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骤歇，被风卷积上天的沙尘和碎叶又兜头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簌簌的雨。
那是个黑发的中州少女，纤细瘦小、脏污垢面，几乎看不清模样，一双眼睛却是透亮如光，她笑道，“你们能不能不打架？”
“毕竟以前也算有过不错的合作，有话可以好好聊啊。”
金盘中的头颅和鲛人此刻俱是怔住。
还是红鸢率先发问，“什么……合作？”
少女咧嘴笑，她看了一眼鲛人，再看一眼金盘上孤零零的头颅，“一起坑狗王的合作，虽然应该隔了很多年，但应该还记得吧？”
这回红鸢也怔住了，“狗王”这个称呼，她很熟悉，她看着角落里的纤细少女，一时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你是……太……太子妃？！”
少女点头，“虽然样子变了，但其实我就是白华。”
得到对方的承认，红鸢身边，其余诸王对视一眼，几乎不敢置信。
大司命所言，六王献祭之后，唯独太子妃白华没有化作冥灵，或许是与当初的“移命”导致的魂魄有损有关，虽然与皇太子说了好话，说太子妃或许去转世了，但其实他们都认为白华已然消散。
消散就是六合之间、天地之内，无踪无际、再寻不得。
可如今，这个少女居然是……太子妃？！
原本剑拔弩张的情状，此刻一下子奇怪地沉默下来。
直到有些脏兮兮的少女走上前来，她摸了摸鼻子，“嗯……那什么，其实我算转世了，转世成现在这个模样，不过之前的事我都记得的。”
“比方说苏摩，我给你送的那个……拐棍还记得吗？不过我看你现在是不用了，你眼睛看得见了，真好。”
听到这里的鲛人下意识攥住了脖颈之下的吊坠，一时有些失神。
少女又转过头去，“还有红鸢，我记得你，我们最后不是一起想杀狗王的么，就是没成功……”
说着，她又看了看赤甲女子身侧的几人，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诸位我是不太熟了。”
又转头，看向金盘中孤零零的头颅，笑道，“还有真岚，你每次买万香记的糕点，必定会买重华糕……”
她想了想，又补充说，“还有你一直喂木灵五色土，它都要认你当爹了，还有你说我字丑……”
还有许多细节，她都可以逐一说明，可是她的话还未说完，就忽然被拥进了怀里——那是个冰凉又虚幻的怀抱，唯有一头一手是真实的存在。
早已没了身躯的皇太子此时凝聚出了身体，带着血污的断手紧紧抱住少女的腰身，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却并不是反问，而是确定，“你……是白华。”
“是啊。”
“你不信可以再问的，比如说协议结婚？这个你还记着吗？”
“或者其他的，我想想啊……”
那只断手用力更大，白华微微发痛，“哎你轻点。”
“不用说了，我相信，我只是……”
他沉默片刻，最后化为一句低沉的欢迎，“欢迎回来。”
在白华的认知里，真岚这家伙向来乐观，便是当初只剩下一颗脑袋之时，都笑得灿烂，可现在明显的低沉情绪外露，有些不同。
“……嗯，欢迎我回来。”白华反手回抱住他，却也只拥住近似寒冰一般的虚空——幻术凝聚的身躯，虚无又冰冷，连一个温暖的怀抱都无法得到。
但对方低落的情绪只出现了一刻，下一秒，就听得他含笑一句，“哎，快接住我脑袋！”
她赶紧伸手，啪嗒，一颗孤零零的脑袋掉下来，被她捧住，此时皇太子高大的身形已经溃散。
“要一直维持身形也挺费力的，还是这样轻松。”
被捧住的脑袋朝她笑，眼瞳灿灿如星，那只断手依旧缠在少女的腰身上，“你睡了十年、又消失了一百多年，是不是过分了？”
虽然这句话毫无责怪之意，可白华心里一紧，低垂下眼睫，“对不起，我总是……来得太晚。”
伽蓝城破那一夜是太晚，今时今刻也是太晚。
她从中缺失的，又岂止是十年和百年。
“哎，我就说说，你别真伤心啊……”
断手顺着少女的脊背爬上了她的肩膀，然后一把掐住白华的脸颊，“你当初消失，大司命说了，最坏的情况是你魂魄有损，消散归天，最好的情况是你转世，我一直求白王保佑你转世去，转成什么都无所谓，比如癞虾蟆之类的……”
听到这里，果真瞧着少女抬眼瞪他，真岚继续笑，“不过你现在比最好的情况都要好，想必是你父王保佑了。”
皇太子的断手又揉了揉少女的脸颊，“不是虾蟆、是个姑娘、还记得以前的事，就是有些脏臭……”【妙】 【书】 【斋】 【妙书斋】
白华原本有些低落的情绪都被他冲散了，她一巴掌拍掉掐脸的断手，“你这只手也没好到哪里去，又脏又臭。”
“那也比你香多了，”真岚笑得灿烂，又重复了一遍，却是声音高亢，“欢迎回来！”
红鸢也反应过来，躬身行礼，郑重无比道，“恭迎白华太子妃殿下重返云荒！”
其余四王也是紧跟着行礼高呼，“恭迎白华太子妃殿下重返云荒！”
一时之间，灵力震荡，黑沉的密林里，居然浮现出点点微光，星星点点，仿若星野降临，一时之间居然有些梦幻，这是山野中的灵性在回应此地的灵力波动。
那笙点碎了身侧一点小小的微光，眼睛都瞪大。
而那位一直旁观的鲛人，俊秀异常的脸映照着微光，晦暗不明。
“快起来！”白华赶紧上去要扶他们起来，可她的手臂却生生穿过他们，这几人就好似虚幻的投影，只能看得见却无法触碰，这就是无形无质的冥灵。
红鸢适时站起，朝她一笑，“太子妃，欢迎回来。”
“嗯，我回来了！”她也回以微笑，十分高兴。
啪啪啪——
鼓掌声骤然响起，鲛人苍白的手掌交合，他手指上的银戒还在微微闪烁，他脸上的表情淡漠至极，“叙旧完了么？”
“太子妃还活着，不如我送她与你们彻底团圆？”
这话里的意思是要杀白华，红鸢顿时警惕去看他，真岚的断手也是虚张，隐约一个保护的法术屏障在白华身前生成。
但白华却朝他笑，“原来大佬是苏摩，好多年没见，你现在好厉害！多谢你之前救我。”
她这句话是真心的，他听出来了。
苏摩眉头都皱起，“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
“听得懂，你要杀我，但你之前真的救了我啊，我当然要道谢。”
苏摩：“……”
“其实我们都是熟人了，不必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白华继续笑，“你的傀儡戏有出新剧本吗？”
他碧色的瞳孔“看着”她，声线冷沉，“你以为我还是那个供人取乐、羸弱无力的鲛奴吗？”
“没有啊，你这么厉害，比我都厉害了，怎么会羸弱无力呢？”
白华很直白，“我就是想套个近乎，其实我们可以做个朋友的？”
朋友？
他停顿片刻，才讥讽嗤笑道，“你是愚蠢至极么，觉得鲛人会和空桑人做朋友？”
“我现在可以算中州人！”
白华指着自己乌黑的长发，“鲛人可以和中州人做朋友啊！”
苏摩：“……”
他不知该如何接话。
时隔百年，她其实还是如旧，做出的行为、说出的话，总会超出他的预料。
她这样的性子，其实他可以看出来的，可为什么在之前没有认出她？
“其实的确不必太过敌对，”真岚也适时开口，看向沉默的鲛人，“空桑已覆，如今境遇不比鲛人一族更差，或许，我们可以再合作一次，”
听闻皇太子此言，玄王似乎有所不满，“殿下，不过一个鲛奴……”
“禁言！”
真岚陡然呵斥，玄王当即闭嘴。
红鸢也朝玄王摇头，此时一切都以皇太子所言为准。
此时苏摩冷笑，满眼嘲讽，“合作，你们空桑人居然会找‘低贱’的鲛人合作？星尊帝听到了，会觉得是天大的笑话吧？”
“空桑势弱，你们也势弱，不如两方联合。”
真岚郑重道，他看着阴沉冷厉的苏摩，白华是真心想交他这个朋友，而真岚却想到更多，他更偏向另一层。
眼前这位乖戾异常的鲛人，是鲛人一族新生的王，即便他常年在无色城中度过，但海皇降世的消息，他也是知道的。
只不过没想到，海皇的转世，竟然会是苏摩。
真岚看着他，眼神微闪，“海皇降世的消息，不止我们知晓，冰族人也知道了，他们对鲛人复国军的围追堵截越发严厉，螺舟靖海、风隼征天……冰族人的铁骑，没有那么容易对付。”
“我们合则两利，空桑人要夺回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权力，鲛人要回归碧落海，我们如今共同的敌人是冰族沧流帝国，相互之间不应该再敌对。”
苏摩却毫不在意，“鲛人回归碧落海，与我何干？”
这家伙……
听他这么说，真岚一时不好接话。
苏摩如今的样子，倒有些像当年他被封为太子时的心情——空桑如何，与我何干？
苏摩则是——回归碧落海，与我何干？
场下又一时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还是白华先开口，“我觉得，你可以考虑真岚说的……虽然我不懂……但他很厉害的，说的应该不错。”
苏摩冷沉地“看”她，冷笑，“你倒是夫唱妇随。”
白华摸了摸鼻子，也没反驳，就是道，“他脑子好。”
真岚是笑得越发灿烂，“对，我脑子好，从不坑人。”
“我觉得白华她相公的脑袋说得不错嘛，”另一边，一直不说话的中州少女忽然开口，她旁观了许久，再结合白华之前与她说的，也清楚了许多东西，“你们两方联合起来，就更能对付那个冰族了嘛。”
苏摩直接冷声嗤笑，“关你何事？”
那笙嘴一瘪，“是不关我事，但旁观者清嘛！白华都说给我听了，我都知道的！”
“云荒上鲛人很可怜，空桑人也很可怜，冰族很讨厌，那你们联合起来对付冰族不是很好？”一路之上，白华解释自己身世的时候，也连带着说了整个大陆的局势，那笙听了不少。
“呵，即使可怜，也不需要你来怜悯！”
苏摩冷声呵斥，吓得把那笙一下子缩了脑袋，躲在白华背后，然后听得她吐槽，“这个坏家伙除了好看，一无是处！还是要白华相公的脑袋好！”
苏摩：“……”
皇太子的头颅对着那笙呲牙笑，“丫头，你这话说得中听，皮囊最是外物，内在才重要。”
那笙看着这个脑袋，连连点头，还告状，“我看你笑眯眯的，比那个坏家伙好多了，他又冷血又没礼貌！而且之前还想杀白华！”
像之前她送去吃食，却被他喊“滚”，而且他明明有能力救下所有人，却不管不顾，那笙对此十分不满。
说着看瞥了一眼苏摩，瞧见他冰冰冷冷的模样，吓得又缩起了脖子。
总觉得他一生气，就要割人脑袋。
白华赶紧圆场，“哈哈，小姑娘乱说话……”
就在这时，密林里忽然起了一阵大风，黑黢的林子开始簌簌摇晃，幅度剧烈，大风声里，还可以遥遥听见尖锐的鸣叫。
“怎么忽然起大风了……”那笙都有些站不稳。
红鸢当即反应过来，“是沧流的风隼！”
风隼？
“啊，好多大鸟！”那笙指着天际。
白华遥遥向天幕看去，只见漆黑的夜色里，有一大片密密麻麻黑点，带着尖锐的呼啸越来越近，隐约之间，还能看到巨大的翅影。
“那是风隼，由木块铁石制成的巨大机械，可盘旋在九天之上，十分难缠。”
真岚给不清楚的人说了几句，随后语速极快，“看来冰族已经感知到东方的封印破除，杀气腾腾，是冲我们来的，我们得走了。”
他扫过场下，迅速吩咐，“红鸢，你们带着我的手回无色城。”
红鸢当即反应过来，“殿下您不回去？”
“暂时不回，我和白华一起。”
“殿下！如此危险！”玄王上前阻止。
头颅却是冷声坚持，“我自有打算。”
无色城不容活人，白华当然不可能随他们回归无色城。
几人嗫喏，还想再劝，被他打断，“速度！带我的手走！”
红鸢几人对视一眼，低头行礼，随后白华腰上那只断手被红鸢恭敬迎走，随后几人重新化作光束，瞬息冲破密林，奔驰而去。
夜空中，几点黄光朝他们追逐而去，而剩下的大片黑点，仍旧朝他们驶来。
“好浓的杀气。”敏锐感受到了远处的杀气，白华皱着眉。
“征天军这一新式兵种，也只有冥灵军团能对付，”真岚语速很快，然后看向那笙，“丫头，你与白华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什么意思，你要拐走白华吗？”那笙一惊。
真岚有些失笑，“她可是我媳妇，哪里用得上‘拐走’一词？”
“眼下其实不止封印被破，还有海皇归来，以及你这个丫头也灵缘不浅，冰族那几位擅卜能算的，想必没有算得如此清楚，”真岚快速说着，“所以我和白华去引走一些，你和苏摩小心离开。”
那笙先惊后忧，“啊，你们要引那些大鸟？”
白华对于真岚的安排没什么异议，她不动脑，只负责动手就行，“那笙，你跟着苏摩。”
苏摩直接冷言拒绝，“我拒绝。”
白华抿了抿唇，小心道，“苏摩你这么厉害，就当顺手而为？”
那笙于她，到底不止是恩了，她不可能放着对方不顾，但那笙跟着自己和真岚绝对更危险。
“不顺手，”鲛人依旧冷声，却忽然又道，“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帮助，我需要报酬。”
“什么报酬？”
“……我会告诉你的。”
纤细的引线射出，一下子缠住了中州少女的胳膊，碧绿的瞳孔“盯”着她，“以后我要什么报酬，你都要给我！”
真岚眉头皱起，还想说什么，可白华已经点头。
鲛人抿唇微笑，难得笑容里没什么嘲讽，他引线拉扯，瞬间带着少女离开。
“不用你管我！”被引线拉扯的那笙挣扎起来，可惜挣扎都毫无作用，“白华，你不要听坏家伙的……你放开我……呜呜呜……”
似乎被封住了嘴，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目送两人消失，白华怀里的脑袋开口，“不必担心，这丫头灵缘不浅，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说完，又咕哝道，“苏摩这家伙……绝对不安好心。”
“你说什么？”白华没听清他的下一句话。
“我说快走，”真岚开口道，“速度的，跑起来，小心风隼贴地射下的弩,箭。”
白华点头，当即又撕下一片衣服，把脑袋包起来，“哎你干嘛？”
“抱着你不方便，背着最好。”她速度很快，一下子就把皇太子的脑袋裹好，随后甩在自己背上，还打了死结。
皇太子连拒绝都来不及说，就被包了起来。
“喂……”隔着布，脑袋瓮声瓮气的声音都听不太清楚。
“可能有点颠，忍着吧。”
她脚下一点，掠过夜色，消失在密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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