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到十五岁的这十几年里,有很多次,他几乎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掉了。
冬天穿着单衣在公园露宿、身无分文连喝一周凉水、被男人揪住衣领、薅住头发,脑袋一下又一下撞击在墙上。
每一次,他觉得自己活不下去。
然而每一次,他最终都活了下来。
喝醉的酒鬼常常念叨:“你怎么不去死!活着浪费老子的钱!你快点去死!”
可人哪有那么容易就死掉。
冻得嘴唇乌青直打摆子没有死、饿到浑身无力站都站不起来没有死、被毒打到直接吐血也没有死。
他总是活着。
不管有没有遮风挡雨的住处、暖身蔽体的衣服、果腹充饥的食物,他一直活着。
清醒的、明白地活着。
有时候实在撑不下去,他会默默地想。再熬几年,等自己长大,只要长大就好了。
长大可以赚钱,可以读大学。
可以丢下赌鬼远走高飞,在一个他还没想象出是什么模样的城市,买一个小小的一居室。
夏天有风扇,冬天有暖气。
冰箱里总装着满满当当的食物,衣柜里挂着厚实保暖的衣服。没有人会冲他高高扬起手。
但长大真的太遥远了。
即使这两三个月半夜总是被生长痛惊醒,开学才买的校服很快小得不能再穿,甚至站在举着铁凳子的男人面前,比对方隐隐高出几厘米。
他竟然还是打不过他。
他躲不开男人坚硬的拳头、死命踹过来的脚。只能和六七岁的时候一样,双手抱头,护住头脸的关键部位。
铁凳子重重敲了下来。
其实不必许愿说。
戚野躺在这里,感受着头脑中一阵又一阵零碎的晕眩,就知道自己伤得究竟有多严重。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他还能长大吗?
飘忽不定的眩晕里,戚野想。
在戚从峰把他活活打死之前。
他还有机会长大吗?
*
陈诺接到警察的电话,和许建丽一起赶到医院时,许愿正坐在手术室外。
夏夜时分,被送进医院的各种病患层出不穷。喝酒反被酒瓶子开瓢的、开车直接被对面撞飞的、在街上多看彼此一眼而后直接大打出手的。妙书斋
又一辆担架载着满头是血的伤者从走廊飞奔而过。
显得她手上身上的血迹没有那么刺眼。
“我没有碰他。”
她呆呆坐在那里,一板一眼回答警察的问题,“我看过书,他这种头部受伤的情况不能挪动。所以我先打了120,又报了警。”
救护车和警察来得都很快,昏迷过去的男孩被抬走。
她跟救护车一起来医院。
“我想打他的应该是他爸爸。”她缓慢地说,“他爸爸之前被抓了起来,夏天该出狱了。”
戚从峰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他只认为是戚野不好。
如果不是戚野,他不会在学校闹事,不会被报警关起来,不会因为被调查出其他犯罪事实送进监狱。
都是戚野不好。
他要打死他。
就像打死一条街边无主的流浪狗。
“他没有其他亲人,我已经拜托人去接他姑姑了。”许愿继续说,“他姑姑是盲人,来得可能要慢一些。叔叔你们别着急,她一会儿就到了。”
女孩语气特别平静。
从小一起长大,陈诺最清楚许愿的性格。
小姑娘聪明,脑子转得快。但有陶淑君那样的母亲,胆子难免有些小。平时遇到什么事容易被吓到。
轻了说话磕磕绊绊。
严重点整个人都是懵的。
但此刻她坐在那里,被一圈警察围着。尽管脸上还有泪痕,每一句话都说得特别清楚。
一点儿不结巴、分外有条理。
陈诺难得脸色微沉:“警察叔叔。”
上前两步,把许愿护在身后:“我是她哥哥,也是戚野同学,你们有什么事儿问我吧。”
许建丽也走过来:“同志,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
问题问得差不多。
接警的警察摇头:“没其他的事儿。”
“我同事他们已经在抓人了。”这种案件性质恶劣,所里极其重视,“这是我的电话,孩子有情况随时通知我。”给许建丽留了自己的手机号。
许建丽把他们送出去。
陈诺留下来陪许愿。
“换件衣服?”少年心细,出门时给她带了件新裙子,“你身上这件脏了,我们换掉好不好?”
许愿没吭声。
低下头看了眼自己。
她的裙子确实脏了,去找戚野时没换衣服,穿的是白天参加考试的那一件。薄荷绿的裙子上沾着大片大片的血渍,深深浅浅、斑斑驳驳。
她抬起手,举到眼前。
手心里、指缝中,连掌纹都被男孩的鲜血浸透。
“哥。”许愿轻声说,“我没有碰戚野。”
陈诺点头:“我知道,你不会随便碰他。”
陶淑君总是嘲笑许愿看医疗纪录片,笑话她只是为了装样子,嘲讽她从来不干正事。
但陈诺清楚,许愿是认真的。
她搬来他家的那天,连多余的衣服都没怎么带,只拿走了那个放在书柜上的小药箱。
少年语气温柔。
许愿抿唇,几秒后,盯着自己的手,眼泪直接掉下来:“我没有碰他!可这些都是他的血!全是他的血!”
她只是守在他身边,跪在那里。
那滩浓稠暗沉的血就慢慢化开,沾在手心中,粘在裙角上。
她没有动他,但他的血还是越流越多。头上的、脸上的,脖颈、手臂、小腹。她几乎数不清男孩身上究竟有多少伤,到底有几处伤口在出血。
“他会死的。”
许愿小声说,“哥,戚野会死的。他爸爸会把他打死的。”
陈诺板起脸:“胡说。”
“警察叔叔不是已经去抓人了?”他拿出纸巾,给她擦眼泪,“他爸爸会被抓起来。”
“可他爸爸已经进过监狱了啊!”许愿一向很听陈诺的话,这次无论如何都听不进去,“这次能判多久,出来之后又怎么办?!”
即使这一次戚野活下来。
还会有下一次。
只要戚从峰还活着,还能从监狱里出来。总有一天,戚野会被他找到,抓住,打死。
家暴的人不会因为短短几年刑期而改过自新。
只会变本加厉。
许愿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让戚从峰永远消失在戚野的生活中。
或许因为她也只是个小孩。
和他一样没有长大,没有能力对抗毫无底线、凶神恶煞的成年人。
“哥。”许愿又叫了一声陈诺,“戚野真的会死。”
从前没有目睹过这种场面,即使戚从峰上次闯进学校,最后也被大家齐心协力制止。
许愿头一次意识到。
小孩和大人之间的差距很大很大,大到即使有心想要反抗,都没有任何头绪。
“不会的。”
陈诺正想开口安慰许愿,一道冷冰冰的女声先行响起。
被南哥一路连闯好几个红灯送来,戚从云站在几步开外,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只是耳边头发有些乱,显然出来得很急。
“许愿,谢谢你。”她平静地说,“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就可以了。”
*
戚从云和南哥来得快,走得更快。
几乎没待多久,等到戚野手术完成,向医生确认过他的具体情况,又急匆匆离开。
不知道去做什么。
接到消息的江潮和石小果先后赶到医院。
“下午考完试人不是还好好的!”江潮一看躺在病床上的男孩,眼睛直接红了,“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儿!他那个畜生爹抓到没!狗东西!我一定要打死他!”
石小果的脸黑得能滴水。
没说话,只是站在病床边,默默捏紧拳头。
“病房不允许大声喧哗。”路过的护士提醒,“注意点儿。”
江潮只能梗着脖子闭嘴,没过多久,脸憋得通红,眼见快要爆炸。
“医生说他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
许愿已经换过衣服,吸了下鼻子,小声说,“他姑姑去忙了,我们两两一组留下来陪他吧。”
戚野没有其他亲人。
除了戚从云,最亲近的就是他们这几个朋友。
江潮石小果自然同意。
陈诺原本想留下,许建丽担心他身体撑不住,坚决不答应让他守夜,于是约定明天白天再过来。
许愿和江潮今晚值夜。
其实留下也不能做什么。
头上缠着厚厚一圈纱布,男孩沉睡着。露在外面的手臂、小腿、脖颈,甚至指尖都是伤痕。
随着时间推移,鲜红变成暗红,再由红转紫、由紫转青。
江潮根本不敢细看。
老老实实搬着凳子坐在门口,护士不让他大声喧哗,就一个人坐那儿偷偷掉眼泪。
慢慢哭累了,夜渐深,直接靠着门框打起小呼噜。
许愿坐在戚野床边。
目睹了男孩被疯狂殴打的现场,惊吓过度,神经紧张。她倒是比江潮坚持得久。
直到头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才趴在床边睡过去。
很久很久之后。
渐渐恢复意识,戚野一连费力睁了好几次眼,终于迟缓睁开眼睛。
不太清醒,他盯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慢半拍想起自己昏迷过去的原因。
于是有点想笑。
果然,这一次又没死。
想要露出嘲讽的微笑,刚牵动嘴角,肌肉牵动一抽一抽的疼,只能被迫斩断尚未成形的笑容。
“嘶”的吸了口气。
这一声吸气非常轻。
至少和江潮的小呼噜相比,几乎微不可闻。趴在床边的小姑娘却立刻抬头:“戚野,你醒了?”
之前哭得久,尽管后来她没再掉眼泪,眼睛还是肿了起来。
红彤彤兔子一般。
“我去叫医生!”
她用这双兔子眼看了他几秒,也不等他回答,匆匆跑出病房。
留下戚野一个人躺在病床上。
门边江潮睡得死,压根没听见任何动静,还在一声又一声打呼噜。
记忆有些缺失,没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况,戚野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俩这是在给他守夜。
从前被戚从峰毒打之后,男孩总是独自醒来。孤零零躺在地上,强忍身体各个地方传来的疼痛,看着陈旧掉漆、开裂起皮的天花板。
这是第一次清醒之后。
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有其他人。
不成片段的记忆慢慢浮现,他渐渐记起老房子狭小昏暗的次卧、冰凉潮湿的地板,眼前隐隐绰绰的虚影,还有女孩带着哭腔的嗓音。
是她。
那个时候,是她陪在他身边。
昏迷之前视线模糊,他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
方才刚苏醒,也只记住了那双红彤彤的兔子眼。
然而此刻躺在病床上,戚野脑海里却突然冒出个奇怪的想法。
原来她竟然长得这么好看。
他偷偷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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