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洛云进屋,闻端起身相迎,恰巧给洛成的药已经煎好,由婢女送了进来,闻端自食案上取过药碗,另取了旁边备好的一把小银勺亲自尝过,仍觉稍烫,便换了药勺,停在榻侧缓缓搅了搅药汤,欲待其微凉后再服侍洛成服药。
洛成便趁便问孙子道:“今日朝中可有事情?”
洛云尚未启言,闻端倒是住了手里的药勺,因不知洛府规矩如何,只以目看向洛成,洛云笑道:“你在这里不碍事。”说完转对爷爷道:“邢承光已在琼州开仓赈粮,并平抑粮商处售卖的米价,现在季为的灾情已稳定住。他还召集了三万精壮灾民以工代赈,补上了季为段的河堤缺口,加固下游堤坝、疏通河道,想必年终的漕运也不会受影响。我还听闻永安公主也捐出了昌业全年的赋税,以赈济季为灾民。”
闻端在侧,闻言不自觉微微一笑,洛云本是故意说与她听,此时偷眼观察,见那笑容如雪上飞鸿,飘然而至,倏然而去,胸中竟生出无限妒忌。自从闻端嫁入洛府,他几乎不曾见夫人笑过,如今听到永安赈灾的消息,夫人竟显出欣喜焕然的姿容,虽仍是浅淡,然而对她来说,发乎情止于礼,此般怕是极致了。洛云不由平添不快,还不等爷爷回应,便皱着眉将话岔了开去:“兵部那里又让户部拨款五十万,名头是补充平靖海寇所消耗损坏的箭矢兵甲。”
洛成听了面色顿沉,又止不住咳嗽起来,喉咙里虚弱道:“四月初不是才拨了五十万。”
洛云赶紧上前去给爷爷抚背,一面解释,“兵部说前番只是犒赏将士,抚恤伤亡,以及善后离州百姓之用。这次是要划给工部支付军器坊的费用,金额也是工部算出来的。”
洛成缓缓点了点头,眼底依然蒙暗,“曹治勋怎么说?”
“曹治勋想等您回去商议再定——赈灾开销巨大,年关又将至,这项能不能缓缓。但杨延说四夷未定,虽无大战,总是扰边不止,补充军械每年的支出不可省减,这笔款项今年总是要批的。”洛云望着爷爷被痼疾折磨的病容,心中默默一叹,洛成这几年来身子大不如从前,朝中诸事极少拿主意。而曹治勋虽贵为右相,比起杨延朝中根基尚浅。杨延出生勋戚世家,自杨凌起历经三朝,党羽遍布朝野,又同有帝侧议政之权,虽无丞相之名,在朝中却权势滔天,洛成不在,再无人可与之抗衡。他正自沉吟,管家叶福走了进来,打量着洛成洛云爷孙说事已毕,躬了身禀道:“老爷,少爷,工部主事洛麟求见。”
洛云心下更是一沉,丽妃这几个月来一直缠绵病榻,前几日才宣过洛麟家的女眷入宫,怕是此时有不好的消息。他不敢让洛麟久候,令叶福带洛麟去书房等候,自己辞了爷爷闻端便随后赶了过去。
果然洛云料得不错,丽妃正是在这日清晨薨于兰泽宫,追赠丽贵妃。
此刻采薇园里的永安也得了消息,她自小在宫中便与丽妃过从最密,尽管近来因为闻端一事稍有疏离,且前些日子隐约有所预兆,猝闻此信,依然止不住兔死狐悲,悲恸萦胸。待最先几日纷乱过去,她又挑了人少的时辰,独自入宫吊唁。在此哀秋中,兰泽宫这昔日繁华的宫室却尤显空荡,庭中梧桐已叶落大半。永安轻抚那粗粝的树干,依稀记起幼时她与闻端在丽妃处玩耍的情景。先太后管教甚严,硬要把她教成贤淑顺从的皇室之女,幸丽妃如长姐般屡屡回护于她。唯有在兰泽宫,闻端与她才能毫无顾忌的嬉戏檐下。那无忧无虑,却引得丽妃无可奈何的追逐之景依旧历历在目,永安恍惚举目索寻,石径尽头那朱柱旁熟悉的身影却早已了无踪迹。短短几年间,便已物是人非,如今她与这曾经最亲二人,一作生离,一作死别,皆是相见无期。可见世上诸事多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走过以往踩过无数次的方砖,永安被琚琼带着来至丽妃灵前。丽妃性格淑婉柔顺,又心思缜密,颇有心计,然而虽专宠多年,却因身体娇弱,膝下少子,一女早夭,长成的只有三皇子刘熹一人。现在刘熹身服缟素,也是跪在灵前,垂头在一旁饮泣,两眼已是哭的通红。
永安因母妃为先太后所憎,行事又为皇后不喜,后宫中只有丽妃与她亲厚。昔日她为闻家陷害时,全仗丽妃冒死相救,才得保全。这些年来,她与丽妃同气连枝,彼此扶持,才战战兢兢走到如今。不虞丽妃年华正好,便病体沉疴,匆匆撒手人寰,纵是一世荣华,到头来尽皆付于冬凉。而她也因为闻端之事,心如死灰,永安忽感之前她们汲汲所求的那些东西,刹那间毫无意义。只觉得自己可笑可悲。
不知过了多久,永安忽听得身后充满劳乏的低低一声:“你来了。”她转过头,见是刘湛走了进来,行步间虽不失往日威仪,却掩不住目色憔悴,似是最近政务繁忙,又因丽妃薨逝而精神不振。刘熹见父皇驾临,忙望着刘湛叩了个头。他尚未满十岁,不曾束发,此年纪面容更偏母亲的秀美,刘湛看到他,便又想到丽妃,更添哀伤。道了声,“你俩跟我来。”移步进了旁边的侧室内。永安赶紧扶刘熹起来,拉着他擘帘随了进去。
珠帘合拢,永安看清左手边白墙上悬的画,竟是一怔,堪堪止住的眼泪又滚落下来,她哽咽道:“这画如此肖似,真仿佛丽妃姐姐又活了一般。”刘湛微微颔首,戚容更甚,“是个叫潘博斐的画师,荼文崇推荐的。没见过丽妃生前的样子,却只凭描述,便能画尽意态,可算是国手,听说他常在九州采风,幸好此刻在天京。”一边缓缓说道,刘湛一边自在椅上坐下,凝神画像。
永安含泪劝道:“皇兄节哀。如此看来,画的太像徒徒引人哀思,反而不佳。”
刘熹也慢慢走了过去,倒是安慰起刘湛来:“父皇身子要紧。”他虽年幼,却颇得母亲的姿容和心劲,看得刘湛又是一阵心酸,对着他默然片刻,转头问永安道:“这孩子还小,还是需要母亲教养。你觉得,是送给皇后抚养,还是送到贤妃那儿?”
永安没立刻答话,而是看着刘熹。只见一身缟素的他,如同顶着白雪的小松般,笔直站在那里,脸上洇出一片通红,巴巴的回望自己。终是没憋住,刘熹的泪水滴落下来,偎依到永安身边,蹭在她的裙上,“平素皇姑待熹儿最好,熹儿只喜欢皇姑。”此刻他分明是小孩子容色,只是一味的撒娇哭泣。
永安抚了抚他一头浓密的秀发,又拿丝绢轻轻给他把泪仔细擦尽:“皇姑也喜欢熹儿,但你是我大吴的皇子,应留在宫里,同其他皇子一起跟老师读书学习理政。”
刘熹盯着他们良久,慢慢道:“你寡居在采薇园,若是寂寞,熹儿寄养在你处也可以。过几年待熹儿到开府的年纪,我让内务处在采薇园旁选个地方,就在那里建府好了。”
永安双颊透红,眼眸不自觉的迷蒙起来,她抬起手,帮刘熹整好麻衣,又顺好自己身上被他揉出的衣褶,才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子还是应在宫中长大,况本朝也无皇子寄养在姑母家的先例。贤妃无子,又甚稳重,熹儿由她抚养再好不过。”
刘湛略一点头,“贤妃太沉闷古板,熹儿不要也如此才好。你得空多来宫中走走,一同教养他。”
永安自然应承,“皇兄恩准,我自当多去看熹儿。仪堂有些妥帖的旧宫人,也可以一并跟去服侍。臣妹一介女子,除了琴艺,还有什么可以教熹儿的,只是能带些平素收集的孤本来给熹儿罢了。”
直到此时,刘湛的脸上才现出淡淡宽慰之色,“荼文崇也是你推荐的吧,你对熹儿的确颇为上心。周德铭最近如何?你那书馆也有几十号人,每月的用度可能支持?”
周德铭虽是当初永安瞒骗刘湛所留,在这天京皇城之下,时间久了为刘湛所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好在刘湛这时提起没有追责的语气,永安便不做辩解,“皇兄给我的赏赐,还有昌业的岁赋,已足够了。”
刘湛的目光从一旁静静聆听的刘熹身上流回永安,“编书育人是好事,你不必为了它缩减自己的用度。我明日再从内库给你拨点银钱罢。”
永安闻言摇摇头。在琼州的赈灾御史邢承光,参陆芳昌业经营私业的奏折昨日刚入中书省,就有人悄悄递出消息给她。她此时只装作毫不知情,和盘托出道,“如今国库空虚,臣妹又怎能因个人私事再让皇兄花费。臣妹请周老先生编纂的天地志本就囊括九州收集来的奇巧工艺之法,臣妹的主簿陆芳在观州琼州也开了些小工坊,以供资用。”说着,她不由小心翼翼道,“臣妹为了支撑书馆,偷偷私营工坊,皇兄会怪罪臣妹么?”顿了顿,瞧向刘湛眼睛,见他还处于哀思中,尚未动怒,又道,“臣妹知道这不合礼制,早想将这些工坊充入皇家产业,每年只管收银子,只是不知如何向皇兄提及。”
刘湛眼底深处那难以捉摸的扰动终慢慢散尽,却叹了一口气:“这个陆芳,莫不是那个陆天仁的儿子。你倒好,周德铭,陆芳,都是我的人情,却让你拿去用。”
永安听他如此语气,心下一松,偏头问道,“臣妹身上的一丝一缕,哪样不是皇兄的恩赐,又哪有自己的人情。”
“好了好了。”刘湛疲乏的摆摆手,说着站起身,踱了两步,见桌椅都罩着层浅灰色,方觉室内昏暗,原来已是到了掌灯时分,便让阮元传膳在兰泽宫,和永安与刘熹一同用完,方回思政殿去。
永安自回采薇园后的几天,心情委顿,晚上常常在卧云榭独自默坐,惜兮与金枫俱是担心,又想不出有何好办法帮她排遣。这日临近日暮,永安让惜兮取了宫中赐下的浕酒来,启了面向镜湖的门扉,移榻近湖,自在榻上开坛独饮。那残阳将广袤天空照的一片血红,红玉般的绚烂却被四宇包裹上来昏暗逐渐侵蚀,仿佛就在一刹那间,日沉入湖中,万物尽皆失色,只余灰黑的层云密密叠叠,笼在镜湖上空。
永安递了酒盏让惜兮复斟,惜兮知这酒烈,见那坛中酒早尽了大半,持着酒坛的手不免逡巡不前,又不知道该如何相劝,试探着低声道:“公主,坛中已经空了。”
“那再去随便拿坛来罢。”
“公主……”惜兮欲言又止,默然良久,抬起头方鼓足勇气道:“再喝您要醉了。”
“惜兮,”永安眼底收了平素的寒酷,此刻果有几分虚迷,眼波如醇酒流在眼前人身上,忽前倾身子抚住她执坛的手,问,“你说闻端现在可好?”ωWW.miaoshuzhai.net
惜兮踌躇起来,公主天威难测,闻端嫁入洛家,若是说好,恐引得永安妒恨,若说不好,以永安的性子,怕是此刻更添郁结,再难劝慰。她只得避了开去,“比起闻小姐,奴婢更忧心公主现在可好。”
永安轻笑,却带着几分凄楚,“她若是好,我便也好。”
“闻小姐必然也是挂念公主您的。”惜兮胸中一痛,忽觉被永安柔荑压着,手中酒坛重有千钧,只得轻轻将它放在案上。
“那她为何一直没有给我任何消息。”永安转过头,将目光投向水波往复的镜湖,语气中夹着几分倾颓,促声道,“成婚前也只让我忘了她。”
“闻小姐心地纯良,不愿公主因她朝中树敌,折损羽翼。”
永安冷嗤,“我是长公主,洛成动得了我?”她覆下羽睫,耀着黑金的镜湖终模糊成胧影,虚化成那一浪浪遥远的波声,“她向来是思虑太过,又顾忌太多。”说着喟然一叹,良久,却语声轻柔道,“她若非如此,我倒不习惯了。”
闻小姐出身簪缨世家,一言一行皆会牵扯整个侯府,自然有太多身不由己。惜兮默默思忖,但是我——她深深吸了口气,眼见永安将头撑在手臂上,眼中神光却随着渐悄的语声慢慢散去。惜兮抬起头,此时天已尽黑,与卧云榭隔湖相望的雒山明光宫,今日因无宫宴,只有守夜宫人的居处次第亮起孤寂微弱的光芒,火光散落在黑魆魆的山顶上,在晚风中飘忽摇摆,竟如鬼魅影状,仿若不似人间之景。
从高处殿宇上收回目光,惜兮轻轻收拢案上永安所用玉盏。暖唇曾经赋予它的体温早在秋夜中散尽,玉指所触,皆是寒凉。她的指腹沿着杯缘轻轻滑过,残留在杯口的酒渍,沾在指尖,带着不易觉察的灼感,让她的肌肤微微湿润。
永安睡得正酣,四下岑寂。案旁红烛高烧,不仅将永安精致的鼻翼,也将酒盏上的浮雕桂枝,拉下薄薄的一层淡影。惜兮的手指便这么从杯口滑到杯腹,感受着微微凸起的枝干,抚弄到上面的繁花点点,无声描摹那圆润细滑的瓣蕊。青色的玉器仿佛也记忆住她的温度,虽花枝依旧坚硬挺立,却在她柔嫩指尖的摩挲下渐渐温暖起来。
永安舌尖发出一声低喃,拉回惜兮的神思。她怕永安如此睡去,着了风寒,便过去先轻手轻脚帮公主卸下云鬓上的钗钿,放下秀发。那乌云如泉若瀑,映着烛光倾泄而下,眼见着发梢及榻,披散在玉兰色的衣袂上,浓密可爱。忍不住,惜兮挑起一束长发,拢在手里,那丝滑也如同桌边的玉器一般,在她的手心充塞着一片冰凉滋润。因长发被掠开,一股淡香自永安的后颈处游丝般的飘逸而出,那是同衣物熏香截然不同的隐香,西域进贡的香料,掺杂交缠着体香,若隐若现的逗弄着惜兮的鼻尖,让她忍不住凑上前去,嘴唇在那玉雕般的脖颈上轻轻一点。
永安动了一动,回应般的,贝齿间漏出低低一声梦呓,灯影恍惚间,青丝掩映的嘴角似微微含笑,眼角却仿若晕着盈盈水光,“闻端。”
栖在她身上的温唇稍稍一顿,却也只是须臾间的犹疑,就更用力的缠绵而上,如同宣告所有权一般,在她的玉颈上枝牵蔓绕,印下芳华朵朵。眼前人难得的温顺让惜兮愈发大胆,环住那盈盈一握的纤腰,直至起伏的胸口把面前人背后的薄衣捂得滚烫,方贴着永安耳边沉声低语:“有我在。”
回应她的只有安定静好的鼻息。榭外却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直来到门口,却是金枫的声音,“公主。”
惜兮放开永安,下了榻理好衣襟,走过去打开室门,轻道:“公主已经睡下了,有事么?”
金枫抱歉道:“看屋内有烛光,以为公主尚且未曾安歇。”惜兮借着她手里的灯笼,才看清她身后跟着哥哥身边使唤的小厮蒯和。蒯和倒是为惊扰到公主有点惶恐,忙道:“惜兮姑娘恕罪。”惜兮见他此时来采薇园,不由担心起来,忙拦住他请罪的话头,“无妨,可是有哥哥的消息?”
蒯和赶快摆了摆手:“并无陆先生的信至。倒是刚刚家里来了个客人,说是姓闻,看样子像是刚自宫里出来的,应是知道先生不在,让我直接来采薇园告诉惜兮姑娘和公主殿下。”
惜兮蹙眉,“他说什么?”
“他说今天从琼州递上来封密折,好像是邢御史查的琼州河工贪腐案,牵扯很多,陛下看了脸色不大好,当即传了太子殿下和洛相曹相杨尚书毕御史入宫。所以来禀知公主一声,琼州那里最近可能不大安平。”说着蒯和面露担忧的神色,“惜兮姑娘,陆先生也在琼州,会不会有事。”
“哥哥又非琼州官员,怎么也不会牵扯到。”惜兮略一点头,出言抚慰了下蒯和,“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说完却又疑惑,之前哥哥的信上提到捉住了河道司的重要证人,为何御史邢承光此时会呈递密折。
蒯和喏声退下,惜兮转身关了门。看情形,来者应是刘湛在思政殿的侍卫闻捷,可见他知道采薇园由江毓守卫,故此未曾直接求见公主,而是去了哥哥住处。可闻捷与公主素无往来,又为何会来告知,或是闻小姐所嘱?不知为何,莫非只因沾上了这个“闻”字,惜兮没来由的惴惴不安起来,按住胸口,才堪堪压下那阵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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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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