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言认真道：“我的确略胜你一筹。”
顾恒：“……”
他怎么就忘了，苏言从小就清楚自己优势在哪儿。
他换了话题，感叹似的开口：“他竟舍得放你出来，我以为他会找借口一直把你留在苍云山。”
“事事总有例外。”
苏言望向窗外，正好看到先前那少年扶着一个青年一同进入医馆，没多久被衣着光鲜的小厮拿扫帚赶出来。
青年摔在地上，少年脸涨的通红，急忙扶起青年，嘴不停开合在说什么。
“我先离开片刻。”
等苏言到达巷口，少年已经被一群地痞踢倒在地，怀里死死护着救命钱。
青年边咳嗽边支起身子用尽全力去掰离他最近那人的腿，那人一怒，抬脚就往他胸口踹去。
青年闭上眼睛，没等到想象中的疼痛，疑惑地睁开眼，先前耀武扬威的地痞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奄在一旁，而他们面前多了个神色冷淡的玄衣人。
不说后背的那把剑，单这身气势就足以令地痞们畏惧了。
那人冲他伸出手，大概是想拉他，他低下头，在脏兮兮的衣摆上擦擦手，抬头只见先前那只白玉般的手变成了另一只。
“我来吧，你去看看那孩子，”顾恒道。
地痞们下手狠，少年被揍的昏过去了，脸上青青紫紫，嘴角肿胀，模样甚是凄惨。
“能走吗？”顾恒见青年站的摇摇晃晃，问道。
青年点点头，在顾恒的搀扶下咬紧牙关慢慢往前挪，他走的颤颤巍巍，像狂风下不停摇摆的纤弱绿草，却始终没有倒下去。
顾恒并没问苏言为何帮助这少年，解决好两人的事，顾恒递过去一方帕子让他擦手。
苏言用完顺手揣到自己怀里：“谢谢。”
大夫给青年号完脉，让他到后院去了。
青年望着少年脸庞肿胀的伤口，眼眶红红的，心里不停地自责。
“两位恩人的大恩大德，顾彦无以为报，愿为恩人做牛做马，一辈子服侍恩人。只是，两位恩人可否容我将小少爷平安护送到零城？”
顾恒弯腰去扶他：“都是姓顾的，不用这么客气。”
又递给他几两银子，青年推脱无功不受禄，何况他们已付了两人药钱，顾恒便说：“不是白给，是需要你们还的，嗯……就还给苍云谢家的二公子吧。”
那人这才收了。
两人又交谈了会儿，顾恒三言两语便将他们的目的套出来，青年大病未愈，精神不是很好，很快沉沉睡去，睡之前还紧紧握着少年的手。
顾恒掐灭那点安神香。
苏言说：“这少年与我有缘。”
“根骨不错，灵根有，资质应该也不会差，”顾恒捏了捏少年胳膊，“你若是欢喜他，不妨等他见了他叔婶，得他叔婶同意后，带他回苍云山。再等几年，等你资格到了，收他为徒便是了。”
“修行之事，哪有这般容易？况且，我不会收他。”
苏言没说他替少年算过，若修道，极大可能是大煞大凶之人。
他一见这孩子就心生欢喜，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他气度不凡，想必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孩子，他有他自己的路。我们走吧。”
寻味楼三楼雅间。
顾家大公子招来小二要了份红枣山药乌鸡汤，靠着窗把底下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听到开门声，笑着对苏言说：“刚上的，二公子尝尝。”
顾恒飞快地扫了眼：“哥，你怎么点这个？”
陈珂握拳抵在唇边清咳：“我想喝。”
“……”顾恒说，“阿言不喜欢鸡汤。”
应该说除了鱼汤外的所有肉类汤苏言都不喜欢。
他重新给苏言点了份白玉豆腐汤，喝了几口他那份鸡汤，看着沉默品茶的苏言抛出最关键最重要的问题：“你打算去哪儿？”
这问题问的莫名其妙，对他们而言，自然是哪里有邪祟作乱往哪里去，而苏言很是坦诚地回答不知道。
瞥到苏言眼里一闪而过的迷茫，顾恒勾起嘴角提议：“不如我们同行，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苏言本来也在想这个问题，听他率先开口，自然是同意的。
暗中松了口气，顾恒心里又给谢清旷记上一笔，忙招呼苏言：“菜快凉了，吃饭吧。”
——菜是顾恒看到苏言进城才点的，尝了一筷子，确实凉了些。
满桌菜肴不太合苏言胃口。
电光火石之间顾恒想到谢清旷那封信上絮絮叨叨写了很多关于苏言的爱好口味，整整两页下来竟没有几样和他喜好重叠。
——顾三公子表示很不可思议，在他印象中，苏言并不怎么挑食，只要不是特别讨厌的菜，苏言都会动上一两筷子。
他呲呲牙，重点了一桌。
苏言划去几样他不是很喜欢的菜，把顾恒喜欢的菜加上，最后点的三分之二都是顾恒爱吃的。
“剩下的，分给那些乞丐吧。”
苏言见他怔住，放轻声音说：“城内还有很多填不饱肚子的人，这些菜与其倒了，还不如分给他们。”
他掏出钱袋，从里面拿了块银子交给顾恒：“就当是我买的。”
言罢，不待顾恒反应，他放了块碎银到小二手上，让小二把那些没动过的干净的饭菜送给那些乞丐，估摸着可能不够，他又点了些吃食一并送过去。
做完这些他坐下来，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剥。
顾恒表情复杂，他递给顾恒一瓣撕去白丝的橘子：“甜的。”
从窗外并不能看到乞丐聚集的地方，但陈珂看到了领命而去的几个伙计，端着托盘，提着大桶米饭，引得不少人围观。
重榴城虽是苍云谢家的管辖范围，不过他们的职责是保护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受邪魔妖祟的祸害，仅此而已。
要想百姓过得好，还是得看当地官府和当朝皇帝。
况且，他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门板下那碗压的冒尖的白米饭，和普普通通却是很美味的一点榨菜。
若非那碗白米饭，他根本坚持不到遇到谢清旷的那天。
无缘无故的，顾恒想起谢清旷曾经跟他说的话。
——“你别看阿言平日里冷冰冰的，对谁都爱搭不理，其实他心肠比谁都软，尤其是比你软的多。”
顾三公子思维一发散就不太容易收回来，回忆着又想起一件遥远的事情，是苏言刚到苍云山那几天发生的。
小孩胃饿坏了，疼的厉害的时候直抓着被单默默流泪，谢清旷心疼到连剑都不练了，从早到晚陪在小孩身边，只留顾三公子和左长老干瞪眼。
谢家大公子动作笨拙又温柔地喂小孩喝完汤药，替小孩掖好被褥，等小孩彻底睡熟后才起身跟他走到观琼亭。
那天天气阴沉沉的，谢清旷坐在树荫下，他头一回看到从小玩到大的伙伴那么认真的表情。
苍云谢家和覃城顾家在七大世家三大门派中联系最为密切，谢秦和顾明彻是拜把子兄弟，两人甚至指腹为婚。
谁知顾家三个孩子都是儿子，谢秦妻子后来倒是怀了个闺女，可惜由于动了胎气，分娩时难产，一尸两命。
那之后，谢秦便绝了和顾家本家联姻的心思。
做不成亲家，做兄弟也行。
想到顾恒可能是因为谢清旷的关系才在重榴城等他，苏言就不太高兴，但是和顾恒同行的激动喜悦很快冲散这点不快，甚至有点感谢谢清旷了。
他和顾恒有两年零七个月没见过面。
他不止一次想去找顾恒，碍于顾恒在闭关，好不容易等到顾恒出关，已是人去楼空。
在船上时还在想，顾恒行踪不定，他应该去哪儿找顾恒，没想到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顾恒剪去多余的灯芯，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一只扑火的飞蛾一头撞在火焰上，发出噗嗤一声响，被他用剪尖挑出。
“你。”苏言不会藏心事，很直白地说，“在想你出关为何不来苍云山。”
“是你想我了，还是谢清旷想我了？”
“都有。”
顾恒瞪大眼睛，忽而笑了笑：“我怎么没去过？不过见你在练剑，没打扰你罢了。”
苏言脸上清楚写着怀疑两字，顾恒又是一笑：“句句属实。不信你去问谢清旷，我还请他喝了坛上好的梨花酿呢。”
眨眨眼算是信了，苏言又问：“两年前，你的伤……”
“没事了。怪我一时不差中了魔修的计，小伤而已。”顾恒感叹道，“不过那魔修还真是厉害，连我都摸不透他修为到底到了何等境界。”
其实哪是小伤，他差点儿被阎王叫去喝茶。
不过是为了安慰旁人罢了。
苏言不依不饶地追问，顾恒好奇他为何对这事如此执着，半隐瞒地把当时场景说出来，末了疑惑道：“他明明可以杀了我的，却不知为何留我一命，还说什么与人有约。”
便是这一句话，让苏言确信了那人所言非虚。
见苏言低下头继续看书，顾恒几次欲言又止：“你以前……”
顾家子弟也有身世凄惨的，他知道后不过唏嘘一阵，从未有过如此强烈想窥探别人过往的想法，尤其是这人还是苏言，不免有几分愧疚和心虚。
“没什么可说的，”苏言道，“你想听我便告诉你罢。”
没人愿意自己主动揭开不堪回首的过往，暗红色的伤痂下面仍是模糊的血肉，稍稍一碰便痛入肺腑。
“兄长将我带回苍云山，给我治病疗伤，我央求左长老瞒着兄长带我回来过。我没找到娘亲在哪儿，以前居住的地方也没人知道。大约是在哪处乱葬岗。我没给她立碑。”
即便是在撕伤口，苏言神情也是冷淡的。
那段记忆很混乱，他觉得他应该忘了很多事。
顾恒心里酸软的不成样子，暗恼自己好奇心太盛，又恼这等伤心事苏言竟也不拒绝他，种种情绪融合变成怜惜，脑袋一热就做了保证。
苏言在看的那页轻轻一折，合上书放到桌上：“时辰不早了，休息吧。”
夜凉如水，月色如缎，从未关的窗户流泻进来。
顾恒翻了个身，目光清明，坐起身看了看睡熟的苏言，长叹一声，久久无法入睡。
对街的馄饨摊旁灯光昏黄，夜深无人，老板依旧守在摊前，顾恒脑子里一遍遍回想当时谢清旷说过的话。
他问谢清旷，不就是一个捡来的弟弟吗，值得这么用心？用心到连从小的玩伴都可以冷落。
谢清旷摸摸他的头，在他气呼呼拨开自己的手之前道：“阿言他跟你不同。你是顾家三公子，从小有人捧着爱着……”ωＷＷ.miaoshuzhai.net
“那是他命不好！”
“是啊，你生来是贵少爷的命，而阿言是不被承认的私生子。”
他被谢清旷这语气吓得搓了搓胳膊：“你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的。”
谢清旷偏头看他：“你知道我是在哪儿遇到阿言的吗？”
“重榴城。”
“准确来说，是在一间很狭小的屋子里。”
谢清旷继续说：“那天，父亲推开门，我从他背后望进去。地上满是凝固的血，混杂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味道，恶心的很。阿言他蜷缩在角落，怀里抱着磕了口的破碗，碗底一层发了霉的米饭，有手指抠挖的痕迹。他听到声音抬起头看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他有缘。阿恒，我和他有任何人都斩不断的缘，生死都斩不断的缘。他伸手拉住我父亲衣角，哑着嗓子恳求我父亲收留他的那一刻我就在想，这是我弟弟，我将尽我所能保护呵护的弟弟。谁欺负他就是在欺负我。”
苍云谢家的大公子比划着，眼底闪着水光：“他六岁，这么高的个头，瘦的我都能轻而易举抱动。”
“阿恒，对你而言，他只是个捡来的孩子，不值得你上心。可是，对我来说，他是我弟弟。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你能不能别表现的太明显。”
谢清旷顿了顿：“他很怕你。”
苏言第一次见到顾恒时，怯生生伸出去想去拉顾恒。
顾恒那时满心都是自己玩伴被抢走的不悦，对苏言哪有好脸色，毫不迟疑拨开小孩的手。
后者拿衣角使劲擦了擦手，不死心地再次去拉顾恒。
“……不脏。”
他以为顾恒嫌弃他手上的铁锈味，可他找遍了整个屋子都没有看见一滴水，他越急就愈发沉默，眉眼染上不自知的阴郁。
顾恒冷冷睨他一眼，甩袖离开，只留初来乍到的小孩在原地手足无措。
自那以后，长达半年的时间，苏言都不曾主动和顾恒说话。
他怕顾恒。
每次和顾恒见面，他都躲在谢清旷身后，探出个头，用柔软又渴望接近的眼神看着顾恒，一旦发现顾恒有半点不开心，立马转身就逃。
谢清旷无奈地说，苏言看到顾恒就像兔子看到狼。
两人关系能有如今这么好，谢清旷功不可没，当然，也和顾恒后来放软态度主动讨好苏言有关。
顾三公子扭头看了看自己被拽住的衣袖，索性在床沿坐下，摸着下巴盯着青年毫无防备的睡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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