专心听着的模样，他面色不明，低声道了一句:
“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
阿房听他前几句，面上有了轻松松懈之色，可听到后面那句，又怔愣起来。
度千慎闭着眼，心中剧烈的情愫翻涌，冲刷着心神，他不欲再看，亦不想多言。
————————————
“度总管，经在下查看，这毒已完全排尽了。日后多加注意些，便也无碍了。”
度千慎无甚表情地听着，轻颔首，将人送离。
回转身子，他笔直地立在门处，面色不明地同榻上之人无言相对。房门大开着，背后的光亮耀眼异常，虚虚地包裹住了他修长如松的身形，围成一圈轮廓。
背着光的师爷的面容，是模糊的，不可辨别的。
阿房从榻上起身，仰起一张犹带着苍白的脸蛋，一刹那，那眼中似被撒了点点的星辰，透出无数水光来。
阿房小小的身子到了师爷跟前，便忽地跪下，磕了三下。
阿房这一世，行过几次跪礼。
亦给师爷跪过几次。
亦给师爷说过无数真心感激的话。
跪下的那一瞬，阿房心下不知怎的，竟模模糊糊地感知到，此时不该再说那些话来。
跪于地上，阿房抿着未染血色的唇，乖乖地垂着脑袋，只字不发。
度千慎垂下眼帘，保持缄默。
那一双深邃的眼牢牢地盯住了身前的人，将她娇小瘦弱的身子，清楚彻底地，坚固牢靠地扎在了眼中。
阿房垂首，两眼中的湿意渐渐深重。
在这片度千慎刻意营造的沉默里，她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想师爷待她的种种。
那一双光亮点点的眼渐渐更亮了些，原来是水汽弥漫起来，教眼里蓄起滴滴的晶莹的泪来。
那泪重了些，将要落下。
“……师爷，小元子日后再不敢对师爷有所隐瞒。”
“小元子知道师爷对小元子的一片心意。”
一滴泪猛地砸在地上，溅出一朵晶莹的花来。
此时，眼前有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将她拉起了。
那手较之她的，宽大厚重，蕴含了无限力量和包容。
她抬起眼来，师爷坚毅果决、异常沉稳的面容就在眼前。
度千慎深深地扫视着她的眼眸，在那清澈的眸中看到一片纯质，不含他想要的情愫。
这一刻，他说不清心中是何感受。
“你知道就好。”
良久，他妥协般，低低应了一声。
移目，望向窗外，他意义不明地出声:
“楼美人而今已经好全，被复了原位，做了昭仪。”
“你日后，便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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