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当天中午回到家去,因为对彻夜未归和行头的变换做贼心虚,想着要避开二奶奶才好,偷偷摸摸找了家常的衣裳,偷偷摸摸躲进厢房里替换。那时候也恰好是二奶奶带着孩子们歇中觉的时候。但是像程家这样的人家,要有点避人耳目的事情是很难的。程凤台前脚刚把衣裳脱了,后脚就有丫鬟桂花打水进来伺候他洗脸,一眼正瞧见他浑身大大小小的淤青,他还尽遮掩着,不耐烦地把桂花支了走。桂花极有城府地眉毛眼睛都不抬一下,放下脸盆就退出去,然后待二奶奶睡醒了细细地报告给二奶奶听,说是瞧见了很清楚的牙印和青痕,身上衣裳也不对了,别是被谁“魇住了”。
二奶奶听说是骇得很了,既心疼又生气,头也不梳了,猛然站起来要去看个究竟,想一想,还是先坐定下来盘问丫鬟。程凤台从来都不是会打架的人,在她刚认识他那会儿,程凤台连脏话都不会说。后来去关外走了一次货,才学着会骂两句人了,但是他那么个细皮嫩肉的公子爷!打架!来了北平没几年,倒打了两回架了!谁人打架难道还能上嘴啃了!别还是商细蕊!
二奶奶联系到堂会就疑心了七八分,先去打电话探探范涟的声口。她是很有心计的妇人,电话一接通,劈头就骂:“昨儿你和你姐夫一块儿出的门,我是把人交给你的!他空架子一副不会和人动手,你是死的?由着那个犯贱的东西欺负他?”
这样的说法,虽未所指,却好像已经知道行凶的人是谁了。范涟被唬得一愣,心想莫非昨日离席之后,商细蕊把程凤台给打坏了?忙问程凤台这是怎么了,要程凤台听电话。二奶奶声色俱佳地拿手绢一抹鼻尖,吸了吸鼻子,由那头听来,仿佛她是哭了一般:“你不用和你姐夫套词儿来哄我,昨天堂会上有些什么人,我心里有数!你是我亲弟弟,怎么事到临头,总帮着外人骗自己姐姐?你是从人家身上得了什么好处了?”
范涟在那头慌张地说:“大姐你别生气,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吗?谁知道姐夫真被伤着了呢。”m.miaoshuzhai.net
二奶奶厉声道:“你怎么不知道!你难道不在场?你没看见?”
范涟道:“当时人那么多,又乱,姐夫冲上前带着商老板就走了!当时我看商老板被他压住了,我就没……”
二奶奶不待他说完,火得“啪”一声扣了电话,找程凤台去了。
程凤台和察察儿在堂屋里吃水果,程凤台比划着察察儿的身量,计算她这一向长高了多少,看到二奶奶,笑道:“二奶奶睡醒了。”又失落地对她感叹道:“我们察察儿真是大姑娘了,以后可真不能腻着哥哥啦!”
察察儿咬着一枚红果子,对哥哥嫂子弯弯嘴角,扭头把辫子一甩就走开了,一点儿也没有要腻着哥哥的意思,哥哥纯属在自作多情。二奶奶微笑着坐下来,声色不露地与程凤台说了几句家常话,随后道:“昨天的堂会怎么样?你办得顺手不顺手?”
程凤台拍拍大腿,跟二奶奶吹得眉飞色舞的,说场面有多大,孙主任有多兴头,但是绝口不提商细蕊水云楼,自动解释道:“唱完了都三更天了,我怕回来吵着你睡觉,就在范涟那儿凑合了一宿。”二奶奶瞧他这份吹,心里恨得牙痒痒,表面上涵养功夫极好地点头笑道:“那好,老葛那件长衫回头我给你收着,以后再要办堂会,兴许还用得着。”
程凤台想也不想地说了一句心里话:“这份苦差事我可不干第二次了!上一次当就够了!和唱戏的打不成交道!都不是人!”一面撒谎说:“衣裳我全脱范涟那儿了,一身的汗!不要了!”
二奶奶横他一眼,也不揭穿他什么,想他要是有本事就把这一身肉捂严实了,一早一晚都别露出一点儿来!弄得人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大家下不来台!她心里生着闷气,程美心来了。曹家一家子文化程度都不大高,因此专门延请一位擅于书法的名士替写喜帖,名士穷而清高,来回都要曹夫人亲自登门才勉强肯干这笔买卖。程美心捧着一匣帖子,一见程凤台就笑道:“哟!二阿弟啊!你昨天一走了之倒挺逍遥,我忙成这样了还得给你撑台面,你也不知道给我道道乏!”
程凤台唯恐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格外的多一点,把婚礼的事情东问西问。程美心埋怨道:“别提了!司令不用说。我们家大公子号称是特为赶回来吃喜酒,口口声声心疼妹妹的,结果呢,一到北平就东奔西跑,跟几个当官的串来串去,成天也不知在忙什么,根本指望不上他!全是我一个人的事!”她喝了一大口茶水,起身找出两张描金大红喜帖,道:“范涟弟弟那边的请帖我就不去送了,实在抽不开身。自己家里人不讲究,改天见了面,你就替我给他吧!”
二奶奶也起身笑道:“姐姐跟我来,我这有一块整幅的三色金料子,你看看三小姐做喜服用不用得着。”这就把程美心的随从和程凤台全搁着了,单独带程美心去了后院厢房,一进屋,她就关了门,神情肃然地问程美心:“姐姐,昨天堂会到底怎么回事?二爷身上的伤,是不是教商细蕊打的?”
程美心呆了一呆,问:“二弟受伤了?伤得厉害?”
二奶奶忿忿地说:“桂花瞧见的,错不了!说浑身一片连着一片的青!他还跟我捂着装傻呢!我是不与他当面撕扯,反正问到脸上,他也没一句真话!”
程美心拉着她的手拍了拍,真诚地说:“这事你就不问,我也打算告诉你的。”接着两个人促膝而坐,程美心叙叙地告诉她商细蕊当众殴打常之新,曹大公子劝架,同样遭到商细蕊攻击的残暴场面。那口吻语态,简直就像见了鬼一样,直教二奶奶毛骨悚然的。其实程美心坐在前排,对后头发生的事看得不全,商细蕊为什么打的常之新,曹贵修与商细蕊谁胜谁负,她全凭想当然,她就是为了要抹黑商细蕊:“然后二阿弟就把他拖了走了,他还张牙舞爪的呢!要说二阿弟身上有伤,我看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在二奶奶以为,商细蕊纯粹是一个被包养在外的姘头姨太太的角色,擅长各种勾引爷们的技巧,以狐媚妖巧取胜。然而他居然敢使脾气,与金主东家动手,真是自绝前程,难以想象,惊骇道:“他怎么敢打二爷?”
程美心哈地一笑:“嗨唷!他连我们家大公子都敢动手!我们大公子那是有功夫的啊!”她忽而脸色一变,阴下脸来恨恨地说:“他就是个神经病!你是不知道,他刚到司令身边那会儿,颠三倒四,痴痴傻傻的,有时候睡一觉起来就不认得人了,净说点怪话,真吓死人了!我怕他发毛病伤着孩子,就找大夫来给他瞧病吃药,他还不乐意!我不是在讽刺他呀!他啊!就是被梦萍妹子刺激疯了!时不常的要发作!”
二奶奶更想不通了:“二爷能看中他,可不是中邪了吗?”
相比起二奶奶总把丈夫看做一个没有心肝的好色之徒,一个不带思想的为利驱使的男人,程美心对弟弟的了解更为深刻。她很清楚,程凤台对商细蕊,根本就不是财色交易那么简单的事了,犹豫着,终于将那天曹公馆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二奶奶:“……后来我在门外听着,二阿弟和司令摊牌说……说商细蕊是他的人,以后不许别人碰了。把司令气得拿枪指着他,他还挺倔,也不改口,像是有了真心似的。”
二奶奶听得愣愣的。程美心倾过身子,与她细语:“所以上回我忙着劝你留神,管住二阿弟的手脚。你现在要把赵元贞说给他,他哪肯要啊?过去和赵元贞再要好,到如今也是旧不如新。当然了,阿弟要是和他玩玩的,我从一开始也就不着急了。怕就怕阿弟当了真,沾上这么个东西,要闯祸的!你忘了张大帅怎么死的?”
被她这么一说,二奶奶心里的主意全乱了。要是说年轻的时候见不得程凤台有个故事是因为吃醋,现在,至少在商细蕊的事上,则是忧心和恐惧的成分居多——程凤台轧上坏道了!落进坏人的陷阱里去了!如果赵元贞这根拴夫绳不管用,她就彻底没招儿了。把程凤台关在家里,总不是长久之计;逼他和商细蕊一刀两断呢,以程凤台的油滑,嘴上肯定答应得好好的,出了家门该怎样还怎样。反正她就是管不住他,拿他完全没有办法!二奶奶心里纷乱,赌气说:“他对妖孽有了真心,我能怎么着?我几时真的管住他了?全看他良心了!”
程美心立即接口道:“二阿弟良心是好的!”但是光看男人的良心,似乎也不太可靠。程美心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一劳永逸,斩草除根的好主意,只能反复叮嘱一条她们做太太最要紧的立足之策:“家里的账本,你查得还清楚吧?”
二奶奶点点头。
程美心道:“我早告诉过你,千万要把二阿弟的经济看住了,凡是出入大笔的钱,你得多长个心眼,把伙计招来问仔细再支给他。二阿弟傻,商细蕊可不傻!商细蕊图他什么?难道就图他是个小白脸?还不是为了钱!把钱管住了,你看吧,没有三五个月,你就不逼他们分开,商细蕊那方面还要提出分手呢!等着花大钱捧角儿的人有多少!商细蕊能撂着他们,干陪着阿弟一个人玩?阿弟连司令都不让,还能让给别人分一口?你看吧,到时候准得散!”
二奶奶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当天下午就把察察儿唤来,协助她将账本和支票根清点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值得疑心的地方。想想程凤台手里那点活络钱,要捧商细蕊这么大的角儿,必然是不够的,心里略微稳了一稳。攥着程凤台的钱,也就等于攥着他的人了。
程凤台与商细蕊相好,谁见了都道是钱多得花不完的,买了名气响得顶了天的一场风流。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不是那样的,除了他们自己,唯独小来也知道。小来掌管着商细蕊一切存款头面首饰等资产,谁给添了点儿物件,小来记得比商细蕊还明白。商细蕊只要程凤台的一份真心,别的都不在乎,她可替商细蕊觉着吃亏!这个程二爷,送两件头面首饰是有,但是始终不曾在商细蕊身上花过大钱。商细蕊所有的入幕之宾里,数他最占便宜,最不要脸!
第二天程凤台进了商家门,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样自在。他早在商细蕊这里预备下一套拖鞋毛巾之类的起居用品,进门了换鞋换衣裳擦脸,然后也不必人请,他自己取了筷子盛饭就吃。那一套做派,和商细蕊好像两口子似的!教小来八百个看不惯!商细蕊却也不觉得是被占了便宜,只觉得程凤台和他亲,觉得很温馨。
一面吃饭,程凤台问他:“角儿,咱们今天怎么安排?我好给你备车收拾行头啊!”
商细蕊笑了一下点点头:“你问得很好,很自觉,有点儿跟包的意思了。”
程凤台搁下筷子向他一拱手:“谢谢商老板夸奖。”接着掇筷子继续吃。
商细蕊道:“这阵子我要排戏,不会客,戏也减了一半了。你跟着我随时待命!”他刚说完,程凤台痛得一吸气儿,拿着筷子的手甩了一甩胳膊,低声道:“好嘛,你这下手也太狠了,我疼到今天!”
商细蕊用筷子挑开程凤台的衬衣,往里看了看他的肉,毫不心疼地说:“你太嫩了,当年我……”
程凤台道:“好了好了,当年你爹拿那么粗的棒子夯你,你还活蹦乱跳的,是不是?我哪能和你比?我多没用啊!”
商细蕊点点头:“你知道就好。”然后一字一顿,慢慢地,很认真地说:“你以后再敢合伙肠子腥骗我,再敢给别的唱戏的鞍前马后做事,我还得打死你,你服不服?”
程凤台搛了块红烧肉放到嘴里,眼皮撩他一眼,心里面很亏:“服!特别的服!”
小来在旁听了,不禁芳心大悦。商细蕊那没轻没重的一把子力气她是知道的,她倒想扒了程凤台的衣裳看看他被揍成什么样儿了好痛快痛快。然而等她收拾了碗筷,泡了一壶茶送进来,情形整个儿又逆转了!程凤台大爷似的坐在太师椅上,商细蕊站在他背后,两手替他揉着肩膀!程凤台一脸享受至极,嘴上还在埋怨:“好,就这,再轻点!哎哟!小东西,你打死我……打死我有什么开心的?你得守寡去!”一边拍拍他手背:“再轻点儿!捏死我了!”
商细蕊嘴上不让人,大声呸他:“守屁的寡!你做梦吧!”手里却一点儿也不松懈,给程凤台这里捏捏,那里揉揉。他是个极不知道疼人,也极没有耐心的粗糙小子,肯劳力给程凤台捏两下就算难得,服务超过三分钟就呆不住了,正好黎巧松周香芸和几位师兄师姐也来了,他二话不说,撂下程凤台一溜烟地跑到院子里去。但是程凤台也满足了,站起来跺脚拧胳膊地活动了一遍,美得像吃了仙丹一样。小来也给气堵着了,眼睛瞪着程凤台,觉得商细蕊又被使唤了,又吃亏了。
杜七给写的新本子《赵飞燕》大功已成,只欠排练。除了最后走台,他们的排练场地一向是在商宅,就因为商细蕊的懒。商细蕊先和师兄姐们好好地咿咿呀呀排着戏,忽然与一段唱腔较上了劲,盯住黎巧松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试验其他的格式。黎巧松一直都很配合,商细蕊点一个,他就拉一个,而且还得反复的拉,使商细蕊反复的试。时间久一点,师兄姐们都瞧出来商细蕊在闹病了,纷纷找地方坐下喝茶,不去理睬,只有周香芸非常虚心地侍立在旁。商细蕊在那儿和黎巧松着急,这不行那不对的,黎巧松总是一张阴沉的面无表情的脸,人也看不出来他是生气了没有。
程凤台看了看手表,对沅兰道:“好家伙,这都快两个钟头了,你们班主真能矫情的。”
沅兰悄声道:“今天算是泡汤了,这还排什么呀?咱们还不能走,一走他还得发脾气!一班人全陪他熬性子!”
程凤台冲商细蕊一点下巴:“他总这样?太招人恨了!”
沅兰撇嘴一笑:“可不是嘛!”
程凤台眼睛向她一溜,压低声音道:“大师姐恨不恨他?”
沅兰哪敢说恨,哟地笑道:“我可不敢恨财神爷!还吃饭不吃饭了?”
这话说刚完,黎巧松把琴弓往地下轻轻地一点,看着商细蕊,口齿稳当地说:“班主,您别忙了,刚才试的都不成,还是原来七少爷给定的格式好。”
商细蕊高高地“啊?”了声。
黎巧松继续说:“您要换格式,就得改戏词了,这怎么改都不合适,一改就水了。七少爷的词儿您还信不过吗?”
师兄姐们连同程凤台,都吃了一大惊,脸上既有点惊恐,又有点兴味,仿佛很乐意看见商细蕊被摸了老虎须子似的。其实这要换了杜七在场,早把人骂踏实,不许他瞎折腾了。但是他们这些戏子就管照样儿唱戏,不管好赖,商细蕊想怎么翻腾都行,就算要他们明天统一改行唱河南梆子去,只要能挣大钱,他们没有二话也跟着唱。一样吃着商细蕊的饭,还敢叫板的,这黎巧松可独一无二了!
程凤台也歪着头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心里想这样当众否决他的主意,小戏子一定要炸毛了!
没想到,商细蕊愣了一会儿以后,居然很受商量地让周香芸把杜七定的格式唱来一遍,再把他琢磨的格式细细唱来。听过对比之后,他低头思忖了许久,低声道:“好吧,你说得对。”
程凤台在心里暗暗的纳罕了一声。
黎巧松依然没有表情地放下胡琴去喝茶,并没有被采纳意见之后的得意。商细蕊也跑去程凤台身边,捧着茶壶咕咚咕咚驴饮。
程凤台斜眼看着他:“商老板,小松子和你对着干,你怎么不打死他。”
商细蕊一抹嘴:“我干嘛打死他,他说得没错!”顿了顿,说明心意:“我只想打死你!”
程凤台气乐了,拿他们练戏的白坯儿扇子给他扇了扇,商细蕊点着他胸膛,咬牙切齿道:“你好好看着我唱,不许和别人瞎聊天儿!等我排完这一段,我要考你的!”合着他台上台下,他总有一股心眼神意缚在程凤台身上。
后来他们排戏一直排到入夜,程凤台果然不敢和女戏子搭话,等众人散去之后,搂着商细蕊在院子里亲了个嘴。程凤台用嘴唇一下一下轻轻点着商细蕊的唇和鼻尖,这一吻,吻得点点滴滴,含着耳语呢喃。程凤台真是爱看他唱戏时候的样子,水袖一甩,就凌空出尘了。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看的,程凤台迫不及待要告诉他,他是有多好看了。但是商细蕊丝毫不懂何为浪漫,笑了两声,说:“二爷,我来考考你……”
程凤台立刻撒开戏子,倒退两步,找着茬就逃走了。
过了几天,小院子里又换了一批戏子。排练的强度还加大了,商细蕊没有闲工夫和程凤台处,甚至私下说两句话的时间也没有,就看他忙得跟陀螺似的滴溜溜转,骂胡琴打戏子,商细蕊沾上戏,有着十二万分的专注。有时候口气实在不好听,程凤台眼看着黎巧松额头暴起一根青筋,但还是面不改色的,心中暗道这也算是个人物了。周香芸也任劳任怨。唯独杨宝梨,被商细蕊揉搓过几天扛不住了,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怨得大哭。商细蕊一叫他不起,二叫他不起,马上抬脚就去踢他了,骂道:“这点罪受不了,你还想成角儿?”成角儿是他们这行里最奏效的咒语,最终极的愿望,杨宝梨躺倒了喘上两口气,瞪起眼珠子一个打挺就起来了。
程凤台袖手旁观着,看都看累了他们,心想难怪杜七也要躲开,这样一个动作重复练上几百遍,一句唱词还未上台就先唱哑了喉咙,太枯燥了,不单练的人是受罪,看的人也是受罪,强力的重复之下,一切美感都不复存在了。商细蕊那么贪新鲜,性子浮躁的一个青年人,平时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不耐烦,在戏上的耐性却比谁都强,并且大有乐此不疲,以此为趣的势头。凡人看来是受罪的事,对他来说就是玩,玩还有玩得厌的吗?
程凤台看到的商细蕊,多是功成名就以后的亮相,头一回踏踏实实地奉陪几天下来,汉成帝后院里的那点破事,程凤台知道的比汉成帝本人还细致,黎巧松的胡琴一响他都要吐了,已经发展到了神经衰弱的先期,和商细蕊打商量道:“商老板,你看,我也帮不上忙,也没法陪你玩,坐那儿还怪给你碍事的。”接下来的话不用说,商细蕊就知道,于是大摇其头,不予批准:“不行。你不许走。”说着,他一本正经的,拿手指从自个儿眼角牵出一条虚无的线,缓缓地拉扯开来,落到程凤台胸口上,用力点了点,道:“我眼睛的余光要瞟到你,你就得待在我眼睛里,哪儿也不许去。”
程凤台呼吸一窒,觉得商细蕊似乎是说了一句情话,让他心神凝住,耐人寻味。但是回想一遍,这句话里也没个亲啊爱的,商细蕊用讲道理的态度,说了一句不讲理的话,算不上是情话。几个戏子却瞅着他俩捂着嘴偷乐,替他们害臊。一句话里有没有情,但看是谁对着谁说的了,他们班主对程二爷,那就是字字含情,骂人也不叫骂人,叫撒娇。
打这以后,程凤台舍命陪戏子,再也不提早退的话,练就了一身在锣鼓场中看报纸的本领。商细蕊练功的时候,程凤台就看着他;商细蕊不练功了,程凤台就看报纸。这样又过了许多天,这天中午,杜七带着工人搬运来一只台面那么大的皮鼓,鼓面中央画了一朵大红海棠,和商细蕊唱戏时用的底幕守旧是一个花样。
杜七凑在商细蕊耳边,说得眉花眼笑,商细蕊也瞧着那面鼓不住地笑。这鼓还未派上用场,他们好像就已经看见了大获成功的景象,越想越美得慌。杜七拿出一双特制的舞鞋,粗看来,很像是跳芭蕾用的,而又不是,它比芭蕾舞鞋可结实多了,鞋底还是硬的,兴冲冲地说:“里头加了层海绵和皮子,你再试试。”
商细蕊坐到椅子上蹬掉布鞋,杜七马上像伺候佛爷一样,单腿跪地,把他的脚放到自己膝盖上为他穿舞鞋系鞋带。杜七只有在这个时候最没脾气,最低姿态,怎么挑剔他差使他都行,也是个戏痴子。商细蕊对戏子们道:“小松子留下就行,你们都回去吧,把戏词背背熟,出错了就打死!”戏子们领命走了。商细蕊穿上鞋,在地上走了两步,觉得很跟脚,很软和,刚要踩上鼓面比划比划,杜七咳嗽一声,眼睛向商细蕊一瞥程凤台。商细蕊顿悟似的转身说:“哦,二爷,你也回去吧!”
程凤台正准备瞧个新鲜呢,不禁一愣:“怎么了?”
商细蕊道:“这出不让人看,得保密。”
程凤台惊讶道:“对我也得保密?”
杜七恨得一翻白眼,商细蕊则是完全抛去了“你得在我眼睛里”的誓言,有了大戏,他的眼睛里暂时装不下程凤台了,一扭脸就当了负心汉,特别伤人心地说:“保密啊!你是人不?是人就得保密!快走吧!早点回家吃饭去!”
程凤台也不是死乞白赖的人,垂头丧气很受伤地退出门外,转头还想看一眼商细蕊,小来着眼皮走过来,迅速地关门插闩,不留一点余地。程凤台听见院子里面想起一串鼓声,叹口气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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