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轮的比试结果,出乎所有人预料。
武林盟统共往阴风林里投入了四十九名罪囚,在一个时辰里死伤了大半,最终白组抢到了十九只铜手环,黑组夺得的铜手环数目不多不少,正好也是十九只,竟是打了个平局。
除此以外,这场比试的惨烈也远远超乎了众人预想,短短一个时辰内,原本的一百零二人折损了七成有余,其中不幸罹难者近二十,剩下也是人人负伤,大部分人已无力再战。
最终,经由各大掌门紧急商议,择取两组前四名共计八人,当场公示名单:
黑组——昭衍,尹湄,鉴慧,江平潮;
白组——水木,王鼎,穆清,谢青棠。
以上八人即为本场比试胜者,成功晋级第三轮,三日后进行最终比斗。
此结果一出,有心人注意到这份名单与杜允之当日那道七秀榜竟是不谋而合,可见其情报手段何等了得,当场便哗然起来,沉寂多年的琅嬛馆顿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无数人蜂拥前去开盘下注,七嘴八舌地争辩“魁首之位花落谁家”、“十万两雪花白银如何瓜分”云云,闹得栖凰山上下乌烟瘴气,杜允之也总算洗掉了“大放厥词”的污名,一时间春风得意。
然而,真正的大人物们此刻都无心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了。
夜色黑沉,时近子夜,天罡殿内依然是灯火通明。
议事厅内,肃穆之气几乎化为实质,如山岳般压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方怀远虽坐在上首,一颗心却直往下沉,这场由他亲自拟定经手的比试出了如此纰漏,不仅让他引以为傲的首徒展煜重伤濒死,还逼出了另一个惊天隐秘,事涉武林阴私和朝廷重案,容不得他心存侥幸。
想到这里,方怀远不禁看向自己左手边,那里坐着萧正风、周绛云和陆无归三人,除了陆无归仍嘴角含笑,萧正风与周绛云皆面色阴沉,两双眼睛犹如扒皮拆骨的铁钩子,死盯着站在堂下的方咏雩。
在他右手边,白道三大掌门无一缺席,江天养神情阴鸷,王成骄面带怒容,连谢安歌也是眉头深锁,她的目光往对面一扫,恰好跟陆无归撞了个正着,后者对她一笑,谢安歌握着拂尘的手便微微一紧,谁也没听见她那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不过转瞬之后,她已转头看向下方,开口打破了这片令人心悸的沉寂:“方咏雩,今日阴风林之事,你可还有话说?”
方咏雩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双手双脚都被铁链锁住,这铁链是寒铁打造而成,链子下方还坠着沉重的实心铁球,少说也有三十斤重,单是站着就已足够困难,可他执着地不肯在这些人面前跪下,闻言头也不抬地道:“我今天做了太多事情,不知谢掌门问的是哪一桩?”
“放肆!”
见他不知悔改,萧正风厉色道:“方咏雩,你不顾规矩恃武行凶,在比试场外以下犯上在先,打杀人命在后,你该当何罪?”【妙】 【书】 【斋】 【妙书斋】
方咏雩的脸皮抽搐了一下,兀自冷笑道:“她该死!”
不等萧正风发作,江天养抢先道:“事情经过,昭衍甫一出林便已仔细作答了,原是花蝴蝶兄妹设局伏杀他们,展煜因此落得重伤濒死,咏雩自幼与他亲如兄弟,情急之下失了分寸倒可谅解一二,不过……那生花洞主白凌波本应囚于无赦牢中,怎么会出现在阴风林?”
“我已亲自去无赦牢中查过了,有两名守卫自尽而亡,恐怕是蓄谋已久。”方怀远看向周绛云,“周宗主,此事你有何说法?”
“出逃的是生花洞主,跟她勾结的两人又是生花洞后人,左右不过是生花洞的事情,本座能有什么说法?”周绛云语气冷漠,仿佛无关己身,“花蝴蝶与柳郎君兄妹俩皆是根骨上佳之人,当初本座的确有过招揽之心,可他们一心想要重振生花洞,两个势单力薄的小辈还不足以让本座多加留意,此番也是他们主动找上来想要借武林大会重扬生花洞威名,本座只是看在两派往日渊源的情面上,给他们一个机会罢了……方盟主,你与其拿这些无凭无据的臆测来质问本座,不如先问问你的好儿子,怎么会身怀我补天宗失传多年的《截天功》阳册?”
周绛云这一番话将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奈何方怀远至今没能拿住他的把柄,帮白凌波偷梁换柱的两名守卫皆是武林盟旧人,身家来历俱清白,否则也不会被方怀远委以看守无赦牢的重任,现在两名守卫跟生花洞三人都已死无对证,更是无从查起了。
听他提起《截天功》阳册,在场诸人俱是色变,白道四大掌门都参与过五年前的绛城一战,傅渊渟在钟楚河上力压群雄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其人虽死,余威犹在。
“自补天宗创立以来,祖师便将《截天功》分为阴阳两册,非历代宗主及继承人不可修炼,然而永安七年娲皇峰一战后,傅渊渟叛出补天宗,阳册就此在门派内断了传承,即便是本座也不过手握阴册,此生若不能找回阳册补全《截天功》,纵死也无颜见历代先人。”
指尖轻敲木椅扶手,周绛云面上虽然不见怒色,气势却节节拔高,只听他继续道:“五年前,傅渊渟重现江湖,本座以阴册为悬赏广发绝杀令,后来方盟主率白道各路英雄好汉在绛城设下陷阱,终将傅渊渟斩于钟楚河畔。本座言出必践,当着诸位的面将阴册交给武林盟,方盟主也许下重誓——若无白道四大掌门联名作保,武林盟中任何人不得修炼此功,否则视为叛徒逐出门墙……此事,本座没记错吧?”
方怀远缓缓道:“当日所言,黑白两道共作见证,那本功法如今就封存在天罡殿内,上面有四道精绝巧锁,四枚钥匙由四大掌门分别掌管,少一把都不能开启,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五年来无一人打开封锁看过书中只言片语。”
谢安歌三人亦点头应是,当面将钥匙取了出来,证明方怀远所言不虚。
“方盟主的人品德行,天下人有口皆碑,自然不会食言而肥。”微一停顿,周绛云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不过,方咏雩先天有疾,心脉受奇寒之症侵蚀多年,此事人尽皆知,能根治他的办法唯有极阴相生、极阳相克两条路子,恰好与《截天功》阴阳二册相合。父子骨肉,舐犊情深,天下人皆有私心,倘若方盟主要用阴册救治亲子,三大掌门俱是通情达理之人,本座也不会有所异议……那么,方咏雩为什么放着唾手可得的阴册不去学,反而学了一身截天阳劲?”
这一番话就像两柄利刃同时刺进了方家父子心里,方咏雩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他终于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方怀远同样在看他,父子俩对视之间,他攥着的拳头紧了又松,半晌才慢慢道:“我……养子不教,疏于管束,对此事实不知情。”
“好一个‘实不知情’!”陆无归这时笑出了声,“这亲生骨肉的父子俩可真有意思,当爹的不知道儿子底细,做儿子的当众拳打老父,事到临头就一问三不知,倒叫我们苦主无处说理去了。”
他这一笑,殿内众人的脸色都难看了几分,即便火没烧到自家头上,白道三大掌门也是进退与共,岂容黑道中人如此猖狂?
王成骄当即怒道:“老乌龟你莫要在此放屁!你们补天宗算是哪门子苦主?花蝴蝶兄妹俩不值一提,哪有本事勾结无赦牢的守卫帮助白凌波出逃?这些年来,你们补天宗坏事做尽,弱水宫之事还没过去风头,当真以为那些粉饰太平的说辞就能骗过天下人?多年合作的情谊都能一朝翻脸,周绛云你可别往脸上贴金,装什么乐善好施的大好人!依我之见,白凌波出逃也好,花蝴蝶兄妹俩在阴风林设伏也罢,都是你们暗中指使的!”
“王帮主,你可是堂堂的丐帮帮主,可不能跟那些臭王八二流子似的空口诬陷于人,这无凭无据的话嘛,当心风大闪了舌头。”陆无归笑眯眯地道,“我家宗主已经说过了,生花洞的事情跟我们补天宗无关,你们若是心中犹疑,自去查证办案去,哪有叫我们自证清白的道理?至于其他,方咏雩身怀截天阳劲这件事,在座诸位有目共睹,《截天功》本就是我补天宗的至高秘籍,阳册更是关乎到一桩轰动武林的公案,不止我补天宗要问个究竟,萧楼主代表朝廷在此,也是要刨根问底的。”
王成骄怒不可遏,不等他拍案而起,谢安歌的拂尘已悄无声息地压在了他手背上,只见她抬眸望向陆无归,沉声道:“陆长老,个中缘由尚不明确,不如我等先收敛一二,容方咏雩自行分说清楚吧。”
见她出来打圆场,陆无归脸上那七分假笑都染上了三分欢喜,从善如流地道:“谢掌门所言有理。”
自始至终,方咏雩只是冷眼旁观,直到这番争执结束,他才嗤笑了一声,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被所有人听在耳中。
萧正风斟酌了片刻语句,问道:“方咏雩,本座且问你——你今日所用的武功,当真出自《截天功》阳册吗?”
方咏雩不作答也不点头,见他如此冥顽不灵,所有人心下都是一沉,方怀远终于忍不住道:“咏雩,此事不容儿戏,你快如实回答!”
他一开口,方咏雩终于收起了笑意,面无表情地道:“回盟主的话,确有此事。”
“居然是真!”
“这……”
一时间,非但四大掌门齐齐色变,就算是早已了然的周绛云也不禁呼吸急促起来,他的眼眸里像是燃起了两堆火,炽热无比地盯住了方咏雩。
在场唯一面色不改的只有萧正风,他深深凝视着方咏雩,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追问道:“你身为方盟主的独子,从小体弱多病,少有离开栖凰山的时候,究竟是何时开始偷偷习武,又从何处学得阳册?”
方咏雩再度闭了嘴。
饶是萧正风城府极深,也容不得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自己,他压下胸中翻涌的怒意,对方怀远道:“此子似有不平之气,个中症结想来不容我等外人插手,就请方盟主亲自向他问个明白吧!”
方怀远心中一痛,奈何他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强忍着满腔复杂情绪,喝问道:“逆子,你究竟意欲何为?”
四目相对过后,方咏雩忽地跪了下来,铁球滚落在地,链子带起“哗啦啦”的声响,却都比不上他对方怀远磕下的那个响头来得刺耳。
“爹,孩儿所求,当日已尽数向您坦白了。”
连磕了三个响头,方咏雩缓缓直起身,不顾额头上鲜血淋漓,一字一顿地道:“生母恩大如天,十五年前那场大祸害她惨死,也让我这半生自困心牢,至今不能释怀,从那一日起,我没了生母,也如同没了生父……身为人子,我想给自己的父母一个公道,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方怀远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哽出了一阵阵不断上涌的血腥气。
方咏雩说得隐晦,可白道四大掌门多年来同气连枝,外人不知晴岚之死的真相,江天养三人却是清楚的,虽不免对方怀远的冷酷有所微词,但是转念一想,他们不曾设身处地,又凭何置喙呢?
因此,江天养忍不住道:“咏雩,当初你们母子为生花洞余孽所掳,他们不仅要挟你爹释放白凌波,还趁机偷袭了杏林会,想要杀死正在研制解药的百名医者,使阿芙蓉生意死灰复燃。你爹他分身乏术,我等远水解不了近渴,由此延误了时机,你若因此心生怨恨……”
“我早已原谅他了。”
不等江天养说完,方咏雩打断了他的话,抬头直视方怀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们在地牢里等了十二天,前两天我只知道哭,后来我开始恨你,可在你终于到来的那一日……我已经原谅你了。”
顿了下,方咏雩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含着泪不肯落下,抽了两口气才挤出了那句话:“我想知道,是谁泄露了车队行踪?娘亲她……为什么一定得死?”
天罡殿内一时寂静了下来。
方怀远的呼吸几乎都停滞了,嘴唇翕动了几下,到底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眼中血丝越来越多,就在方咏雩紧咬牙关努力克制眼泪不要流下的时候,作壁上观的萧正风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众人下意识地看了过去,萧正风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方咏雩,你说自己别无所求,也就是说……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就会把一切和盘托出吗?”
方怀远脸色大变,急忙打断道:“萧楼主,莫忘了当年——”
“是!”
方咏雩大声应道,身体猛地往前踏了两步,若不是被铁球和锁链绊了一下,恐怕他已经冲到了萧正风面前。
脚下一绊,方咏雩扑倒在地,他用双手撑起身体,抬头死死盯着萧正风,哑声道:“你知道……真相?”
“本座当然知道,应该说……这天底下,没人比本座更清楚了。”
萧正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咏雩,缓缓道:“你有句话说得不错,晴岚她一定得死,因为她不止是武林盟的盟主夫人,更是……勾结飞星盟谋逆作乱的反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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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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