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小道倏忽现出一点橘黄色火光，而后照出一道沉默人影。
“这里是？”
威严到让人胸闷的气息，月色下此起彼伏的方状阴影，层层复杂精巧的阵法。
顾恒大致有了猜测。
谢清旷低声道，“谢家灵墓。”
果然。
顾恒向谢氏先祖恭恭敬敬行礼。
灰炉里青烟缭绕，顾恒跪下在谢秦碑前磕三个头。
“谢家每任家主死后都会葬在这里，但我父亲不是，”面向一列又一列先祖，谢清旷声音很轻，“出来说吧。”
离了庄严肃穆的灵墓，顾恒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谢清旷背对着他，声量很低：“你还记得挂月山吗，他在那儿。我瞒着阿言瞒着所有人亲手葬的。”
顾恒心思玲珑，很快想到原因：“莫不是伯父的墓……”
“没错，被人动了，我赶过去只看到空荡荡的墓穴。”谢清旷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父亲尸身不知所踪。”
顾恒明白谢清旷想让他做什么了，这种事的确不好让谢家弟子插手。
“你放心，这事我顾恒肯定帮！”
谢清旷揉揉眉心：“阿恒，这么多年你帮我的事也不少，我谢霜痕真的很感谢你，受我一拜。”
顾恒连忙阻止他：“阿言跟我客气，你也跟我客气？”
谢清旷一腔感动的心思被他弄的一干二净，哭笑不得给了他一拳。
“夜里冷的很，我先回去了。”
“嗯，路滑，小心些。”
顾恒应了声，问谢清旷：“阿言是不是去过屏山了？”
由于这意外的事情，顾恒并没在苍云山待上多久。
谢家主披着纯黑色斗篷，旁边一圈洁白狐狸毛送他们到山门附近：“我回去了。你们路上小心。”
路旁残雪未融，顾恒感叹今年还没来得及收集的梅上雪，苏言说：“你有心即可。”
“有心又不能当饭吃，当水喝。”顾恒掏出地图辨认挂月山所在地方，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道：“我们去这儿？”
苏言本来想直接去屏山，这次春节他借着拜年的名号去了一趟，恰赶上副掌门在闭关。
他看了看顾恒无意识紧皱的眉头，应声道：“嗯。”
傍晚两人落脚客栈，趁着顾恒出去，苏言点燃顾恒特意为他配的安神助眠的香料。
端着盘小糕点进来，顾恒闻到清淡的香味，下意识问他：“又睡不着？”
苏言老实答道：“给你点的。”
微微一怔后顾恒把糕点放到桌上，招呼苏言：“豌豆黄，你刚才没吃多少，吃点垫垫肚子，免得半夜饿了。”
明明顾恒也没吃上几口，却惦记着他会不会饿。
苏言拿筷子夹了块糕点，送到顾恒面前，顾恒失笑，张口接了。
糕点小小的一块，一口一个正好。
苏言吃一块给顾恒喂一块，不多时一碟豌豆黄便被他们分食完了。
“好吃吗？”
“有些甜了。”
“甜你还吃那么多，待会儿胃里难受可别叫我。”
“不叫。”
苏言本身不爱吃甜食，不过是借着由头让顾恒多吃些罢了。
小二敲门来送洗脚水，顾恒在里头加了几味药材，浓重的药味瞬间代替香甜的糕点香，小二皱着眉头送过来，忍不住询问：“客官，您这里面加了什么啊？”
熏的他们厨房全是这个味儿。
顾恒冲小二眨眨眼，“延年益寿的好东西。”
小二眼睛一下就亮起来了，搓着手不好意思询问配方。
顾恒笑道：“骗你的，不过是祛寒健体的药材罢了，你若真想要，我给你便是。”
窗户被人打开，彻骨寒风洪水般灌入，顾恒打了个寒战，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关好窗。
墙角燃着火炉，故而屋里不是很冷，但这么会儿功夫，足够让苏言本来不甚暖和的手重新变的冰凉。
“穿的少还吹冷风，万一冻病了怎么办？”
苏言神色恍惚，视线从他肩膀上方越过，眼中空茫茫的什么情绪都无。
他蓦地有些心慌，炭火噼啪一声轻响，苏言回过神冲他勉强一笑，挣开他的手往床榻走。
走到一半忽然转过身狠狠抱住他，那力度大的他腰身微微发疼。
“我是要祸害千年的人，哪能那么容易就死了。”他摸着苏言柔顺的发丝，柔声安慰。
这几夜不知怎么回事，哪怕是有他陪着，苏言也常常醒于他魂飞魄散的噩梦。
颤抖的身子慢慢安静下来，苏言轻声道：“我又看见了。”
其实这次除了他害怕的那个场景，还有模模糊糊听不清晰的几句话。
没等顾恒说话，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会把他找出来！”
不管是谁。
那声音冷到极致，像融化的雪水滴入空谷深潭，连回声都是清凌凌的。
说完，他松开顾恒，坐到凳上脱下鞋袜开始泡脚，顾恒抛去杂七杂八的心思摸了摸他的脚踝，果然是冷的，责备的话还没说出口，他抢先道：“我习惯了。”
顾恒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不痛不痒说了他几句，到床边展开被子，合衣躺下，用自己的体温把苏言那边捂热乎。
然后让小二换盆水，洗了钻进被窝，再把自己这边捂热。
这样照顾苏言，他一次比一次顺手利索。
今夜心神不宁，即便是有安神香他也睡不着，深夜无眠免不了东想西想，想的最多的还是谢伯父的事。
谢清旷说谢伯父当年是他亲自下葬的，只有一块简简单单的墓碑，刻着负心人三个字。
谢清旷指天发誓说绝无第二人知道谢秦葬在何处，哪又是怎么被盗的呢？
他不信巧合之类的话。
且不论谢秦生前待他如亲子，就凭他和谢清旷这么多年交情，挂月山他都得跑一趟。
他现在怕就怕这事会引出其他事情来。
苍云谢家家主驾鹤仙去，不葬灵墓，反而葬在荒山野岭，说出去让别人怎么想？
谢伯伯一世英名还要不要了？
挂月山地势陡峭，北面相对平缓，可供人行走。
北面山坡是山脚村民们先祖长眠的地方，顾恒抵达挂月山脚当天下午，恰赶上一家出殡，白纸和着白雪，哀声混着风声，哀戚戚在山间盘旋回绕。妙书斋
顾恒心中一动，隐了身形声音跟着殡葬队来到北面。
一座座坟墓密密匝匝，有的木制碑牌历经漫长岁月，没熬过风吹雨打，已然腐朽，只剩其后凸起的墓穴。
有的以石块雕成，依旧坚守阵地，唯有其上名号模糊不清。
墓地背阴，雪比其他地方积的厚些，苏言自觉穿上狐裘保暖，顾恒神奇的掏出个暖手炉塞给苏言——是苏言在苍云山常用的那一个。
暖手炉里没有炭火，放着几块火系灵石。
他乾坤袋里原没有这些东西，等他收拾好行囊检查的时候才注意到。
“难怪我四处寻不到，原是被你偷去了。”
顾恒笑嘻嘻回答：“这不物归原主了嘛。”
北面灵气充裕，却又被当作墓地使用，顾恒摸着下巴饶有兴趣地将墓穴一一看过去。
一般来说，这种地方最容易诞生不干净的东西。
苏言沉默乖巧地当他的小尾巴。
谢秦埋骨之地是在以险峰著称的东面，抬头望去，山壁与天几乎成一条直线，被称为绝顶峰，让人恍惚错觉它下一秒就能戳破天幕。
俯瞰整座挂月山，绝顶峰三面被深壑隔开，壑底清流环绕。
据村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话说，这山是被一位化神大能劈出来的，还说绝顶峰困着一条以人命为食的蛟龙，有先祖以命尝试，久而久之此地便无村民踏足。
而付家庄，正好位于此地。
御剑直冲峰顶，顾恒打头，先抖落枝头积雪，再用凝霜削成的木棍探路，回头叮嘱苏言跟紧他，小心慢走。
四处皆是白茫茫，不少土堆拢着残雪，为本就难找的孤坟增加了难度，两人耗了两盏茶时间方找到。
如谢清旷所说，墓穴被掘开，墓碑歪歪扭扭被扔在一边，土掩了一半，里头空无一物。
顾恒抿唇忍住怒气，认真查看周围痕迹。很不幸的是，前两天挂月山下了一场大雪，足以掩盖那人行迹。
回溯符只隐约看到一个黑色身影，顾恒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脸，无论他怎么做，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轮廓和一双异于常人的红色眼瞳。
那人静立半晌，忽的冷笑，声音笑着笑着带上了哭腔。
雪花簇簇而落，那人面对着石碑几乎被雪掩盖。
良久顾恒才看到那人动了动，狠厉地拔起墓碑，雪花被□□的灵力卷的四下乱飞，棺木砰的打开，露出顾恒熟悉的容貌。
他捂住嘴，有些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幕。
谢秦尸身不腐，容貌一如生前，这不是令他惊讶的，让他睁大眼的是谢秦居然穿着鲜艳夺目的喜服。
荒山野岭，白雪孤冢，突兀杀出一抹艳红。
顾三公子胆子再大，此时背后也爬上凉意。
谢秦旁边空荡荡的，可供另一人卧躺的位置只放了套衣服，是和他身上的同款喜服，男款，衣服上有一块水绿的碧玉。
顾恒凑近了看，只勉强看到同心结缘四个字。
他顿时觉得自己可能无意间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同时意识到这秘密谢清旷应该知道。
那人显然也看到了，肉眼可见地顿了顿，顾恒看不清他的脸，却意外感受到他嘴角浓浓的悲哀，他俯身状若情人一般抚摸谢秦的脸，口中喃喃自语。
任由雪花落满谢秦的乌发，那人温柔地打横抱起谢秦，踏雪离去。
再然后，他看到了来祭拜的谢清旷。
谢清旷差点咬碎一口钢牙，同样使用回溯符，而后暴怒地朝某个方向直奔而去。
不久之后谢家主无功而返，扶正墓碑，扣好棺木，跪在地上用手捧着泥土一点点掩上，最后坐在墓碑前，静坐了不知多久。
再往后的画面就看不见了。
疑惑并未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盗走谢伯父尸身的人是谁，他和谢伯父是什么关系，为何要这么做，谢清旷掩好的墓穴又是被何人再次破坏？
苏言并未参与回溯，见顾恒蹙眉揉着太阳穴沉思，担忧问道：“很棘手？”
顾恒并没有让他知道的念头，淡淡的嗯了声。
苏言不知亡者身份，通过顾恒的行为判断出这人对顾恒很重要，于是他也跪下学顾恒的动作一抔土一抔土地往上垒。
重新垒好坟，顾恒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在心里道：谢伯伯，阿恒一定会找到那个人为您报仇的，说完又补充：您别怪阿言，他不知道您在这儿。
他记得清楚，那人是朝东边去的。
东边……顾恒掏出谢清旷给的详细地图，看着被点上小红点的三个字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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