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华的大殿空无一人，阴影处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
男人无声无息出现在最中央的王座上，垂落在地面的袍角散发着血腥味。
他摸索着刚得来的法器，指尖不小心被刺了一下，鲜血激活重伤沉睡的器灵，法器发出与此地格格不入的金色光芒，属下像是被这光芒灼到，不自觉后退一步避开。
男人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觉得器灵反抗很有意思，他漫不经心地询问：“那位插手了没？”
“那位大人插手了。但看他的样子，似乎没有察觉。”
“嗯。”
属下自觉退下，男人镇压住反抗的器灵，望着金碧辉煌的大殿，忽的想到自己踏着血一步步走进来的场景。
他摸上象征地位荣耀的王座，嗤笑了声。
沉重殿门缓慢合上，阻挡外界微弱昏暗的阳光。
顾恒醒来已近申时，揉揉微疼的头坐起身，发现他还停留在山洞之中，不在先前的位置。
火折子早已熄灭，昏迷前企图亮瞎人眼睛的光芒也消失了，却有微弱的光芒从前方传来。
前面应该是出口。
洞中不甚明亮，勉强能看到他旁边有处隆起，隐约是个人型。
他摸过去，先摸到的是一只微蜷的手，冰凉之中带着黏稠液体的触感，凑到鼻下一闻，极浓的铁锈味。
蓦然间顾恒就有些慌了，忙顺着苏言手臂往上摸。
这一摸更加不得了，他叫了苏言好几声都没反应，又慌忙去听苏言心跳，手忙脚乱帮苏言拢好衣服，背起人跌跌撞撞往出口走。
担忧压过了一切情绪，顾恒猛烈摇头甩掉可怕的猜测，嘴里锲而不舍地继续喊着苏言的名字。
背上的人从头到尾没发出任何声音，呼吸轻微。
出口外面竟是一片广阔平原，不远处有淙淙流淌的小溪和闲静的村庄，几只牛羊在草地上悠闲吃草。
百姓在田间劳作，其中一人注意到从山洞里出来的人，想过来看看情况，被旁边长者拉住。
炙热的光线让顾恒下意识闭眼缓了缓，他背着苏言慢慢下山，扒开杂草时看到那个冲他招手的青年。
他摆摆手，走到溪旁，把人小心放到草地上，掐了个结界阻挡别人的视线，颤着手解开胡乱给苏言裹上的衣服。
阳光下洁白躯体上各种痕迹无处可藏，连脸上泪痕都清晰可见。
顾恒神色晦暗不明，他只记得苏言离开后，他为了抗拒体内那股燥热打晕了自己。
所以究竟是谁？
如同自己最珍贵的宝物被人打碎了，顾恒怒不可遏，想冲回山洞掐着那些人的脖子询问，但他明白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苏言随时会醒。
打湿手帕，他动作轻柔地替苏言清洗身子，。
鲜血在水中散开，白皙脖颈上掐痕暗红醒目，胸前有道从心口向下直到左腰的伤，血肉翻卷，还不算其他地方大大小小的伤口。
眼睛有点涩，顾恒一边给苏言抹药一边想，平日里一道小伤口都能让苏言喊疼，这次这么严重的伤，苏言醒来得疼成什么样子。
很快，顾恒意识到他的灵药对苏言的伤毫无用处，细小的血珠和药膏混在一起，缓慢从伤口渗出。
苏言面色惨白，胸膛起伏细微，他慌忙把他乾坤袋里所有药物都试过了。
医修第一人研制的灵药却一点用都没有。
他握着苏言因失血过多而冰冷的手，头一回产生了不知所措。
“用这个。”
就在他起了抱起苏言御剑回镜谷的心思之际，一只素净的手进去他视线。
他猛然抬头，身前站了个戴银面具的少年。
少年淡定地看着他火烧屁股似的蹦起来慌忙脱下外套盖住地上那人，眸中带了轻微笑意，重复一遍：“用这个。”
顾恒半信半疑接过，打开盖子见里头是淡红色的脂膏，闻着还有股说不出的清香，让人闻之神清气爽。
他盯着突然出现的少年不说话，少年扬扬下巴：“我不会害他。”
镜谷太远，苏言伤势太重不宜移动，顾恒尚在迟疑中，少年道：“你再犹豫他就真的快死了。当然，你要是想带他离开，他会死的更快。”
这具身体被浑浊魔气浸染，若非他当机立断遏制魔气蔓延，再向那人讨得几缕神息，只怕顾恒这会儿看到的不是苏言，而是一滩血肉了。
好在苏言并非纯净度极高的琉璃体，不然被这么肮脏的魔修侵体，别说神息了，就是神血也救不回来。
若是苏言肯堕入魔道的话，倒是可以捡回一条命。
少年想，到时苏言等来的就不是顾恒，而是他了。
出血速度比先前快了些，顾恒终于一咬牙选择相信少年的话，指腹挑了点脂膏在伤口边缘抹开。
苏言自鼻腔溢出几声闷哼，少年双手抱胸，语气冷淡：“你按着他手脚，免得他疼起来伤了自己。”
顾恒不得不照着少年的话做，苏言闭着眼仰着头，嘴张的极大，却没有丝毫声音发出，手紧紧攥紧顾恒胳膊，攥的顾恒也感觉到了疼痛。
他怒气冲冲地问少年这是什么药膏，少年道是活死人肉白骨的良药，言罢，少年看他一脸不信又说：“我没有骗你的必要。”
顾恒见他目光清正，看不出撒谎的迹象，但转念一想，他们与这少年非亲非故，少年为何要帮他们？
少年不耐烦啧了声：“你怎么这么麻烦？”
做事磨磨蹭蹭，一点都不果断。
少年看了几眼便不忍再看，叮嘱顾恒几句，顾恒满腹的疑惑一条都还没来得及问，他就从顾恒视线中凭空消失。
苏言一张脸因为疼痛完全扭曲，哪还看得出先前漂亮的模样，顾恒心疼的紧，一边用力摁住他身体，一边在他耳边低低地叫阿言阿言。
伤口渗出漆黑气体，融入空气消失不见。
良久，苏言才慢慢安静下来，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是汗。
顾恒拿帕子给他擦干净。
怕摩擦到苏言伤口，只换了单薄轻柔的中衣。
做完这些他力竭般躺下，躺了没多会儿爬起来搭帐篷，把苏言抱到帐篷里，又照着少年的话抹了遍脂膏。
“阿言……”妙书斋
他不知道苏言为了他差点连命都丢了，不知道苏言抱着什么心态充当解药给他解毒，不知道苏言是如何咬着牙忍着足以击溃神智的疼痛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带他离开那地方，他甚至连洞穴里作祟的魔修解决掉没都不知道。
他现在只知道自己很烦躁，烦躁到想抛弃所有风度名誉杀掉那个人。
他顾三十五岁下山到现在，大大小小的龌鹾手段见了那么多，杀了那么多魔修，头一次翻船翻的这么狠。
苏言昏迷了整整一晚，第二日午时才慢悠悠转醒。
“你脸色好难看。”
顾恒见他牵强的笑容，叹息一声：“你啊，是不是疼的厉害？”
苏言窝在顾恒怀里，浑身疼痛让他神思恍惚，似乎有千把刀在不停割他的皮切他的肉。
“嗯。”
“那我给你吹吹？”
苏言疑惑地看着顾恒，忽而展颜一笑，伸出胳膊挽起袖子，把一道不深的伤口凑到顾恒唇边，顾恒果真柔柔吹了几口。
他望进苏言的眼睛，心想里头肯定有银河。
“疏和。”
许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自己，顾恒笑着答在，苏言弯起眼睛，靠在他肩膀上又慢慢睡去。
他轻轻地把人放到被子里，到附近巡视一周没发现其他异样，犹不放心，布了几个阵法才稍稍松口气，躺在草地上望着大朵大朵白云发呆。
此地离小镇不知有多远，顾恒不想折回去再看见那群人，又不想让苏言移动加重伤势，便暂时在此地歇息。
苏言不能吃硬食，他到附近的村落里挨家挨户敲门买些粮食用具，在荒野架起火堆熬粥烤红薯。
顾三公子素来不喜欢照顾他人，这次却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甚至有点上瘾。
苏言觉得顾恒小题大做，没必要为他停留这么长时间，他没那么娇气，吞了颗丹药麻痹痛感后起身走了几步，发现自己怪异的姿势后重新坐回去，抬头对顾恒说了句对不起。
愧疚刹那间决堤将顾恒从头到脚淹没，他别过头，鼻腔酸涩。
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是他没查清楚，瞎逞英雄，才害得苏言被人侮辱，伤的这么重。
顾恒小心翼翼问起，苏言面上表情不变，只是眼神冷了几分，低头扒着红薯皮，吃完软糯香甜的红薯后，边擦手边把山洞里的事告知顾恒。
“在树林里偷袭我们的人是那魔修的下属，是冲我手上碎片而来。”苏言道，“那魔修和我们之前遇到的不太一样，具体哪儿不一样我说不上来，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修为不算很高，修炼方式跟你说的欢喜阁相似……”
他顿了顿，伸手碰了碰胸前的白色绷带。
顾恒把那个送药的少年说了，苏言听完顾恒的描述，沉吟道：“应该是同一个人。”
他没跟顾恒提，魔气发作时，他模模糊糊看到一道修长的身影，那人带着银面具蹲在他身前，紧接着那股欲将他灼烧成灰烬的火焰熄灭了。
等他视线清晰，那人已不见踪影，他又缓了片刻才有力气架着顾恒踉跄离开那里，再后来……
外头清风阵阵送花香，偶尔能听到远处村民们的吆喝声，帐篷里安静到呼吸声清晰可闻。
苏言沉默片刻，提到那缕气息可以扰乱人心智，可以窥探人心最深最强烈最隐秘的欲望并幻化出相应的幻境来迷惑他人，一旦沉沦幻境，便是神仙也难救。
顾恒恍然，他对那时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迎面走来的白衣人。
他对那人有想法，看到那人也不奇怪。
苏言看着沉思中的顾恒，很想问子君是谁，他当时听到这声呢喃，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冷下来。
他想提醒顾恒，他是苏言，不是子君。
但他那时没有叫醒顾恒，此时也没有问。
只是默不作声移开目光，继续把那魔修临死前透露的消息悉数告诉顾恒。
谢清旷信上所说的魔修肆虐一事，顾恒跟苏言全盘交代，结合那魔修所说，事情就很简单了。
顾恒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有些了然。
“各地都有魔修出没，欢喜阁死灰复燃，糟糕事层出不穷，如今还冒出个不知名的门派专门培养魔修，这修真界怕是要大乱了。”
“你不怕吗？”
“我有什么怕的，不就是命一条，丢了就丢了。”他耸耸肩，说的很轻松，“我顾三还能得百姓称赞呢，给我造个庙供奉都说不定。况且修真界沉寂这么多年，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自称修士，弄得乌烟瘴气，也该清洗清洗，换点血液了。”
“你的命，是我的，”苏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你的命，是我用我的命换回来的，没我的同意，你不可以死。”
顾恒一怔，随即笑道：“好，我的命是你的，我听你的。喝粥吧。”
苏言接过晾凉的粥，小口小口的喝。
粥里加了药材，有些苦，他脸都快皱成一团了，顾恒喜滋滋地剥红薯皮，趁他再次偷偷看过来时塞到他嘴里。
猝不及防迎来一口软糯红薯，苏言眨眨眼，顾恒咬着剩下的半个，口齿不清地说：“药苦，甜甜嘴。”
他分明喝粥之前才吃了一个。
粥缓和了嗓子的不舒服，胃里又轻微不适，苏言小口咬着那半个红薯。
顾恒摘了几朵粉嫩嫩的花，示意苏言头伸过来，把那花认真簪在苏言鬓边。
苏言一怔，指腹触到柔嫩的花瓣，他抬起眼，顾恒问他：“心情好点了吗？”
“好看吗？”
“很好看。”
顾恒握了握他的手：“我不会让你白白受辱。”
苏言摇摇头：“我不在乎。”
因为那人是你。
“我在乎！”顾恒手上使了点劲，目光冷峭，口齿清晰重复了一遍，“我很在乎！”
苏言抬头看他：“若那人是……你找不到的呢？”
“不可能！”顾恒斩钉截铁道，“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出他！”
苏言轻轻一笑。
他随便吃了些东西对付，拽出在村子里高价买来的新被褥对折后铺在地上。
苏言看不过去，瞅着天色尚早，让他去溪边抓几条鱼。
“不用管我，你身体不舒服，早点休息。”
“无妨。”
苏言咳了几声，说着就要自己站起来，被顾恒手疾眼快按住。
领教过苏言的坚持，顾恒看了他一眼，叹口气又笑了起来，走之前拿手摸了把他的头，无奈道：“真拿你没办法，乖乖躺着，我很快回来。”
苏言灵力体力消耗过度，忍着倦意给顾恒烤好鱼，回到帐篷没几个呼吸的时间就睡熟了。
顾恒哪有心思吃烤鱼，草草吃过后盘腿坐下慢慢帮他按摩肌肉，将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放回去，给他掖好被角，又看着他脖子上衣领都遮不住的密密麻麻的吻痕长叹。
得，这下不用谢清旷动手，他自己就可以把自己的皮剥下来了。
他和谢清旷养了那么多年的白菜，就这么被一只不明姓名不知相貌的猪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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