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开了祠堂的门，幽幽的烛光潋滟，如同万尾妖娆的蛇，穿堂的风一过，便扭动身躯，摇曳生姿。
听见门响的声音，江既宴茫然地回头，看见江杰出拎着食盒向她走来。
“父亲。”她唤了一声。
江杰出弯下身，将食盒打开，红白熬肉、虾鱼肚儿羹、煎豆腐、白水青菜和枣箍荷叶饼，放在窄小的白釉青花的碗里，一一呈现，五味俱全、色泽诱人。
都是她爱吃的。
“是母亲准备的？”江既宴拿着盖子的手顿在那里，声音有些哽咽，轻轻地，鼻子有些发酸。
江杰出点了点头，“是，她虽然骂你，心里却是忧心你了。”又问她：“宴儿，你昨日为何出去？”
江既宴咬着嘴唇，自然是知道秦氏那般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心里五味杂陈，翻江倒海似的难过，低声说：“我忧心既月。”
江父面上掠过一丝复杂，既月的事情是他告诉江既宴的，他知道既宴十分关心这位唯一的血亲，叹气，安慰：“自从昨晚簪花楼死人后，这些姑娘就被京兆尹保护起来了，到目前为止，簪花楼没有再出过问题，你暂且放心，既月姑娘没事的。”
这几日怕是真的出不了门了，再者，她没有半点建树与正经的人脉，人微言轻，只能假借父亲与江家的名声，但在自杀案面前分量也大打折扣。
如此，既月暂时安全，再好不过。
江既宴抿了干涩的嘴唇，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了一大半，点头：“嗯，”她低垂着眼帘，表达疑惑：“父亲，簪花楼昨日杀人的与前几日让人自杀的，可是两拨人？”
“应该是的。”江杰出沉吟，负手而立，“应该是第三方想将这妓.女连续自杀的事情摆到明面上，圣上本打算将此事秘而不宣，如今出了这事，百姓便都知晓了，幸好未再闹大。目前，簪花楼的案子在京兆尹手中，但之前的几起自杀事件还未走露风声。看圣上的意思，是不打算让大理寺交接，具体如何，我也不知晓。”
江杰出长叹：“不提这了，宴儿，先撤热吃吧，别饿坏了。你母亲心疼你、担心你，你以后做事前总要为她考虑些。”
江既宴收起思绪，沉声道：“知道了。”
“还有一事，”江杰出站在列祖列宗的灵牌前，庄重肃穆的氛围让他很难问心无愧地开口，他叹气：“你母亲想下江南为你求件婚事。”
“这……”江既宴一怔，面露复杂。
她一个女子如何娶亲？
她一个罪臣后代，有什么颜面将更多的人卷入？
纵然陆家已经从历史风云中退幕，世人关于陆家的记忆早已消弭，可终究是打上了皇室给的永世不得翻身的烙印，以丑陋不堪的姿态载入了史册。
她在未曾能自我地做选择时，父亲救了她残喘的一命，将她过继到江家，给了新生的机会。如今，她只有一个几近为忏悔的愿望，她希望秦氏至死也不要知道她不是江氏同宗，不要知道她是个女儿家，是罪臣后代。
她不经急道：“可孩儿是女儿身，这般不是辜负了表妹的青春年华，而且如此的话，母亲日后肯定会知晓……她岂不是会伤心。”
江杰出无奈：“她向我说起此事时，提到了你姐姐，我便不忍心拒绝她。过几日，她想将你托付给晋王世子，找世子看着你不乱跑。你记得使点心眼，别叫世子答应。”
思绪百转千回，江既宴最终得出一个字：“好。”
从祠堂出来时已是第三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和煦的风溥畅而至，江既宴被了知搀扶着出了祠堂，腿还使不上力，一走路便发软。秦氏早早地派人送了七厘散过来。书童了知跪在竹榻前，从青花瓷瓶中舀出一小勺来，轻轻地涂抹在江既宴白润的腿上。
江既宴生得冰肌玉骨，腿修长纤削，如今膝盖处布满了青紫，如同酣醉泼墨，与玉润的肌肤相比，更是显得触目惊心。
了知虽是江既宴的心腹，但其实并不知道她的女儿身身份。毕竟，他是别人转送的，终究隔了一层，原先是一名死士，后来赠予她后才做了书童。
“我自己来便可以。”江既宴蹙眉，她不喜欢别人碰她，也不想暴露自己，伸手去抢瓷瓶。
了知躲开了，无奈：“这怎么能行？公子你自己下手没些轻重。”
门口恰好传来清脆的敲门声，“咚咚咚”地敲响在黄花梨木的门板上。
“公子，夫人来找您。”外院的丫鬟轻轻地提醒了一声，得到了江既宴一声“知道了”，才退下。
江既宴草草地将衣服整理好，对着了知说：“不涂了，回来再说。”
主院里，今日的秦氏打扮得盛大，一袭鹭鸟纹蜡染红罗长裙，批碧霞帔，耸立直上的飞天髻后卡着飞鸟金银冠梳，周遭装点着几根花钿，雍容尔雅，美颜如玉。
她坐在围子榻前，手里端着一碗茶，见江既宴来了，抬了眼皮，说：“我与你父亲谈过了，过几日我便下江南帮你说门亲事，你且随我去拜访世子，我不在的时日，就将你托付给他，礼物已经备下了。”
江既宴哪儿能不应，在秦氏的注视下点了点头，随着秦氏去了晋王府。
……
晋王府要比江府大得多，作为亲王的府邸，多了份辉煌富贵。亭阁错落，气派非凡。
裴少锦刚从外边儿回来，一袭蓝黑色常服外还束着蹀躞。
江既宴与秦氏跟着王府的下人到正厅落了座，世子致了歉，便去自己院落换衣服。
趁着世子去换衣服的功夫，晋王府的美婢来沏了茶，上雕龙纹的白茶茶饼被沸水冲泡开，一下子便氤氲出茶的清香，茶水入碗，叶如银线，胜雪莹洁。m.miaoshuzhai.net
秦氏瞅了眼一旁的江既宴，再三提醒：“待会儿把话说甜点。”
“知道了。”
她才不呢，若不把这事整黄了，她便是千古罪人了。
得可劲儿搅和才是。
江既宴悠然端起茶水，心咯噔一跳，眼皮也跟着跳。
——这茶，是御赐的贡茶。
拿来招待命妇与一个声名狼藉的浪荡子，稍稍过了些。
未免太好了。
收敛思绪，江既宴品了一口，清香甘醇，如同雨后初晨，阳光乍现。
换好衣服的裴少锦收了份锐利锋芒，多了份清俊儒雅，浅浅地行了礼，“江夫人。”
秦氏回了一个标准的礼仪，悠然说道：“今日来访，冒昧打扰，世子勿要见怪。”
“无妨，夫人此次前来不知为了何事？”裴少锦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无意间瞥过一旁安分坐着的江既宴。
“是这样的，”秦氏不知如何开口求他，踌躇了一番，才真切地开口：“世子，近些日子您也许也听见了风声，文家与小儿既宴解了婚约，如今宴儿已经弱冠，我想再为他寻件亲事。正好我娘家养育了几位女儿，文淑娴慧，善解人意，打算亲自去帮他说亲。可他父亲在政事堂公务繁忙，一整天也不见人。而既宴又生性顽劣，不愿服从管教。我想着，宴儿过去最是顺服世子，便想请世子收留宴儿几日。”
裴少锦喝茶的手一顿，不露声色地扫过秦氏，又停在江既宴的身上，一双泓邃深幽的眼睛划过一丝意味不明，浅淡的笑意出现在眉角，声音清冷，问：“宴儿是如何想的？”
问她？江既宴停在了茶盏上，未放下。
“以我之见，”她拖长声调，掠过秦氏投过来的警告，清了清喉咙，说：“世子在朝中无实务，却是皇亲贵族，不赀之躯，不敢打扰，更不敢相求。”
——这便是不想了。
话罢，秦氏冷箭般的眼神便朝她迸发。
“无彷，”裴少锦一顿，细细地解释：“近日封地那里没有什么大事务传到汴京，小事也一并交与当地官员代为处理，不算忙，就是忙起来，这点功夫还是有的。”
他睥那已经凉了的茶，骨节嶙峋的手指按在茶盏上微微一动，说：“况且母妃与江夫人志同道合、感情亲厚，若母妃仍在，也一定会答应的。”
这就是答应了。
“那便先行谢过世子，”江既宴勉强带上笑容，心中一片灰暗，思来想去，只得激他：“不过，说起来世子比我大四岁，却依旧未结亲，不着急吗？若是世子愿意，可以让母亲在江南顺便帮看看。”她语速轻缓，神采奕奕。
一副机灵样子。
这激将法不算高明，不过，她也是真的未想到姓裴的答应得如此之快。
江既宴直直地看着长身玉立的晋王世子，半点不敢侧过脸看秦氏的表情，定是火山喷发一般的盛怒。
裴少锦一哽，眼底划过一丝意外，神情微动，话说得释然，拒绝：“不必，母妃过世已经有三年，西山的高僧算过，她与我的母子情谊尚未了结，我得为她守孝五年，这五年内都不宜娶妻。”
秦氏本被江既宴的话气着，可听见裴少锦情真意切的一言，又陷入哀思，她与晋王妃关系亲近，晋王妃死后，她也难过了许久，叹气：“世子莫要过于记挂王妃了，王妃见世子如此，在天之灵，一定颇为欣慰。”
裴少锦点了点头，以作应答。复又想起什么，“说起来，前几日叫外地特意送了些桔子到汴京，我记得江夫人最喜桔，本来想着亲自送去，但恰好江夫人来访，便一道带回去吧，可好？”
听着的江既宴面上划过一丝惊讶，自从晋王妃死后，两家其实不再密切交往，如今这般交往复辟，倒有些奇怪，不过她没有说什么。
坐在一旁的秦氏闻宠若惊，放下了金丝白玉的茶碗，欠了身，“那谢过世子。”
“罗旭，你带江夫人到后院去看看吧，”裴少锦招呼一旁候着的墨蓝色便装少年，对秦氏说：“另外，还一道送了几株观赏性的金桔，夫人可以看看，若是喜欢，便带几个回去。”
朗目眉清的少年小将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秦氏点头跟他去了后院。
角落里的美婢又上前来添了茶。
江既宴展开了自己折扇，脑中百转千回，笑盈盈地打量了紫色罗裙的妙龄女子，呛裴少锦一句：“世子倒是不急着婚嫁之事，金屋里藏着不少妙人。”
美婢一听，手一顿，立即将茶壶放下，跪在了地上。
茶壶是瓷的，碰到桌子立马发出清脆的响声，久久回荡。
裴少锦不知江既宴今日为何如此激进，笑意全无，话说得毫无起伏，“此话何意？”
“世子好心收留我，可我这般的浪荡子，名声差得要死，行为也不端，就不怕我祸乱晋王府，将你后院这些美婢糟蹋一番吗？”江既宴一字一顿，笑容满面，生怕激怒不了上座的人。
听闻，裴少锦站起身，走到江既宴跟前，先让那紫衣美婢下去了。
裴少锦天生生得一副好相貌，生得极正，不笑时，萧萧如松下风，高远而严肃悠长；笑起来，又如朗朗日月入怀，温柔清逸心生好感。
他不怒反笑，虽说笑得不甚明显，但江既宴看着总觉得心中突突地不安。
裴少锦停在江既宴身前，道：“说起来，我前几日去簪花楼时听闻了件趣事。”话音中有一丝玩味。
“何事？”江既宴被笼罩在裴少锦的身影之中，抬起头对视上对方的眼睛。
“风尘女子说你只是同她们聊天讲话，从不曾留宿，不举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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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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