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九爷领了工部的缺,授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
女眷们“啊”了一声,阮氏最关心这个,她没听懂那长长一串官名,只知道问:“是几品官啊?”
“正五品。”
“正五品啊。”阮氏喃喃,她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得意于程元璟官职才五品,官阶不升反降,一方面又有点为程家担忧。毕竟,程元璟是侯府官职最高、前途最好的人了,他都升不上去,那宜春侯府只会衰落的越发厉害。
屋里除了阮氏没人说话,但无疑阮氏说出了众人的心声。程敏劝程老夫人动用钱财给程元璟打点关系,程老夫人老大不乐意,但是她理智知道程敏说得对。程老夫人想利用这个关卡拿捏拿捏庶子,好让他知道别以为做了官,就能摆脱嫡母的掌控。结果还没等程老夫人摆完架子,程元璟的调令发下来了。
正五品,还是工部的官,程老夫人听到这个官职有点失望,但更多的是暗爽。这个官位不是说不高,只不过和众人想象的,少年天才一路翰林清官外放入阁差远了。
官职授予也是很有顺序的,真正顺畅的青云路,乃是进士出身,入翰林,熬几年清苦日子,之后外放去上州做知府,外放两任后,调回京师进六部,一般能进户部、吏部这等地方的,便是默认的内阁大学士了。再在六部熬上七八年,从侍郎做到尚书,如果任期内没有大差错,便能入阁做阁老,熬死一个,往前升一位。
这才是天下文人最理想的仕途履历。如果会试没进二甲,不如不参加,下半辈子的仕途注定不会高,如果进士第一个官不是清官,没进翰林,那此人日后的升官空间,亦十分有限。
向程元璟这种殿试后被调到外地下放的,委实是高开低走,难怪昌国公府觉得是程家不打点,耽误了儿孙前程。现在好容易调回京,众人都眼巴巴等着程元璟进修史馆等清贵之地,结果,竟然去了工部。
六部之中,吏部为首,户部、兵部次之,工部,乃是下下行。
程老夫人听不懂什么是虞衡清吏司郎中,只知道程元璟进了最穷最累的工部。按照她多年的生活经验,没成翰林,进了工部,日后升官空间恐怕断绝了。
程老夫人不知不觉安下了心,默默想,什么少年四品,进士出身,说的再好听,还不是庸庸碌碌。和程老夫人同样想法的还有庆福,她心里轻嗤,不过表面上不显露出来,笑着吆喝:“授了官职就是好事,多少人在京城赋闲两三年,也排不上官呢。来人,给赏。”
小厮领了赏,欢欢喜喜出去了。程瑜瑾看到庆福等人的表情,暗暗摇头。她为了能精准找到潜力股,特意研究了朝廷官职,她知道的更多,就更能看懂官职变更的门道。
就比如这次,虽然郎中正五品,比程元璟外放时的四品低,但是京官和外放官岂能一样。就算是外省正二品大员,逢年过节不是一样向京城打点,论起权力,还不如京官四品。
所以程元璟外调回京,顺利领到官职,乃是不折不扣的升迁。他又进了六部,虽然是下下行工部,但虞衡司郎中管各地官营店制造,各省军费、军需、军火制造和核算,以及熔炼铸钱等,这是实权职官,还是最核心的那一拨。
虽然位小,不打眼,但是极为重要。
程瑜瑾倒不觉得程元璟仕途失利,但是既然程老夫人和庆福愿意这样想,那她戳破做什么。于是程瑜瑾也笑笑,并不说话。
但是授官了依然是喜事,程家之前根本没人进的了六部,程元璟依然远远超过程家平均水平。程老夫人装模作样地和两个儿媳惋惜了一会,就发话道:“为官升升降降都是常事,让九爷平常心,勿要被一次失利挫败了进取心。老身毕竟是他嫡母,无论他怎么样,我总要尽母亲的职责。这样吧,从公中支取一百两银子补贴给九爷,为他办场升迁宴。至于请什么人,如何办,就让他自己决定吧。”
一百两,阮氏暗暗咋舌。她一个月的月例银子才三十两,她又不像庆福,有天价陪嫁吃老本,她须得精打细算才能过得体面。结果呢,程老夫人一挥手就给程元璟拨了一百两。
有官职和没官职,实在差太多了。
时候进入三月,天气渐渐温柔起来,花圃萌出新绿,庭院中处处可见花,女眷们也陆续换上轻薄春衫。
锦宁院里,程瑜瑾穿着白色上衫,下缘处绣着团团金蕊海棠,仿佛是海棠花蔓延到裙子上一般,她的裙子亦是同色,隐隐有金色暗纹。程瑜瑾坐在绣房,垂直刺针,不破坏反面的绣线,她的排针匀称有致,兼顾两边。她又绣好一个字,连续几次短针,将线尾藏住,两边都不露线头。
连翘在一边看着,叹为观止。程瑜瑾的绣品很少,但是样样都精致到一拿出来就能镇住场子,和一般绣活显著不一样。尤其是一手双面绣,简直绝了。连翘十分佩服,大姑娘做事从来尽善尽美,只要一动手做,必然要做到最好,连刺绣的动作都行云流水,美观极了。
连翘见程瑜瑾放下针,连忙上来给程瑜瑾揉肩膀:“姑娘,您绣了好一会了,歇歇眼睛吧。”
“嗯。”程瑜瑾应了一声,突然问,“九叔今日有客吧?”
“是,在外院宴客,听说徐二爷也来了。”
程瑜瑾想了想,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连翘皱着眉头思索,她嘴皮子利索,结交的丫鬟多,平时负责打听消息。连翘回忆了一会,说:“有一会了,大概是一个时辰前。”
程瑜瑾点点头,站起来说:“走吧,有一个字我拿不准,去九叔书房里看看他是怎么写的。”
连翘怔了一下:“姑娘,九爷院里现在没人,您还去?”
“当然。”程瑜瑾一脸正经,“给圣上的贺礼是多么大的事,怎么能耽误。九叔不在,我自己琢磨就好。去准备些点心,兴许九叔喝了酒,留给他醒醒酒。”
连翘有点迷惑,杜若轻轻撞了她一肘子,她才如梦初醒,去外面准备糕点了。杜若看得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姑娘这是又有谋算了。
杜若心里明白,嘴上一点不说,她手脚麻利,很快将桌子上的针线收拾起来,问:“姑娘,您要换衣服吗?”
“不必,我去拜访九叔,家常些才好。”程瑜瑾理了理裙摆,满意道:“走吧。”
程元璟的院子里果然是没人的,程瑜瑾这段时间日日来书房,宸明院的下人对她很熟悉。小厮问可否要去请程元璟回来,程瑜瑾说不用,自己坐在东次间里,拿了纸笔,一笔一划地临摹程元璟的字。
过了一会,外面响起脚步声,是程元璟回来了。不过听声音,还有其他人。
小厮跑过来和程元璟禀报:“九爷,大姑娘在里面,已经坐了小半个时辰了。”www.miaoshuzhai.net
话音刚落,程瑜瑾就出现在多宝阁旁,笑着向程元璟问好:“九叔,你回来了。”
程元璟一时间都有点恍惚,仿佛程瑜瑾亦属于这间屋子,一直在等他回来一样。程元璟很快就定住神,问:“你怎么来了?怎么一个人坐着?”
“我有一个字拿不准要怎么写,想来问问九叔。看你不在,我就坐在这里等一会。”程瑜瑾说着从东次间走出来,看到了程元璟身后的几个人。她愣了一下,犹豫地看向程元璟:“九叔,这是……”
程元璟有些迷惑的脑子一下子清明了,他回头扫了身后一眼,这些人是他看好的年轻人,前面宴席散了后,他又带了几个相熟的到屋里细谈。能入程元璟眼睛的,都是前途好、又年轻的才俊。
原来目的在这里啊。他刚才是被人下降头了不成,竟然觉得她在等他。
程瑜瑾如愿以偿,将目光转到程元璟身后的客人上。她原本预料,程元璟是建武十九年的进士,一年的进士就那么几个,只要是同榜,便多了一层别人没有的亲近。程元璟外放多年,如今刚刚回来,趁着授官的当口,应当有许多同年进士来拜访他才是。散宴后,保不住他们会另找一个场子谈话。程瑜瑾来程元璟的院子里赌,事实证明她赌赢了。
程瑜瑾率先注意到两个年轻人,一个疏朗爱笑,一个沉默寡言,随后才看到徐之羡也在,而最扫兴的,是霍长渊。
徐之羡见了她,奇道:“瑾姐姐,你怎么也在?”
程瑜瑾的目光从霍长渊身上一扫而过,一点注意力都懒得施舍,她笑盈盈地看着徐之羡,端端正正行家礼:“二表哥。”
那个白净俊秀的年轻人笑了:“呦,你们家有意思,怎么一个叫姐姐,另一个叫哥哥?到底谁大?”
程瑜瑾就等着这句话呢,她顺势看向程元璟,问:“九叔,这位是?”
程元璟静静看着程瑜瑾,她是把他当傻子么?掂量猪肉,还跑他这里挑来了?
庆福郡主听着心头火气,还你情我愿?她呸,当他们宜春侯府巴着嫁给霍长渊不成?
庆福郡主在心里骂,她生气并不是因为挂名女儿被退婚,而是因为,程瑜瑾先前订婚排面闹得那么大,现在退婚,岂不是让她丢了颜面?
庆福郡主气归气,可是不得不说,霍长渊确实是个不可多求的佳婿。放眼京城,其他勋贵府邸的公子哥,在霍长渊这个年纪,才刚刚从内院里搬出来,等着父辈给他们托关系谋官职。像霍长渊一样又是立功又是封侯的,实在是少数。
霍长渊的父亲,老靖勇侯在建武九年战亡,那时候霍家惹上了一些事,下面人揣测杨首辅的心意,以世子霍长渊年幼为名,压着爵位不肯让霍长渊继承。那段时间靖勇侯府就是一个空壳子,空有侯府的牌子却没有当家人,人人都能上来踩一脚。
霍薛氏年纪轻轻守寡,还被人这样欺负,她咬牙不肯低头,硬是将七岁的儿子拉扯大。好在霍长渊也争气,他年满十六岁,宗人府依然没有任何将爵位还给霍家的意思,霍长渊知道他只能靠自己,于是不顾哭断肠子的霍薛氏,十七岁上了战场。
正巧在同年,积压多年的薛家一案平反了,霍家嗅到味道,试探地朝宫里递上一封请封的折子。虽然没有音信,但是折子也没有被退回来,霍薛氏大喜,知道儿子袭爵一事,多半有眉目了。
霍长渊自己也是个狠人,他从军第二年,在战场上立下首功,正式进入众人视野。接下来他又连连打下好几场胜仗,皇帝听闻大喜,在庆功宴上亲自接见了霍长渊。皇帝见霍长渊年纪不大,好奇,询问了他为何要从军。霍长渊说了家中寡母的事,皇帝不知道怎么了,听后沉默良久,最后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朕的太子,也走丢十二年了。如果他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皇帝问了霍长渊年龄,越发悲伤:“才十八岁,他还比你小一岁。你有母亲护持尚且这样,他一个人孤身在外,流落民间,不知道要受多少苦难。”
皇帝说完哽咽不能语,提早离席。皇帝走后,大殿静寂得落针可闻,最后是杨首辅举杯,众人才顺势将气氛又抬起来。
内宫的事没人敢置喙,不过,皇帝问完那句话之后,第二天就有礼部官员来询问霍长渊怎么还没承爵的事。上面只需要随便问一句,下面人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很快,礼部和宗人府便说这是小吏失职,十月份就给霍长渊送来铁券丹书。
十八岁承侯,靠自己得到圣上的赏识,在军中亦有赫赫功勋,霍长渊在京城里一炮而红,靖勇侯府也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庆福郡主就是再偏心,此刻想想娘家的侄儿们,再想想自家的、姑奶奶家的儿孙们,还是得承认人和人不一样,霍长渊委实争气。霍薛氏养了一个好儿子,难怪敢这样张扬。
所以霍薛氏来退亲是真的一点都不虚,好端端悔婚确实对靖勇侯府名声有大碍,但是谁让霍长渊本人摆在这里呢。没了程瑜瑾,有的是其他更好的公卿小姐抢着嫁过来。
程瑜瑾和霍长渊的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是程家占了便宜。庆福郡主感到棘手,要说退亲,他们家肯定是不想退的。但是霍薛氏都亲自上了门,听说连霍长渊都来了,他们如果死活不放,也未免太丢份。庆福郡主一时间不知如何下手,她心里暗暗埋怨,早就派了丫鬟去给程老夫人通风报信,怎么还不来?
庆福郡主想法刚落,外面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庆福郡主松了口气,站起来说:“母亲来了。”
程老夫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来,她穿着棕色织金比甲,里面搭着深色短袄,领口缀着细细的绒毛。霍薛氏见程老夫人也来了,只好站起身,笑着说:“老太太来了。”
霍薛氏虽然站起身,但是并没有多么恭敬,她的儿子是侯爷,她现在是老夫人,论起资历比程老太太这个宜春侯夫人还大呢。不过是看在程老夫人年纪大,霍薛氏给程家一个颜面罢了。
程老夫人注意到霍薛氏的变化,心里又沉了沉。曾经程瑜瑾和霍长渊结亲,霍薛氏和庆福郡主是一辈,见了程老夫人要行家礼,可是现在,霍薛氏只是点点头,并没有以晚辈身份自居,看来大姐儿和霍长渊这桩婚事,真的不成了。
程老夫人走近,丫鬟们连忙上前撤换茶具,铺上全新的锦垫。程老夫人拄着拐杖,由丫鬟扶着,慢慢坐在太师椅上。
霍薛氏看着这一幕,心里颇为轻鄙。他们家二姑娘做出那种不知廉耻的事,大姑娘见利眼开顶替妹妹的功劳,教养出来的姑娘一个比一个不体面,程老夫人哪里来的底气,在她面前摆这种威风?
然而她们都是贵族女眷,平日里讲究的就是一个脸面,霍薛氏没有将心中的鄙夷表现出来,而是笑着对程老夫人说:“许久不见老太太,太太近日身体可好?”
程老夫人面色沉稳,说:“谢霍老夫人关心,老身身体还算健朗。”
“近日天气寒,干燥,老太太可要小心上火。”
“谢夫人提醒。”程老夫人笑着应下,她突然话头一转,说道,“老身近年来越来越糊涂,平日多亏了几个孙女孝顺,其中尤以大姑娘为甚。不是老身自夸,大姑娘是老身亲眼看着长大的,平日里规矩、女红,无一样差,往来做客的夫人,哪一个见了老身的大孙女不是满口夸赞?老身从小最是疼她,近些年身体越来越不好,就等着看她定下终身,了却生前一桩心愿。”
霍薛氏笑容有些淡,说:“老太太说的是,大姑娘确实是个好的,我守寡后很少走动,但也听闻过大姑娘的美誉。只是,儿女姻缘一事,实在不是你好了,就能合意的。渊儿不愿意,这……我这个做娘的也没有办法。”
程老夫人脸色不变,说:“合意,什么叫合意?过日子不是走马观花,姻缘是结两姓之好,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哪能由着一时的喜欢不喜欢做决定?年轻人气性盛,总是想着情情爱爱这些东西,这是纳妾,不是娶妻。霍侯爷今天也来了吧,老身亲自和他说说。”
程老夫人这么多年管理家业、操磨媳妇不是闹着玩的,一沉下脸来人鬼俱灭。霍薛氏也被程老夫人的气势压住,只能别着脸,说:“去请大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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