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设在行宫别苑。偌大的一座孤山，山上是皇家道观，正是蓝青玄入主之处。山下新围了一个硕大的园囿，园囿中堆砌了一座小山，山上密密匝匝地栽了许多新树，又点缀许多玲珑剔透的奇石，奇石上爬了许多薜荔藤蔓，石间栽了各色奇花异草。沿着围栏边有一带水池，栏架上爬满香藤。
山中，由奇石堆砌而成的洞口上，匾额书写“鹿苑”二字。
“美则美矣，太过奢靡啊。”我惊叹，“为了一只鹿堆出这么大一座山，还搞得这么文雅，简直是劳民伤财啊！”
一旁，陆绎瞪我一眼，“会不会说话？”
“哈！哈！”见他脸色不悦，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工部的这个鹿苑真是巧夺天工、洞天福地，与这白鹿是相得益彰呀！”
他抬手轻敲了敲我头，“一会儿不许说胡话啊。”
“哟！这不是陆佥事吗，”严世蕃摇着铁扇远远走来，“陆佥事和妹妹二人好兴致啊。”
见他走近，我耐住性子，屈身给他行了个礼。
他走过来，目光直视我，一只假眼透着狡诈。
我知道严世蕃此行必然要给陆绎挖坑，但又不知道他具体要怎么挖坑。奇怪的是，他好像此刻对陆绎并不十分在意，却将目光看向我，“妹妹身子大好，怎不见给母亲报个信呢？”
陆炳告诉过我严夫人要前来赴宴，我便规规矩矩道，“想的是今日给母亲大人一个惊喜呢。”
“哦？”严世蕃显然不信，“那要让妹妹失望了，今日母亲身体抱恙，没法前来。”
“如此，”我心下舒了一口气，原本打算在严夫人面前装失忆呢，这下连装都不用装了，便道，“那烦请兄长代妹妹向娘亲问个安了。”
“是吗？”严世蕃突然失笑。
我抬头看他，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妹妹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以前妹妹一听母亲生病，那可是心急如焚寝食不安啊，看来，妹妹在陆府呆了久了，乐不思蜀了吧。”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口误。或许，严世蕃的妹妹原本就很孝顺，而我表现得太平淡了？
“严大人，”一旁，陆绎突然插口笑道，“她大伤初愈，神志还有些含糊，大人就不要取笑她了。”
“哦？”严世蕃目光转向陆绎，“陆大人对我这个妹子很是上心啊。”
陆绎笑：“既是严阁老的掌上明珠，在下怎敢不珍爱呢。”
“是吗，若我没记错的话，半年前陆佥事还不愿意结这门亲事呢，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快？到底是陆大人变了个人，还是我妹妹变了个人呀。”
严世蕃说这话的时候，眼含深意，我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妹妹倒是说句话啊。”严世蕃直直看着我，好似要把我看穿。
“严大人，皇上来了，”陆绎突然笑着打断他，“大人，请。”
……
鹿苑前，一众太监簇拥着皇帝前来，身后跟了一堆大臣，其中，陆炳跟在皇帝身侧。
那皇帝见了我们，远远笑道：“你几人在聊什么趣事啊？”
严世蕃上前一步行礼，“回皇上，方才微臣正和陆佥事聊这鹿苑呢。”
“哦？”皇帝笑道，“说来听听。”
“这鹿苑为微臣下属颜绍琼主持修葺，但颜绍琼曾跟微臣提到，这鹿苑原本是按照舟山一带地势地貌修葺，但吴守绪却巴巴提了个特别的要求，说是要新添上许多树木。微臣正纳罕为什么要新添树木呢，这不，听人说陆大人曾在驿站的鹿厩中提到过要增加一些遮阳布帘。微臣想，陆大人定然对这白鹿十分了解，所以请教了一番。”
严世蕃这是要在皇帝面前拆穿吴守绪的把戏，拉陆绎下水了。
“哦？是吗？”皇帝一笑，转看陆绎，“那陆佥事跟朕也说说？”
“皇上，”陆炳走上前，“小儿愚昧，胡说乱道，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你个老匹夫，”皇帝眼睛一瞪，“让朕听听又何妨啊？”
我暗暗捏了一口气。
“皇上，”陆绎一笑，“微臣也曾养马，这马既不得曝晒，微臣也是根据马来揣测而已。”
“哦，如此！如此！”皇帝笑了。
我暗暗舒一口气。
陆绎亦稳稳正正地行了个礼，“请皇上赏鹿。”
一行人往鹿苑看台走，严世蕃跟在最后，看着陆绎的背影一记冷笑。
蓝青玄一袭道袍站在石洞口外，执了拂尘焚香念念有词。
“谨按图牒，再纪道诠，乃知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至于链神伏气之征，应德协期之兆，莫能罄述，诚亦希逢。必有明圣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然后斯祥可得而致。”
一番吹捧之后，他拂尘一挥：“恭惟皇上，祥瑞亲临！”
按理说，这鹿苑温润适宜，又林郁葱葱，一带流水甚是清澈，山洞亦不见天日。这白鹿应当活得很逍遥自在。
但是，当蓝青玄当着皇帝和众臣的面铺陈了一番之后，竟然完全没有看见白鹿出洞的身影。
皇帝的眼睛看着洞口，目不转睛：“哪去啦？”
蓝青玄拂尘一收，瞬间回过神来，“恭惟皇上，凝神沕穆，抱性清真，不言而时以行，无为而民自化，德迈羲皇之上，龄齐天地之长。——祥瑞亲临！”
……
仍然没有看见白鹿的身影。
一众大臣愣神。
陆绎亦看着洞口，眉心若蹙。
“蓝真人，这是怎么啦？”皇帝隔着围栏遥遥问。
片刻后，又远远听得蓝青玄道：“皇上，待贫道且算一算。”
“嗯……”皇帝似乎忍着性子在等。
我仔细看了一下，严世蕃此刻正瞧着鹿苑洞口，嘴角一丝得意。不用说，这白鹿不出洞，是他搞的鬼了。
我又仔细观察了一番鹿苑，从我的位置看去，植被阴郁，水清山秀，不该啊。
莫不是白鹿病了？
如果白鹿病了，蓝青玄应当会偷偷递出消息让陆绎想法子。难道白鹿不见了？白鹿若不见，工部该担责啊，严世蕃绝对不会把自己也套进去。
一时，我也没想明白。
偷偷看了陆绎一眼，他眼含深意，似也在深思。
我悄悄拉他衣角，他侧目用唇型微微示意我，“静观其变。”
“蓝真人，怎么样了？”皇帝已按捺不住。
“皇上，”蓝青玄远远道，“贫道刚算了，这白鹿是天上仙品，不肯轻易示人，是要贫道去请它呢。”
那皇帝似乎不太信，但也耐着性子道，“去吧，赶紧去！”
等了许久，才见蓝青玄将鹿牵出来。
按理说，这白鹿为天降祥瑞，会见天子，应当自己走出来主动示好才是，现在被蓝青玄牵着出来，皇帝脸上已经有点挂不住了。
更糟糕的是，那白鹿在洞口就止步不前，蓝青玄往前一牵，那白鹿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惊起，挣脱了又朝洞里奔去，一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所谓天降祥瑞的白鹿，见到真龙天子竟然自己吓跑了。众臣傻眼，我也傻眼。
“怎么回事？”皇帝声音有些发怒。
“回皇上！”蓝青玄迅速行了一礼，“皇上乃千古明君，龙威赫赫，白鹿自知仙资不足，故而畏惧之！贫道恭喜皇上徳函三极，道摄万灵，上应九天玄君，乃三界苍生表率！”
蓝青玄这一夸，是把皇帝夸成了三界九天第一人，那皇帝听了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继而大笑。
见皇帝对这马屁如此受用，似乎不再计较，我暗暗舒了口气，偷看陆绎，他神色仍然凝重，似在担忧。
“皇上，”严世蕃突然走上前来，“这白鹿如此畏惧龙威，不知到底是祥瑞还是妖孽啊？”
那皇帝听了严世蕃一言，似乎从马屁中醒转过来，脸色微微一转，“严侍郎此话怎讲啊。”
严世蕃道：“微臣听说这舟山一带并不产白鹿，怕吴守绪进献的是个妖孽呀。”
“是吗？”皇帝转头随意问了个臣子，“舟山不产白鹿？”
那臣子只赶紧低头，“微臣愚昧，实在不知。”
“但那吴守绪跟朕说，这白鹿是因岑港收复，上天感念恩德，天降祥瑞于舟山，以舟山海峤化作奇毛洒雪，以岑岛中银浪增辉化作搏冰妙体——这肯定是舟山出的呀。”
严世蕃又火上添油：“微臣听说，老君山一带出白鹿，从未听说舟山一带出白鹿。”ωＷＷ.miaoshuzhai.net
那皇帝疑心顿起，“那，这到底是祥瑞还是妖孽呀？”
“回皇上，”严世蕃道，“陆佥事在岑港月余，想必对舟山有所了解，这舟山产不产白鹿，陆佥事应当有所耳闻。不如，请陆佥事跟大家解解惑，如何？”
陆绎垂首上前笑道，“微臣愚昧，对这等山中生灵分不甚清楚，让皇上和各位大人见笑了。”
“是吗？”严世蕃语带机锋，“可陆佥事方才还提了主意，说要给白鹿遮阳呢，想来陆佥事对这白鹿十分了解了，是不是？陆佥事不必谦虚，可告诉大家这舟山有无白鹿啊？”
我这才明白，严世蕃这一问便是给陆绎下的套。倘若陆绎说没有见过，那皇帝疑心一起，顺着白鹿的事深查下去，势必发现吴守绪欺君，而吴守绪欺君的罪名坐实，陆绎会因出了遮阳的主意受到牵连，严重的话还会定个同谋欺君的罪名。
但是，陆绎如果说见过白鹿，便是给自己留了小辫子，倘若日后东窗事发，也要受到牵连。
见过与未见过，都是很糟糕的答案。
大概陆炳也意识到问题的眼中，迅速上前躬身禀道，“皇上，小儿愚昧，就算放一只白鹿在他眼前都混淆不清，哪比得上严侍郎博学多识哪。”
陆炳这一说便是置身事外的态度，若皇帝信了，陆绎倒是无碍了，但吴守绪便危险。
“哦？连陆佥事都不知道白鹿的话，是吴守绪耍弄朕咯？”皇帝转问一干臣子，“你们谁听说过舟山有白鹿啊？”
那些臣子见状，俯首皆称：“微臣愚昧。”
皇帝冷笑。
“皇上，”陆绎突然上前，躬身笑道，“臣到是有一言。”
“哦？陆佥事你说说。”
“臣记得古籍有载：舟山一带有‘天上瑶星应瑞，允著晏清之效，兼昭晋盛之占，故有祥瑞频出’，想必虽臣未曾见得白鹿，只是微臣无福罢了。许是那吴知府叨握兵符，得大捷之会，上天嘉赏，天子施恩，或有白鹿应之。”
陆绎这番话虽然否认了自己见过白鹿，却也引经据典侧面说明舟山会出白鹿这种祥瑞，又顺带把皇帝和吴守绪一个海夸，既给自己留了退路，也算是救了吴守绪一把。
只见那皇帝听了后，沉默片刻，大笑，“有理！有理！”
啧啧，陆
一番较量，我已经暗暗出了一手心的汗，此时看见那皇帝爽口大笑，才又放下心来。而那些臣子也登时松了口气。严世蕃神色鄙夷，陆炳的神色却是凝重——他不愿意眼看陆绎搅入官场中。
而我亦感觉，一旁陆绎也微不可闻地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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