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融目光灼灼，好像洞察一切。
我还在地上跪着，眼皮微抬，正好看见衣袍下的一双大脚。有些心慌：“师父，也不是，别的名字也可以，为何是‘三乐’二字？”
苻融一只脚往后退了退，缓缓道：“你在军营不就是叫这个名字么？”
啊啊啊......
我心里一个劲儿叫苦，完了，师父是个大侦探，军营里那么多人都知道我，师父为何不知？
该不会想起别的吧？
慕容垂低声呵斥：“还敢犟嘴？还不谢过你师父？”
我埋头改口道：“喜欢喜欢，这个名字好......师父乐，徒儿而后乐。”
“哼，就属你嘴巴乖巧，尽道些溜须拍马的话来。外境得失，外乎寒暑风雨之替换，无足扰乱自心。修养身心，自得其乐。为师以为，三乐就是自得其乐的乐，与数字无关！”
听他语气，并没有更深意思，我暗松口气，师父英名，八大山人，说来说去不就朱耷一人？
“谢过师父，徒儿以后就叫三乐！”
“为师都原谅你了，你是不是该站起来了？”
我再一次磕头：“谢过师父！”
怎奈歪斜半天，还没爬起。
慕容垂伸手把我扶起，见我额头青肿，不由心疼：“你磕个头就是了，干嘛那么来劲，都青了！”
我心得慌，我咋知脑袋不经碰的？
苻融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你要是头破血流，大将军与为师拼命不可！”
慕容垂也不知抽哪根神筋，问道：“老夫若与你师父拼命，你向着谁？”
这人是老糊涂了咋地，能当人面儿说这话？
若有将来，那是一场噩梦，想都不敢想。
我认真道：“有一天真拼命了，我就横你们面前，想打就先杀了我！”
慕容垂和苻融先是一愣，接着笑了。
慕容垂道：“大人，您收的这个徒儿着实愚笨，要调教的还很多呀！”
苻融扶额，佯装头痛：“是啊，遇见榆木脑袋，为师只有辛苦二字！”
又聊了会儿，我和慕容垂先回。
慕容垂随手关门，我也不拦他，知他有话给我说。
“你知不知道，老夫快被你吓死！”
慕容垂第一句就这个，而不是“我们私奔吧”这种血性直白一点的。
我斜了一眼，觉得他有些奇怪，说不出来的那种。“有什么好怕的，我都被憋死。你说，我师父发现没？”
慕容垂摇了摇头，认真道：“应该没有，多是试探。一呆就是三个月，老夫得想法从长计议。”
老头改变逃跑计划？我不管他的什么从长，问道：“外面就没点儿风吹草动？”
慕容垂忽而严肃了，紧绷个脸像是遇见天大的事，好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我整个人都跟着紧张。
慕容垂双眼泛红，弓个背，警惕惊天而起，这个样子像草原上惊恐的狼。
什么事啊......看得我毛骨悚然。
“慕容冲来长安了！”
就这一句，如雷贯耳，我“啊”地一声站起，马上又坐了回去。
他，果真追过来了。
这回要是被他遇见，可就难逃虎穴了。
慕容垂眯了眯眼，狠厉道：“他被陛下秘密诏来，暂时出不了宫，知道此事的也并不多。他陆陆续续弄些假三乐给陛下，也不知能瞒多久？”
是啊，宫里有段妃，有清河公主，外面人不知道，可这样的事怎能瞒过作为慕容族一份子的慕容垂？
此刻我眼前又浮现出慕容冲那张倾世绝美的脸庞，他摆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全仗着陛下对他的宠幸，等他全都用完了，不知将来会怎样啊。
还好，他被关在宫里，暂时出不来，想必秦王也不想放他出门让人说闲话。
慕容冲最多是顽皮放肆的小混混，他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我有种被慕容族人时刻干掉的危机，这种小命攥在别人手里的恐惧让我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慕容垂一直闭嘴沉思，他一定在想如何把我隐藏得更好，我却想着独自离开，两人想都想不到一起，剩下的干脆谁也不说话。
我躺在床上心烦意乱，左右睡不着，偷偷溜出房门，不由自主地朝书房飞去，躲在一棵大树上向书屋张望。
书屋的灯忽明忽暗，苻融举着烛台出门。
他拿卷纸，走到池塘边上，点着稿纸。
稿纸上写满了“三乐”，接着一点点着了起来。
师父写我名字做什么，有巫术？
想想也不对。
担心被人发现，我悄悄飞到院子里，在那棵大枫树下停下。
阳光下的大枫树，树干粗壮，枝条张扬。月光昏暗，枫树黑糊糊的一大团，一动不动。
我取过扫把，“哗哗”扫地。
一个模糊黑影向我靠拢。
扭头一看，是苻融，背个手，身子挺拔。
“师父。”我立住，低头道。
“这么晚了，还不睡？”苻融说话低沉，听不出心情。
“徒儿......一时半会儿睡不着。”
好想说，师父你也睡不着吗，半夜里玩烧纸？
苻融咳咳两声，没话找话：“字练得如何？”
“......还摸不着门路。”
我说的是大实话，早上搂我写字，我人都傻了，什么也不记得。
“写字不仅用心，还得有方法。为师，再教你！”说罢，苻融背后搂我腰，右手相握，在平地转了几圈儿，忽而腾空而起。
“锦鲤摆尾，欲窥天际。高山之水天上来，狂奔直泄不停息。壮怀激烈千万里，气贯长虹天地间。三十六笔，笔笔借势，张弛有度，浑然天成。如修正果，唯有此道！”
苻融念的是书法口诀，我第一次听到。
在这个空旷的大院，茂密的枫树下，只觉天地无边，只有飞速旋转的枫叶，和呼呼而过的风。
招式在变，口诀也在变。
“脚底有根，入木三分。凛然正气，势不可挡。欲擒故纵，终成方圆。又藏又露，龙吟深渊。虚虚实实，拐弯抹角。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枫叶纷纷飘落。
我背靠苻融，看呆了。
“徒儿可曾记住？”苻融在我耳边轻道。
一股热气喷我脸上。
炙热宽厚的胸脯起起伏伏，饶是我再有定力，胸口不免漏一拍。
“......师父......嗯......记住了......”
蚊蝇一样的声音弄得我面红耳赤，明明可以大大方方说话，干嘛做了亏心事一样心惊胆战。
用力想从他怀中出来。
他双臂软软的缠我身上，我却挣不脱。
“为师累了，等等。”苻融下巴抵在我头顶，柔柔地在我耳边吹气。
可可是，我是女子，剧情也不该这样的，脱轨了。
可谁又规定，剧情就该向着我要的方向发展？
“回头，谱曲，记住笔划！”苻融的声音再次响起，屏蔽我一团乱麻似的想法。
“......嗯，知道了......师父。”
以曲悟道，以视觉创造听觉，这点对我没什么难度。
“师父，您的琴可以借徒儿一用？”
“当然，你随我来。”说罢，主动松开我，在前面带路。
我长舒口气，往后两人尽量分开，不能独处。
苻融脚步重重的，不像刚才轻盈。
我想，他一定用尽所有力气，为了开发一个“榆木脑袋”。
对刚才龌龊想法，又开始自责。
双手接过琴，低声谢过，还不自觉地朝瑶池边上看。
烧过纸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了。
苻融目光一闪，严厉道：“太晚了，记住不可迟到。”
我“嗯”了声，转身走了。
躺床上，想起刚才两人身子紧贴在一起，忽高忽低比翼齐飞，简直不能入睡。
通过正面接触，苻融正直，机智，雍容大气，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值得我苦学一辈子。
苻融是懂我的，我也懂他，书画、弹琴，我俩心灵相通，想法不谋而合。
而我是矛盾的，纵有一百种靠近他的理由，就“秦王苦心要找的女人”这一条，就能把他打入无底深渊。
是啊，堂堂秦王能容忍自己亲弟弟私藏他的女人吗？
我平躺着，脊背热乎乎的让人很不自在，翻个身，拿起扇子使劲呼扇，那种烙铁一样的印迹几乎无法抹去。
又觉得心里憋口气，有谁敢说，苻融借口教授徒儿，没有隐藏私心，打死我都不信。
师徒恋，哪个时代都不稀奇。
我摸摸脸，小脸滚烫，手也是烫的，身上似乎残留他的味道。
这是一种奇怪感觉，同凌飞没有，慕容垂更没有。
我急忙翻过身，努力想别的。
想起慕容垂，我立刻冷静。
慕容垂整天魂不守舍，心思全在我身上。他的目的很明确，要我嫁给他，可这根本不可能。
能同慕容垂相处这么久，多半是前世崇拜，依恋他谜一样的传奇人生，与他这个人并没多大关系。
该是两人分开的时候了，可他偏像牛皮癣一样长我身上了一样，甩也甩不掉。
尤其是慕容农、慕容宝正恨不得一口吃了我，骨头渣都不剩。
有此得出结论，慕容族人不可靠，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又闭眼想了一会儿，睁眼一看，窗外灰蒙蒙的。
天快亮了。
打扮整齐，抱琴出门。
满地的枫叶，来不及清扫。
盘腿坐下，十指拨弦，琴声顺风飞出。
自打临源洞中弹过无弦琴之后，手到琴来，简直绝配。
耳畔琴声婉转，眼前枫叶随风，忽急忽缓，如惊风骤雨，怒蛇狂龙，又如行云流水，缠绵留恋，千丈瀑布，流畅舒展。
搁下琴，我飞起，双手舞动，默念口诀，浑然不知千年红枫片片落尽，留下光秃秃的枝干。
抬眼望去，仅存一片红绿相间的枫叶，孤傲悬挂。
挥挥手，红叶优美划过，缓缓落我掌心。
有种耳清目明的清爽之感，书法真谛原来如此。
说起来很难，但全身心领悟，就觉风吹草动都是那样肆意张扬。妙书斋
我长舒口气，师父，要是您在，徒儿一定说给您听！
拿起扫把，只听得一个声音叫道：“是谁把我满树的枫叶都毁了？”
师父！
我扔掉扫把，飞一般跳来，双手抓他衣袖，喜滋滋道：“师父，徒儿明白了，徒儿明白了！”
苻融表情出奇地疏离，不着痕迹地拽出衣袖。
大概是心疼他的宝贝枫树了。
我从怀里摸出那片还没成熟的枫叶，献宝似的双手捧过：“师父，徒儿送给师父的礼物，望师父收下！”
苻融微微一愣，很快伸手接过，毫无表情地淡然道：“为师收着！”说罢，枫叶入袖。
转脸，慕容垂一脸旧社会地冷眼相看。
啊，老人家该不会又吃飞醋吧，一片枫叶有那么重要？
我一只脚在地上划拉，琢磨着是否扫一箩筐给他抬去。
“将军，你不会生气吧？”
当着苻融苻融面我不会刺激他，万一他暗地里对付苻融可就不好了。
慕容垂的僵硬地像块干面饼，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意：“枫树被你毁了，看你如何收场？”
原来他担心我受罚，我想多了呢。
我还没从刚才的欣喜中出来，一脸期待：“师父，徒儿领会写字要领，惩罚就免了吧？”
苻融叹口气：“千年枫叶，秋天红得像团烈火，落叶纷飞如舞蝶，惹得朝中大臣羡慕不已。这下可好，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春天，就是砍了枫树，残余的树干也能挤出嫩芽，眼见盛夏就要来了，新芽恐怕很难有了。
可是，我咋知道一顿乱舞，枫叶纷纷自尽。
确实可惜了。
用过早餐，我收出一个包裹，里面搁包甜点，一套马倌服，刷拭马匹的用具和两个苹果。
走到门口，我道：“放学后，就不劳烦师父和大将军来接我。不知太子的宝驹好不好侍奉，要是与他一个脾气还不得整死我。”
苻融斜了我一眼：“所以偷两苹果贿赂马匹？”
我呵呵一笑：“师父您可不能小看徒儿，侍奉马匹徒儿可有经验呢，徒儿曾经半年泡在马厩，通晓马的生活习惯，这点事算不了什么？”
苻融拿我开心：“徒儿在马厩呆半年，大将军不心疼？”
慕容垂唯恐言多必失，催促道：“就你话多，赶紧走吧！太学好好听课，晚上回来，你师父可是要检查的！”
“知道了，放宽心吧！我知道回府，不是还有苻朗嘛，我们同路！”
“上马。”慕容垂同往常一样伸手抱我。
我后退两步，有意同他拉开距离。“不了，将军，我自个能走，要不又被人笑话。”
慕容垂尴尬地收手，眼底淌过一汪失落。
按理说，不好意思的应当是秦国堂堂大将军慕容垂吧。他时时把我栓他身上，当众宣布我是他的人。
我俩早就超出书童和将军之间的主仆关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祖孙三代呢。
我心意已绝，他的彻底，他的毫无退路，只能把我逼上分手的绝路。
而现在，我只有一个想法，让他明白我是认真的。
慕容垂马鞭一抽，人就窜了出去。
显然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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