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公子一觉醒来,脑子有点懵,也有点慌。
他身旁多个人不可怕,但这个人要是光溜溜躺在他怀里,那就有点可怕了。
尤其是这人还是……苏言。
他安慰自己,小时候还和苏言洗过澡呢,没什么可怕的。
抱着侥幸心理揭开薄被看了看,仅一眼就忙不迭放下手。
他揪着头发使劲回想,模糊的记忆刚进行到喜宴结束,他迷迷糊糊被谁搀着,院外传来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阿恒,醒了没?”
顾恒在说与不说之间纠结,谢清旷见他眉头紧皱,脸色难看,以为他还在为苍使君伤心,了然地拍拍他肩膀,劝了几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一类的废话,随后直奔房间。
——有弟弟在,兄弟什么的都得靠边站。
谢清旷看到熟睡的苏言后松了口气,他早晨睁开眼去找苏言,结果苏言房里别说人了,被褥都没动过。
谢家主眨着眼睛想了片刻,果断转身往顾恒院里来。
虽然他不明白苏言为何不把人带回他院子,但他明白这种情况下,找到其中一人便找到了另一人。
他看着沉入香甜梦境的弟弟,又是欣慰又是嫉妒,倒杯冷茶吃了,终是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对阿言施了什么咒,他怎么一在你这儿就睡的这么好?”
顾恒答非所问:“我做了件错事,主动坦白的话,你说那人会不会原谅我?”
“那得看你做了什么事,”谢清旷脑中浮现出一个不可能的念头,“你该不会把苍使君给……”
顾恒抬眸看他:“不是。”
但也没差,因为我把你弟弟给要了。
“那是什么事?”谢清旷指尖敲着桌面,“你说出来我帮你分析分析。”
委婉的措辞还在酝酿之中,苏言被吵到似的轻轻哼了声,谢清旷手指一停,压低声音:“我们出去谈。”
顾恒最后还是没说,以一声长叹结尾。
他倒不是怕被谢清旷打或者骂,而是他实在了解谢清旷,这人一遇到苏言的事很容易丧失理智,在苍家闹起来不好看。
等去了苍云山,关起门来,他任打任罚。
送走谢清旷,顾恒在门口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的酒量酒品他自己很清楚,而且以他的醉法和那一桶热水,别说做些什么了,就连翻身都是困难的。
又隐隐约约想起,苏言走后,好像有弟子送来了醒酒汤。
他抬起头,正好和半靠在床头的苏言四目相对,谁也没先开口。
苏言早在谢清旷来时便醒了,应该说顾恒懊悔那时他就已经清醒了。
是被小腹的不适弄醒的。
顾恒和谢清旷的谈话一字不漏进他耳朵,他怕顾恒一时冲动说出不该说的话,才有那声轻哼。
软枕垫在腰间缓解不适,苏言平静的情绪下掩盖着滔天的喜悦和忐忑。
昨晚他可以推开顾恒,但他没有,温顺地将自己交给心上人。
心脏快速跳动,羞怯与紧张嚣张跃出彰显它们的存在感,十指因此微微颤抖。
与上次在三河镇的山洞里不同,那时虽说是他心甘情愿,到底不明白自己对顾恒的心意,还是觉得屈辱难堪。
“阿言……”
“他……”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顾恒道:“你先说吧。”
苏言示意顾恒过来,后者依言上前,撞进一双水光潋滟的眼。
“他成亲了,我没有,所以你能不能看看我?”
顾恒皱紧眉毛没说话。
在林府的时候,纪云悄悄跟他说苏言对他的感情不一般,他嗤之以鼻,说那不过是习惯性的依赖罢了。
此刻看来,纪云说的好像没错。
【他在胡言乱语。】
脑海中有道冷漠的声音响起。
“你什么意思?”
苏言表现的已经很明显了,顾恒却像察觉不到一般神色严肃地询问,而苏言也傻乎乎地回答他。
“我心悦你,想和你结为道侣。”
美人双颊生红,直勾勾盯着他,大有等不答复不罢休的趋势。
对于苏言的示爱,顾恒胸腔涌起古怪的喜悦,但这情绪只出现一刹那,就被一只名为理智的手死死摁回最深处。
他几近无情地摇头:“我不喜欢你,苏言。”
拒绝来的不假思索和直白,像一记耳光毫不留情扇过来,苏言脸颊发烫,感到一阵难堪,刚醒来的自信退散大半。
他深吸口气为自己鼓劲:“他已经成亲了。”
你没机会了,顾恒。
“我知道,我会祝福他。”
“顾恒!”
顾恒还是那副冷漠的样子:“我爱他。”
两人视线碰撞到一起,两双眼同样倔强不肯退让。
这一刻,他们犹如不共戴天狭路相逢的仇人,誓要将对方斩于自己刀下。
——苏言不能退,他太清楚了,如果他率先低头,那么他将离开顾恒身侧。
此后两人回到最初的模式已是最好的结局。
他不愿意。
顾恒也不能退,他同样清楚,他退一尺,苏言就会进一丈。
一是他答应过谢清旷绝不会去招惹苏言。
苏言主动招惹他,那么他就得快速果断掐断苏言的心思。
他比谁都了解自己是什么货色。
二是他已有心上人。
人的心很狭窄,装了一个人就再也容不下另一个人的身影。
若是他应了,又给不了苏言渴望的爱,这对向来骄傲的苏言太过残忍。
自己爱的人不爱的滋味他尝过了,没必要让苏言也经历一遍。
“昨晚一事是我的错,我认罚。但是,苏言你得清楚,我不爱你就是不爱你,即便我们有过肌肤之亲,这事实也不会改变。”
顿了顿,顾恒继续平静开口:“你心悦我也好,依赖我也罢,那是你的事,你不能因为我碰过你,就要求我爱上你,我做不到。”
“若我非要你负责呢?”
顾恒静静地盯着他,眼瞳深处无悲无喜。
“若你执意要求,我会和你结为道侣。”
剩下的话他没说,但苏言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面上血色褪的一干二净,强撑着的青年溃不成军,狼狈移开目光,清冷嗓子在主人尚未察觉的时候轻微发颤,眼尾爬上一抹雨后海棠色。
美色逼人却又让人心生怜惜,偏生不能惹来眼前人态度一丝一毫的软化。
“你继续守着他,谷主也不会同意。”
苏言不是傻子,不过是当时没往这一层面去想,后来无意中听到顾恒和纪云的对话,方才醒悟。
“师尊那边,我会跟他说清楚。我与你,只是兄弟关系。”
“顾恒,你就非他不可吗?!”
唇角含了些许笑意,顾恒缓慢颔首:“我顾恒这辈子,非苍使君不可。”
他语调温柔缱绻,对苏言来说不亚于一把刀子使劲戳在心底最柔软的位置,绞的那块软肉离支离破碎,痛苦难当。
眼睛里的光芒黯了,苏言觉得胸腔被什么东西堵住,他呼吸困难,不自觉张开嘴吸气。
他曾拥有月亮,但现在,他的月亮不要他了。
巨大的悲伤涌来,河水携泥带沙摧毁沿途一切建筑,也冲垮他挺直的脊背。
“抱歉,阿言。”
脑子被情绪驱使,促使他情不自禁说出自轻自贱的话:“我和他很像。”
顾恒眉头皱的更紧,他看出苏言此时状态有些不对劲,于是他道:“你是你,他是他,你们……”
“滚出去!”
解释的话被厉喝打断,薄被下的手狠狠摁住小腹,苏言看向顾恒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冽无情。
骨子里的骄傲不容许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下自尊,去乞求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的怜悯。
顾恒默了默,顺从地开门。
“站住,”
顾恒停下脚步,没回头。
“给我叫桶热水。”
苍家下人动作很迅速,浴桶很快装满温度合适的洗澡水。
苏言咬着牙下床,小腹疼的他额头冷汗直冒。明明只是一晚上的时间,他却仿佛被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天,腰酸痛的直不起来,只好捂着肚子弯着腰跌跌撞撞走向屏风后面。【妙】 【书】 【斋】 【妙书斋】
血肉之躯被生生凿开,他连惨叫都发不出直接晕了,此刻勉强走上三四步再也坚持不住摔倒在地。
一阵暖意自身后袭来,那人抱起他,他闭了闭眼,试图硬上心肠:“我让你滚,你没听到?”
对于捧在掌心的弟弟,顾恒再怎么生气也舍不得真一走了之,听到声响立刻撞门进来,正巧看到苏言狼狈倒在地上。
几近本能脱下外衣拢住苏言,顾恒对青年的话置若罔闻,深知自己隐藏的暴虐并不比顾长松少,先前粗略一瞥让他差不多对自己昨晚下手多重有了几分了解。
“我抱你过去。”
苏言手足无措,犹豫着想搂住他,手刚伸出去,顾恒已经转到了屏风后。
他垂下眼帘,不再多看顾恒一眼。
“你出去吧。”
“好,你有事叫我。”
顾恒离去的动作一顿,除去衣物跨进浴桶。
水声哗啦,水位一涨,苏言转身面对顾恒,神色有几分恐惧。
“你干什么?!”
他着实有些怕了,上次虽说疼厉害,好歹顾恒还留了情,让他体会到片刻欢愉,这次顾恒把他错认成苍使君,动作又狠又粗暴,他满脑子除了疼还是疼。
哭的眼睛微微发肿,整个人疲乏的很,全靠着一股气在撑。
“我帮你。”
顾恒将他双手从水中捞出,几根指甲生生折断,泡在水里不住地发抖。
可想而知苏言有多疼。
“对不起。”
将手抽出来掩在背后,苏言摇头道:“你不必愧疚,我自愿的。”
两厢无话,顾恒沉默地帮他擦洗身子,他无声配合,随后,顾恒掏出瓶伤药处理他的伤口。
伤口处理完了,顾恒小心替他修剪折了的指甲,又拿热毛巾替他敷眼睛。
他享受着顾恒无微不至的照顾,心脏像是被谁扔进煮沸的陈年老醋里,又烫又酸。
终是狠不下心说重话,情绪低落到极点,也不过是让顾恒出去,自己拥着薄被黯然神伤。
顾恒半点不留恋,转身就走,如此干脆利落引得苏言从被窝里掏出颗脑袋愣愣地看着他背影。
房门隔绝视线,被抛弃的委屈和不安占据他所有思绪,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仿若不知自己身上有伤,眼睛紧紧盯着门口,炽热的视线要把门板烫出一个洞来。
顾恒没有回来。
心沉到了谷底。
青年赤着脚一步步走向门口,在触及冰凉门板时突然回过神,两滴清泪自眼中落下。
沧寰苍家和苍云谢家都是顾恒熟悉的地儿,他出门直奔小厨房,而后心满意足地端着薅来的粉羹推开门。
苏言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头埋进手臂,全身笼罩着名为绝望的气息。
他赶紧放下托盘,将沉浸在悲伤里的人抱到床上,苏言怔怔看了他好一阵子,方才认出他一般,缓缓眨了眨眼:“你不是走了吗?”
“你这样了,我怎么能走?饿不饿?吃点东西。”
苏言缓过神来,笨拙地捏住调羹搅了搅,瓷器相碰发出悦耳的声音,他没有吃,而是问顾恒饿不饿。
日头已近晌午,两人别说是米了,连口水都没喝。苏言还好些,昨晚吃了些菜,顾恒却是装了一肚子酒水。
顾恒也说不出他此时是怎样的心情,只道:“我在杜婶那儿拿了些点心,你不用管我。”
苏言闷闷嗯了声。
他不太懂人情事故,却也明白,顾恒拒绝了他的示爱,应该减少与他的见面,断了他的心思才对。
顾恒仿佛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从衣柜里翻出把蒲扇,清洗干净了慢悠悠给他扇风。
一碗粉羹苏言吃了一半,顾恒很自然地把剩下的吃了。
“你要吃不妨去拿新的,何必……”
“我不想再被杜婶叨叨一顿,再说了,这是你剩下的,又不是旁人剩下的,我如何吃不得?”
“你这算什么呢?”苏言轻声问他,“你不接受我,又对我这么好。顾恒,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顾恒放下蒲扇,没用花言巧语欺哄青年,而是认认真真地劝青年放弃自己这棵歪脖子树。
“我说过,我顾三还没可怜到要找他的替身的程度,我也不会找。阿言,我和你不合适。”
苏言很优秀,顾恒完全不担心他以后找不到合适的道侣。
只是……
顾三公子思维跑偏了,他竟不知苏言何时断了袖,还断到他身上来了。
想当初他对纪云的揄揶还信誓旦旦表示,苏言对他只有依赖之情。
嗯,他的脸很疼。
“不会有那么一个人。”
对上苏言坚定的双眼,顾恒忽然感觉他头好痛,比谢清旷打的还痛。
他又苦口婆心劝了好一阵,苏言始终坚持一句话:我不会喜欢其他人,我只喜欢你。
顾恒:“……”
“那你为何喜欢我?”
苏言一本正经回答:“你长的好看。”
顾恒:“……”
顾三公子心情略复杂。
苏言斜倚着床头,身上只着了件单衣,大概是因为热,领子微微敞开,故而苍使君一进门就清楚看到他锁骨处的痕迹。
鲜明到刺目。
他眼神瞬间就阴郁了,很快恢复淡漠,强迫自己挪开目光,把自己来意一说,毫无留恋离去。
顾恒这边的火还没烧起来,那边苍使君一桶冰水给灭了个彻底,他暗叹一声,对苏言道:“我尽快回来。”
苏言不咸不淡应了声,目送他出门。
自家儿子成熟稳重应该是每位家长都乐意见到的事,偏偏苍家二老不这么觉得。
随着苍使君年龄渐长,人也越来越冷淡。
每次二老把儿子叫到面前想关心关心,但看到儿子仿佛没有情绪的脸,所有的话一瞬间卡在喉咙怎么也吐出来,憋的他们脸色发青嗓子发疼。
三人一阵干瞪眼,尹晚秋无奈挥挥手让苍使君下去。
顾恒从小性子活泼,嘴又甜,在苍隐出生前,他经常哄苍使君父母开心。
桌子上坐了五个人,苍家二老,苍隐,苍使君和他的新婚妻子云萱。
苍隐红着脸,声音轻轻细细地叫了声:“顾三哥哥。”
顾恒笑道:“几年没见,小姑娘长的越来越漂亮了。”
苍隐羞涩地笑笑,看了自己母亲一眼。
这一顿饭吃的顾恒心不在焉。
幸福的是抬眼就可以看到苍使君,煎熬的是抬眼就可能看到苍使君给云萱夹菜,云萱娇羞一笑,苍使君再回她一个微笑。
偏偏这份失态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拿僵硬的笑容来掩饰。
他在水深火热的环境中埋头扒饭。
“阿恒啊,你和使君两人……”
饭用到一半,尹晚秋突然开口,顾恒心里猛地打了个怵,生怕尹晚秋看出什么来。
尹晚秋丝毫不知她的沉默让顾恒多紧张,她措了措辞道:“你是不是和使君闹矛盾了?”
“啊?”
“你以前往苍家跑的可勤快了,这次居然好几年都没来过,若不是使君大婚,指不定你还得什么时候才来。你跟伯母说,是不是使君欺负你了?”
苍使君:“……”
说欺负,顾恒以前欺负他还差不多。
顾恒哭笑不得,忙摆手道:“伯母你误会了。我再怎么说也是外人,哪有天天往伯母这儿跑的道理。也亏的是伯母仁慈,换了其他人说不定早拿扫帚把我轰出去了,那还能让我在这儿混吃混喝。”
“你这孩子,”尹晚秋揉揉他的头,笑容和蔼可亲,“苍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
苍淮咳嗽了一声,苍夫人凉凉扫他一眼:“我说的不对?”
苍家家主立刻摇头:“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这顿饭顾恒终究没吃到最后,一面是苍使君让他很不自在,一面担心苏言,匆匆扒拉几口就告辞了。
顾恒走后不久谢清旷来了趟。
昨晚的事苍使君一早就跟他挑明了,他表示只要苏言没事,他不介意自己被当做诱饵。
——双方都清楚,他的大度是建立在顾恒的面子、苏言的安危之上。
苍家弟子传信说有急事,谢清旷临走前来看看苏言,顺便不死心地问苏言是跟他走还是跟顾恒走。
答案和他想的一样。
说实话他不太愿意让苏言这种时候跟着顾恒,但他又明白,他犟不过苏言。
他谢清旷无论是面子还是里子,都在苏言这儿丢的干干净净。
谢家主揉揉自家弟弟脑袋:“据苍云山传来的消息,魔修们似乎接触了什么古怪力量,灵力多多少少发生了变化,你和阿恒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
“嗯,”苏言点头,“义父的事情找到人了吗?”
“嗯,找到了。”
谢清旷并不打算告诉他,谢秦的尸身再一次失踪的事情。
“那闵家庄的事呢?”
“也解决的差不多了。我承诺,这件事以后,我再也不瞒你了,好不好?”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谢清旷捞过顾恒放下的蒲扇扇了会儿,直到左长老在门外高声催了,他才恋恋不舍跟苏言道别。
谈话途中,苏言手一直藏在薄被下面。
谢清旷修为比他高,寻常幻术不易瞒过谢清旷,而他要控制面部表情,不让痛苦神色出卖自己,实在没多余精力施展高等级幻术。
好在兄长并未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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