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夏葵而言,局子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这种人见到警察局就像吸血鬼见了光,好像多吸一口里头的空气,就能窒息身亡。也有身经百战的,不要脸突破了底线,去那里头被调侃成休假。
夏葵是这两种极端的中间部分,她以前的工作还包括一块,得跟警察打交道,梁见空的话是,她是他们这帮人里最拎得清,也最会演戏的,不像其他人冲上去就是一副要吃人,要么就是跟警察对着干,把事情越高越僵。所以,把人捞出来这种事,她没少干。
她最初特别不喜欢进出这种地方,堕落到麻木之后,面具一戴就能招呼得自如。
可每次进去,她都觉得胸闷,好人怎么总会跟这个地方挂钩呢,她这辈子洗不掉的污名和罪过,都有高高悬挂的审判之眼看着。
“别进去了?”叶砚炀在门口又问了一遍。
他整个人看起来挺轻松,眼底坦然。
夏葵走到他前面:“废话少说。”
贾疏这时候也跟着到了,他追上来看了看他们俩,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这么快就开始调查了,都不给你休息的时间?”
叶砚炀神色很淡:“没多大事,出院了来报个道。”
“砚炀。”
贾疏叫住他,夏葵一惊。
叶砚炀回头,淡定得很,摸了摸下巴:“好久不见,认出来了?我哪没装好吗?”
“毕竟我们同居过一年,”贾疏脸色不是很好,“雾白呢,你又把雾白藏起来了。”
“他自己不见了。”叶砚炀把锅分得干干净净。
“你也知道?”贾疏看向夏葵。
夏葵站在原地,小幅度地点头。
贾疏点了点头,夏葵也不知道他这头点得什么意思。
贾疏吸了口气,指了指里头:“这事事关重大,你别乱来。”
“是我要乱来吗?要不你跟里头打个商量,叫他们别指证我了?”叶砚炀从大衣内摸出一副眼镜戴上,马上突出了斯文败类的样子。
“雾白放不下,怎么连你也……”贾疏叹了口气,“我跟你一起。”
“他们都说我是凶手。”叶砚炀似笑非笑地说。
贾疏皱眉:“你别这么说。”
叶砚炀满不在乎地单手插袋,继续往里走,不厌其烦地又说了一遍:“他们都这么说。”
贾疏跟在他身后,压低了声音质问夏葵:“这么大事,你怎么都没跟我提?”
夏葵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都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
贾疏深深吸了口气,满脸焦虑:“他怎么就突然出现了,没道理呀,都好了快十二年了。”
十二年,也就是说,事发之后,他就没出现过。
“我不知道,我他妈昨晚上还睡着男朋友,转眼男朋友人没了,我天都塌了,你问我?”夏葵眼睛不眨一下地说。
贾疏:“……”
这么一听,要论心理素质,夏葵绝对一流。
三个人进到门里,白誉守着车随时待命。
叶砚炀进去后,扫了一眼,他们是掐着时间来的,他透过镜片,挂上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小警察带着他们直接上了三楼。
“许哥还在问话,你们……”他看了眼三个人,“你们可以在这个休息室等一会,你跟我来。”
他专指了叶砚炀。
夏葵料到是这么回事,抬脚就要往边上的门进去,余光一瞟,走廊尽头出来三个人,许青她认识,他搭档也脸熟,还有一个人,夏葵一个“操”字梗在喉咙,她现在看不到叶砚炀的脸,无从判断他是什么反应。
但如果她是叶砚炀,非撕了这个人不可。
叶砚炀双手插袋,下颚微抬,要笑不笑地看着眼前人,特别礼貌地叫了一声:“舅舅。”
章有为沉浮商场多年,这狭路相逢之时,错愕只是一瞬,眨个眼的功夫,他儒雅的中年成功人士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小白,这么巧。”
“舅舅好。”叶砚炀露出一排洁白的压,“来录口供啊?”
章有为面色一僵,偏过头拍拍许青的肩膀,掩饰尴尬,笑道:“你小子不告诉我你出事了,我只有来问问,伤都好了?”
“啊,差不多了,今天刚拆了线。”叶砚炀乖巧地回道。
夏葵身上每一根神经都慢慢绷紧,从她这个角度能看到叶砚炀侧脸,没什么温度的眼,跟在车上放任她亲吻时判若两人。
许青受了章有为两下,面色不改,就是没接话,章有为尴尬地收回手。
“舅舅,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怎么没来看我,反倒先跑这里了,有什么事直接问我就好了。”叶砚炀朝章有为的方向迈出一步。
谁知,他这一小步竟引得章有为倒退一步。
叶砚炀虚眯起眼,眼神更冷了,笑得也更开了:“舅舅,我怎么就变成杀我妈的凶手了,你分析给我听听。”
章有为狠狠一愣:“你说什么疯话?你这回没伤着脑子吧?”
叶砚炀微微偏过头,镜片一阵反光,章有为看到自己有些苍白的脸庞。
他毕竟不可能毫无心理压力地来到这。
本想着来无声去无影,没想到被人堵在走廊上。
“我知道您向来不待见我,可说我杀人过分了吧。”
“我哪里不待见……”
章有位话没说完,就瞧见叶砚炀眼底的嘲讽。
“炀炀?”
叶砚炀笑着又叫了一声:“舅舅好,好久不见。”
叶砚炀当然不觉得章有为是刚认出他,这人是被逼到不得不认人了,因为一旦变了,这人就可以拉下脸来了。
许青嘴唇动了动,他心里素质不错,提前也知道些内幕,可这当面一会小白,一会炀炀的,确实令人脑袋发懵。
叶砚炀挡着章有为的去路,章有为也逐渐失了耐心:“炀炀,你什么意思?”
叶砚炀气焰上来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卖乖的人:“章有为,你有种就当着我的面说。”m.miaoshuzhai.net
章有为愣了愣,可他城府颇深,没那么快被叶砚炀逼急:“炀炀,我是你舅舅,有话我们回家说,我还有事,你继续办事吧。”
叶砚炀朝左迈了步,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我头一次看到要逼自己侄儿蹲大牢的人,你大义灭亲得可以呀。”
“你要是什么都没做,也经得起查,身正不怕影子歪,害怕别人说什么?”
章有为比他矮半个头,脑门上的几滴汗,他看得一清二楚。
“身正不怕影子歪?”叶砚炀侧过头,嘲讽味更浓了,“舅舅,我可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
“叶砚炀,人在做天在看,你妈也在天上看着呢。”
“别提我妈,你们一个都不配!我做了什么?我不过是阻止了你……”叶砚炀话至此,故意停了下来。
章有为面色一沉:“警察同志,你们不管管吗?”
许青淡定地说:“各位不要在走廊上争执,请到这个房间来。”
说完,打开了边上的会议室之门。
章有为:“……”
一张不大的方桌,章有为一边,叶砚炀、夏葵、贾疏一边。
许青拿着笔记本,坐在侧边,视线在两方之间扫了几次,大家坐下后,反倒没话说了。叶砚炀一脸洗耳恭听的摸样,心态好得根本不像是个嫌疑人。章有为双手交握,目光只盯着自己面前的桌面。
他收回目光,翻开本子,淡淡道:“案子十二年前就结了,但现在有人提出新的证据,要重新调查,必须要符合翻案的条件,有足够的证据支持翻案。”
“当年,全家人都在保护你。”章有为开口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手微微发抖,“叶砚炀,虎毒不食子啊!砚炀,你怎么下得了这个狠心?她是对悟北好,那是因为悟北身体不好,你为什么不多谅解?你妈那时候精神多糟糕,你是知道的,你非要在那个时候刺激她,哪怕你是误杀……”
章有为说到这里有点说不下去了。
叶砚炀看戏的表情,谐谑的笑就没收过。
章有为抹了抹鼻子,睁大了眼睛,声音微哑:“我打小就这么一个妹妹,她……”
“可以了,说重点,十二年前保护我,现在要把我大卸八块了?”叶砚炀敲了敲桌子,不耐烦地打断他肚子里准备好的感人肺腑。
章有为被他搞得面色变了几变,收起了几分悲情:“当年醒来的,是雾白。”
叶砚炀突然发出一声:“哈。”他缓缓摘了眼镜,放在手上看了看,冰凉的目光自下而上,一点点地凌迟着章有为脸上每一寸皮肤,声音辨不出喜怒,“所以,当年保护的是雾白啊。”
“许警官,我刚才就说了,他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双重人格,情绪极端不稳定,还有幻想症,被害妄想症,会做出极端疯狂的事,我真的是迫不得已才站出来,不然不知道他又会做什么。”
夏葵脑中一阵嗡鸣,肾上腺素飙升。
叶砚炀依然不为所动,冷傲地看着他:“继续。口说无凭。”
“呵呵,你以为我会这么傻,把证据交给你?叶砚炀,你不会以为当年一切都天衣无缝吧?你这么自信吗,你这只禽兽!”
叶砚炀还没说话,那边贾疏已经忍不住了,他听得够久了,心肺都快炸了,暴躁地拍向桌面:“闭上你他妈的嘴!”
叶砚炀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重新把他按回位置上,贾疏欲开口,
夏葵垂眸,瞥见他捏着镜腿的手骨节发白,青筋若隐若现,她不确定这人现在是什么情绪。
叶砚炀很配合地露出禽兽的笑:“继续,我就是这么自信,你拿不出证据,我他妈告你诽谤告到你身败名裂。”
章有为颇为悲悯地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一份音频文件,推向叶砚炀,后者看都没看。
夏葵盯着手机屏幕里的音频曲线,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别吓我,你不要这么说。悟北死了,我能怎么办?东西我都会毁掉,我都会毁掉,你放过我吧,求你了。”
录音断断续续,突然出现一个女人的声音。
夏葵敏锐地察觉到叶砚炀全身都因为这个声音僵了僵。而章有为不忍地闭上了眼。
中间一直是噪音,和粗重急促的呼吸声。
“叶悟北就这么重要吗?”
好一段时间后,一个男声出现。
全场静默,夏葵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哪怕再渣的音质,夏葵依然能清晰地分辨出这个声音,是叶砚炀没错,很冷漠。
“求你了,求你了。”
章美心一直在哭。
“你这么想他,也去死一下,不就知道了。”
录音放到这里,章有为突然掐断了。
夏葵不敢去看叶砚炀的脸,她自己脑子已经乱成一片,但她还是忍不住。
叶砚炀的肤色很白,现在白得几乎透明,比那天中刀倒在地上还要白上几分,他目光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那双眼睛像是被吸了光,玻璃珠子里一片空洞,唇边的笑痕像是被线牵着。
不知怎么,夏葵觉得,他快要哭了。
可下一秒,又见他面色如常。
章有为大概以为一棍子下去把叶砚炀打蒙了,神态上起了微妙的变化,看他的眼神仇恨又怜悯:“今天听到这里。叶砚炀,别拿失忆做借口了,你做过的,怎么都不可能抹去,老天有眼的。”
贾疏张了张口,也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许青的笔尖停留在纸面上,一动未动,目光像一把枪,对准了叶砚炀。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无法辩驳的时候,叶砚炀突然往椅背上一靠,低头重新戴上了眼镜,修长的食指推了推鼻梁,四平八稳地说:“呵,这就完了?我还当事什么铁证,无非是我跟妈吵架。”
章有为拿手机的手一顿。
他有趣地打量着章有为强作镇定的脸:“舅舅,十二年了,”他用食指和中指轻轻点了点头,“你是不是忘了,我是砚炀,不是雾白,该想起来的,都在这里。”
“谁知道。”
叶砚炀不假思索:“高一的时候,你带我去酒吧,叫了三个妹子,你带走一个,叫我不要告诉舅妈。高三的时候,高考前,你说我如果考上H大,就送我一辆车。大一的时候,我妈跟你吵架,我还帮了劝。至于什么提议,需要我继续说吗?我就是叶砚炀,说了这么多次,还不信的人,是不是傻。”
他这一通说完,章有为已经完全呆住了。
不仅是章有为,夏葵也觉得脑子供不上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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