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不提,往后连续三日,春雨居然淅沥不停,以至于平野泥泞。
一时间,两军上下皆苦不堪言,却又各怀忌惮之意,无一方敢轻易撤退。
其中,宋军迅速夺取了获鹿县城,继而沿着县城大举立寨,民夫士卒冒着雨水从后方山野中砍伐木料、拆除旧营、转运物资,建立新寨,辛苦备至……而金军不遑多让,为了防止失去对那块高地的战术控制权,他们也开始大举移营向前,原本均匀立在石邑周遭的营寨被拆除,从后方索来的大量的签军同样冒雨劳作,将营寨从石邑开始一路向获鹿县城方向铺设不停。
而因为双方庞大的兵力这一客观事实,再加上必要的辅兵、民夫,使得太平河两岸的两军营寨都呈现出了一种骇人的广阔地步。
宋军营寨,不说那些分散驻扎的犄角、后卫部队,只是最新的核心大营,也达到了几乎十数倍于原本获鹿县城的地步。而金军营寨,因为要方便骑兵出击支援,外加抵进太平河的这一动作,则呈现出了一种连绵二三十里的奇葩人字形状……脑袋距离太平河区区数里,两只脚一只踩在石邑,另一支则伸到了滹沱河前数里的位置,遥遥对着河对岸的真定城后勤大本营。
但是,辛苦的绝不止是基层民夫,这些天,军士也要冒雨巡视河道以作防备,军官也要手忙脚乱,确保战斗准备,而统制官以上的高层就更是要为随时可能爆发的全面会战而进行军事筹划,甚至包括一些军事以外的讨论。
正如吴玠说的那样,双方都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眼下几十万大军就是靠着一条地图上都不用画的太平河和这个雨水以作最后的回避,而雨水随时可能停歇……全面紧逼之下,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也没有人可以逃避责任与压力。
不仅如此,随着雨水淅沥不停,然后两军大举立寨,一步步相互逼近的同时,其他一些事情也得到了确认。
首先是那日战损。
这个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一场烂仗,交战时间也不长,双方都无法有效杀伤,千把减员分散在诸部之中,甚至都比不上这几日雨水导致减员来的多……因为需要冒雨立寨,不少人都得了风寒,也有不少滑伤、摔伤的减员。
其次,呼延通的处置问题。
这一次,毫无疑问是呼延通违背了在河畔立寨的粗略命令,擅自渡河出击……那么照理说,大战之前最重军纪,本该严肃处置……但事实上,不仅是韩世忠维护了自己的部属,吴玠、李彦仙,乃至于王彦,几名帅臣几乎一致认为应该给与呼延通戴罪立功的机会。
理由很丰富,而负责大营日常庶务的吴玠给出的理由是,赵官家昔日有谕,御营上下,但凡敢战者,虽败亦可赦,何况昨日呼延通到底是没有给本部造成巨大损失。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而心事重重的赵官家也的确没有为这个事情跟几位帅臣一起找不痛快的意思……故此,最终结果是呼延通降等四级,罚俸一年,依然代行统制职责。
考虑到统制官最重要的两个特权,一个是独立领兵,一个是密札上奏,二者皆没有剥夺,那实际上呼延通的处置基本上相当于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了。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因为就在这场春雨连绵到第三日,也就是建炎十年二月初一这天的早些时候,曲端、刘錡带领着剩余部分的御营骑军与张宪、张子盖两部抵达获鹿县城。
对此,宋军上下皆是且惊且喜。
喜的是,曲端到底是带来了一万六七千众援军,而且无论是其中的一万御营骑兵,还是那两只背嵬军,都算是宋军这边最顶尖的战力,此番及时抵达,自然振奋军心。但忧的是,因为之前整个河北地区西部都遭遇到了雨水,而曲端为了防止被金军突袭,妥当抵达,选择了倚靠着太行山东麓行军,这反而使得这支援军之前数日内遭遇到了各种内涝、山洪滋扰,以至于这么一支精锐辛苦抵达获鹿时,已经疲敝到了极致,而且沿途减员极重。
要知道,按照曲端的说法,从大名府与岳飞分开时,他便与岳飞、张荣、田师中商议,都觉得河北方面军的步兵大队未必来得及赶上决战。于是,岳飞便对三支骑马尾随金军的部队进行了临时的充分补充……比如说御营右军那支长斧重步背嵬军满编四千人,在大名府数次苦战,连死带伤,已经一度只剩三千可战之士,但是为了确保此番北上能给赵官家这里足够支援,岳飞那里直接抽调本部,重新给凑足了四千人,然后以骑马步兵的形式给送来的。
但是,三日前遭遇雨水,沿途遭遇洪水泛滥、小股部队迷失道路、夜间营地崩塌、伤病滋扰,到达获鹿时,张子盖麾下居然又只剩三千来人了。而且因为装载装备的牲畜大量走失,更是有小半人成了赤手空拳之士。
其余一万多人,大略如此。
也正是因为如此,曲端甫一抵达,便与刘錡、张子盖明确在御前提出,要求部队务必休整妥当,再行开战。
但毫无疑问,他们三人的提议,遭遇到了韩世忠、李彦仙、吴玠、王彦、王德、郦琼等人的一致反对……这六人意见一致,他们公开提出,只要雨水一停,便当开战。
对此,赵官家似乎不置可否。
甚至在争执持续了片刻之后的中午时分,便直接退出了获鹿县衙大堂,不知所踪。
不过,争吵依然得到了裁定,因为除了赵官家外,获鹿城中还有一位地位明显高于诸帅,可以轻易让所有人闭嘴的存在。
河北大都督吕颐浩在赵官家移镇获鹿的第二日便不顾之前落水再度风寒,匆匆率御前诸文臣冒雨赶到。
赵官家刚刚离去不久,这位枢相领大都督就在梅学士的搀扶下抵达堂中,只是一番呵斥,韩世忠以下,便多讪讪而退……没办法,基本法摆在那里,大宋朝的相公就是相公,即便是‘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武人在建炎十年中地位陡增,但政治传统摆在那里,相公依然是相公。
最明显的一个表现就是,武将功勋到了韩世忠这种位置,方才能得一郡王,而且是天下独一份,可相公们只要平安退休,一般就都有王爵,甚至公相、首相还会是亲王那种级别的一字王。
当然了,韩世忠、李彦仙绝非是怕事之人,此时闭口,怕是另有缘故。
“吕相公!”
韩李两大将直接离去,曲端更是疲惫到无力的地步,狼狈而散,而王彦、王德等人委实不知道该如何与一位名声在外的相公打交道,更是喏喏而去,唯独吴玠待众人散去,这才独自一人匆匆追了出来。“且停停,末将有一肺腑之言。”
雨水淋漓,自廊檐滴落成串,县衙后堂走廊尽头的吕颐浩回头相顾,扶着手杖稍作驻留,一旁梅栎也赶紧打着伞知趣躲入旁边雨水之中。
“吕相公。”吴玠见状立即上前,然后诚恳躬身以对。“且听末将一言。”
“说吧。”吕颐浩虽然之前落水,再染风寒,以至于面色苍白,但精神看起来却似乎还好。
“能否请相公再去劝一劝官家?”吴玠直起身来,诚恳以对。
“劝什么?”吕颐浩正色相询。“为何要劝。”
“末将是担心官家因为这场雨水不能决意出战。”吴玠愈发诚恳。“之前在太原时,官家便有些犹疑,而眼下这场雨水就更是过于明显……太平河暴涨,弓弩不开,后勤艰难,曲都统及其部状况也的确不佳……”
吕颐浩微微颔首,却只是拄着手杖并不发声,也不知道是赞同对方的担心还是赞同对方的描述。
“相公……这个时候,若是官家因为曲都统等人言语,决心借水势稍作休养,再行开战,甚至要等岳元帅顺河而下,两面夹击,那就反而要错失良机了。”说到这里,吴玠不免长呼了一口气。
而吕颐浩也稍微来了一点兴趣:“怎么说?”
“吕相公想一想。”吴玠认真以对。“天降雨水,弓弩不张,我军失却劲弩,确系吃亏,可金军难道不也失了硬弓吗?而且平野泥软,于骑兵不利,金军骑兵稍多,在这一处也更吃亏。”
吕颐浩当即再度颔首。
“至于说因为雨水顺势等岳元帅,就更是不妥,因为雨水如此,岳元帅既发军中精锐来援,剩下的步兵大队,只会来的更慢,反而越是因为下雨,越要摒弃等待大股援军的心思。”吴玠继续解释。
吕颐浩也继续颔首不停。
“不过,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我军不能因为雨水失了气势。”吴玠赶紧点出重点。
“哦?”吕颐浩再度出声。
“请相公想一想……不要从咱们这些决断者来想,也不要从金军的决断者来想,只从下面的士卒来想……自开战以来,咱们是不是连战连胜、进军不停,丝毫顿挫也无?而从金军那边的士卒来看,他们是不是接连受挫,应接不暇,以至于大举败退?”言至此处,吴玠稍微一顿,方才继续解说。“这个时候,如果因为雨水停止进军,不对就在眼前的金军发动打击的话,将会是开战以来我军第一次明显畏缩停战之举……所谓休整之论,只对曲都统和他带来的援军有利,对河东方面带来的十五万主力大军而言,却不免受挫,甚至有可能会激发出金军士气……为了一万多人的战力而牺牲十五万人的时期,这样是弊大于利的。”
“这个老夫倒是稍懂……一鼓作气再而衰嘛。”吕颐浩似乎完全被对方说服了,却是一手拄拐,一手捻须。“吴节度,你说的极有道理。”
吴玠一时释然。
“但是吴都统啊……”吕颐浩放下捻须之手,微微一叹。“你说的这些道理,为什么不直接跟官家讲清楚呢?反而要老夫代为转达?”
吴玠一时语塞。
“是怕直言引来官家不快,还是怕当众说这话,往死里得罪曲端?然后又给人扯起旧事,说你是负恩之辈?”吕颐浩追问不及。
吴玠只能讪讪而顾左右……只能说,好在梅栎知机,退的极远。
“吴节度!”吕颐浩双手支撑拐杖,语气加重。“我再问你一事。”
“相公请说。”吴玠听到语气不对,当即俯首,不敢怠慢。
“你说的这些道理,韩世忠、李彦仙、王彦、曲端……他们知道吗?”吕颐浩仰头缓缓来问。
身材高大的吴玠想了一想,认真以对:“好让相公知道,末将大略猜度……曲都统行军辛苦,其部也委实损失极重,这个时候怕是来不及多想……而且末将说句不妥当的话,曲都统本性在那里,虽有才情,但总难脱自家体系,便是后来心里明白,怕也要纠结不堪的。”
吕颐浩不置可否:“那王彦呢?”
“王总统……王总统刚刚得了统揽全军精锐的职司,正在得意,虽然心里大约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未必愿意想那么透彻,不免陷于口舌之论。”吴玠对答如流。
“那王德、郦琼、刘錡什么的,就暂且不提了。”吕颐浩也依然从容。“可韩李二位呢?这两位也不懂吗?”
吴玠终于沉默了下来。
“你是不是想说,他们俩明明懂得,却谄媚行事,不愿意公然与官家唱反调?”吕颐浩忽然转头看着廊外雨线失笑。“是这个意思吗?”
吴玠赶紧摇头:“末将只是受官家托付,领全军之任,既担此责,不敢有万一侥幸之心。”
“吴节度能有此心当然是极好的。”吕颐浩终于也回头肃然。“但你弄错了一件根本……”
“请相公指教。”
“那就是……官家虽然心神震动,但既然在太原时便已经许诺,就绝不会在出兵这种大事上再度动摇的。”吕颐浩仰头看着对方认真解释。“而韩李二位,一个在行在流离时便相随为腰胆,一个孤军在陕,遥相托付十载……心里对官家多是愿意信任的。倒是吴节度你,依着老夫老看,恐怕是初次统揽如此大军,身上负担极重,以至于有些顾此失彼,见到一些情状便心浮气躁起来。”
吴玠一时恍惚……动摇的居然是自己吗?
“不过吴节度且放心。”吕颐浩继续仰头看着对方平静言道。“尧山如此,北伐如此,官家都将中军大任托付于你,且毫不犹豫,便是韩李二位也未有一二言语抱怨,这就说明,官家对你的专任与信重也是独一份的……所以有言便寻官家直言相告,有虑便也直抒无疑,不必经过老夫这一遭的。”
吴玠赶紧拱手:“吕相公教训的是。”
“当然这次既然说到这里,老夫就替你转达,十几万大军,庶务繁忙,且回去吧!”吕颐浩不急不缓掉过头去。
吴玠知趣应声,赶紧拱手告辞而去。
而吴玠既走,吕颐浩在原处稍驻,待梅栎一声不吭走过来帮忙打伞,二人这才一起轻轻转出廊下,继而从容走出县衙,却又在烟雨迷蒙中缓缓穿过街道,小心翼翼登上了湿滑的南城城头,而到城上,远远便有赤心队班直涌上来护卫,将吕颐浩与梅栎引到正在城头上木棚下眺望远方的赵官家。
相公来谒见官家,周围人自然知趣稍微散开,唯独地上湿滑,吕相公又拄着拐,所以御前班直统制刘晏与内侍省押班邵成章二人不敢稍离,依然立在木棚下两侧,便是梅栎等人,也只是与几名班直后撤到十几步外的另一个木棚下,也不敢走远。
“相公既受风寒,没必要冒雨登城的。”赵玖回头相顾。
“一则,区区风寒,不至于即刻要了这条命;二则,年老体衰,又伤根本,终究不能长久……既然如此,不妨肆意一些。”吕颐浩扶着拐杖失笑以对。“况且,大战降临,不知道多少人将生将死,区区一个老朽的性命不值一提,官家就不必管我了!”
赵玖也随之失笑:“相公豁达。”
“雨水虽缓,却迷蒙一片,不知官家这几日每每登城,都在看什么?”吕颐浩轻轻越过这个话题,好奇张目,却一无所获,不免稍为不解。
“首先是看水势。”赵玖没有必要故弄玄虚。“朕从第一日就注意到了,春雨一落,太平河便浑黄一片,雨水根本遮不住水势暴涨下的河道。”
“春雨涨微波,一夜到彭城。过我黄楼下,朱栏照飞甍。”吕颐浩缓缓吟诵,继而感慨。“太平河本是小河,却不料一场春雨成了两军分野……”
“虚的。”赵玖不以为然道。“雨水一停,只要河道通畅,水势一两日便能落下去不少,而朕亲口问过数个本地老人,都说春雨不比秋雨,不可能持续太久的。便是水势不落,这等几十步宽的雨后泛水,木筏、长木,须臾可成浮桥,也还是没用……所以,终究如吴晋卿所言,能挡住十几万大军的,只有十几万大军,既不是黄河,也不是绵蔓水,更不可能是这区区一条太平河。”
“如此说来,官家决心已定?”吕颐浩微微再笑。
“不错。”赵玖平静以对。“要朕从根本心意来讲,这一战未免太仓促了……但是,局势走到眼下,哪里是人力能控制的?便是朕为官家,内心犹疑,又怎么可能逆大势而为?”
“说的不错。”吕颐浩若有所思。“自官家炸开太原城后,这一战就免不了了。”
赵玖缓缓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吕颐浩也拄着拐杖稍作沉默。
但片刻后,他便望着春雨迷蒙的前方,略作醒悟:“官家之前说‘首先看水势’,那其次是看什么?金军军营是望不到的,莫非是看这一片茫茫绿色吗?”
“不错。”赵玖望着前方坦诚以对。“朕依然是从第一日便注意到了,雨水之后,难掩春绿,而这几日雨水淋漓不停,绿色居然肉眼可见便的浓厚起来……”
“从获鹿城向南望去,只能看到些许太行山边角,如此春绿,多半还是荒田中无人打理的野苗杂草。”吕颐浩若有所思。“整个获鹿往南、往东,皆是上好良田。”
“是啊,上好良田。”赵玖冷静接口道。“而已经到二月了,本该春耕发苗,当此春雨,农夫也该披蓑笠而清内涝,但此时本地农夫却实际上多半被圈在对面军营中当签军了……剩下老弱妇孺,也都逃入太行山去了。”
“区区太平河,一条黄带而已,当此满目浓绿,确系是大势不可当。”吕颐浩一时感慨。“怪不得官家决心这般坚定,便是曲都统如此狼狈抵达,也不曾阻拦官家半分心意。”
“话虽如此,还是要讲军事的。”赵玖摇头解释。“从韩、李、吴、王全都力保呼延通朕就知道,他们是是要以此提醒朕,我军士气尚在,战事切不可延缓,今日曲端与他们争执,就更是明显……若非是他们态度坚决,朕区区一个不知兵的官家,如何敢这般坚定?”
吕颐浩点点头,然后忽然笑出了声。
赵玖不解回头,却正迎上对方略显怪异的目光。
“臣失态。”吕颐浩收回目光,略显感慨。“只是想到了当日真宗时情形……檀渊之盟前,堂堂中国天子,居然不敢渡河,以至于要寇准那个相公哄着骗着带过河去,即便如此,事后想起此事,居然还记恨着寇准……往前自春秋以降,哪里有这样的皇帝呢?偏偏……”
“偏偏大宋却一堆这样的皇帝。”赵玖接过此话,也不禁失笑。“而又偏偏,今日你我君臣居然来到真定府下一小城,距金军十余万不过十余里?”
“不错。”吕颐浩肃然相对。“臣正是此意。”
赵玖微微含笑颔首,继而稍作停歇,君臣二人一时无言,而雨水也似乎随着二人的稍歇一起缓和了下来。
片刻之后,又看了一阵雨水的赵官家刚要再行言语,却不料吕颐浩抢先一步,直接语出惊人:
“官家,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有两句话要交代官家,还请官家念在臣是在位宰执的份上,认真听取,而若是有人将来对什么事情有什么质疑,官家也尽可推到臣身上。”
赵玖一声不吭,只是盯着对方来看。
而吕颐浩则拄着拐杖,望向了雨线越来越弱的前方:“官家,那日在太原城外,官家那番言语,臣这些天无一日不在思虑,而以臣的经验与能力,想来想去,除了那晚劝官家一如既往不要失信外,却只又多了一个法子而已……那便是君当为先!”
“为先?”
“为先。”吕颐浩肯定答道。“官家在江南曾讲,凡事必有初,而臣一生之法门,却是为先二字上。”
“朕愿闻其详。”
“不是什么深奥学问,比不上吕公相变家学为原学……一点心得而已,而且极为粗浅,就是字面意思。”吕颐浩喟然以对。“放在眼下和将来,便是两个具体建议,也是臣要说的两句话。”
“请相公赐教。”
“一来,数日后大战,必要之时,官家可为军中之先。”吕颐浩循循善诱。“依臣看来,这并不危险,因为倾国之精锐都在这里,当河对岸兵马超过这边时,官家率众为先,其实反而是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躲在后面,却与大军相隔,反而会招来危险与祸患。”
“有道理。”赵官家回复了一个在场所有人都预料到的答复。
“二来,此次北伐之后,千头万绪,黄河以北的疑难,官家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而臣想了许久,若想要妥当处置,却也有一个当国之先的法子!”言至此处,吕颐浩转过头来,认真相对。“官家,臣昔日在燕山道,看燕京颇有地利之中,若此次北伐能全取北方五路,何妨迁都燕京,重定乾坤?”
听到最后八个字,一直纹丝不动的刘晏和邵成章齐齐抖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在赵官家与吕相公身后对视一眼,都难以掩饰自己眼中的震惊之色。不远处,在场唯一一位文官更是在心神震动之余同时醒悟,这很可能是对自己有提拔之恩的吕相公为了回报这几日自己的悉心侍从,赠送给自己的一份巨大政治礼物。
不过,出乎这几人以及吕颐浩的意料,赵官家居然没有任何惊讶之态,只是淡淡颔首:“吕相公所言极是,燕京有王气!”
就好像,这位官家再度与这位契合度极高的相公不谋而合一般。
实际上,吕颐浩也只是微微一讶,便旋即安静了下来,仿佛自己根本没有说过什么要影响整个天下气运局势的话一样。
就这样,当日下午,雨水便停下,春日阳光也随之出现。
赵官家亲自下旨,要求全军清排污水,防止时疫,当日晚间,他便召集诸帅臣与资历统制官,询问吴玠开战后的大略方案。
而吴玠也颇为镇定,将这几日磨合出的临时方略一一道来。
“大略来讲,乃是以御营左军两万众为先锋自稍远金军大营的上游西侧先渡立足。”坐在堂中一侧的赵玖面无表情,稍作总结。“然后御营骑军轻骑与契丹、蒙古轻骑,合计四万众在御营左军的遮护下大举渡河,并向高地来争?”
“是。”吴玠言简意赅。
“而骑兵动身后,李节度便统揽御营中军的陕洛部分,外加御营后军部分合计四万众从高地渡河,去争那块高地,高地在手,则以十万步骑与金军相争,逼迫金军先出全力?”ωWW.miaoshuzhai.net
“是。”
“若不成,则再发王德、郦琼二将两万五千众渡河,伪作决胜之手,引诱金军全力?”
“是。”
“若还不成,则发曲端御营骑军、张宪御营前军背嵬军,合计一万余,再做引诱,兼为撒手锏……届时,若金军后手不出,便以十三万众与之一绝雌雄;而若金军后手发出,朕便发王总统、杨沂中、张子盖所领全军精锐长斧重步与部分劲弩两万余,一起渡河,以作乾坤一掷……是也不是?”
“是。”吴玠依然言简意赅。
“那就这般定下。”赵玖同样言简意赅。“明日稍作晾晒一日,泥泞便可稍收,后日一早便发全军渡河决战……浮桥怎么说?”
“太平河不是什么急流深水,提前准备好长木大筏,临时搭建就好,反而容易出其不意。”吴玠脱口而对。
“那好,剩下的细节朕就不问了。”赵玖点头,然后回头环顾。“这番计略,谁还有不同意见?”
曲端喏喏欲言,一时欲言。
“朕再问一遍,谁还有意见?”赵玖眼睛扫过对方,然后再度追问,音量提高,音调也凛然起来。
这下子,曲端反而彻底沉默下来,至于刘錡、张子盖这二人,此时更是一声不吭,面无表情。
而终于,眼见着无人反驳,坐在那里的赵官家一锤定音:“那就这样……若无太大情形变化,此事就这般定了。”
韩世忠率先起身,其余诸将也都纷纷起身,然后在这位军中第一大将的带领下轰然称是。
翌日白天,果然日头明亮,随着一日暴晒,原本稍显泥泞的地面也果然迅速干涸,虽然称不上是地面坚实,但却不至于不能跑马轻驰了。
与此同时,可能是春雨的影响,这一日,众人才发现,太平河两侧四野,漫山遍野皆为翠绿,空气更是沁人心脾。
而就是在这般情形下,宋军开始大举晾晒、擦拭军械,准备翌日干粮净水。
很显然,宋军没有做遮掩,也根本没有做遮掩的必要……相对应的,金军不甘示弱,他们同样开始晾晒军械,准备翌日作战粮水。
最让人惊愕的还是当日下午……不知道是民夫伪装成真正援军,又或者是之前下雨时有精锐部队提前偷偷潜到滹沱河北岸,还或者是真的援兵……反正光天化日之下,约一万骑兵,也就是足足一百克谋克的精锐甲骑,就在宋军眼皮子底下大举从滹沱河北岸渡河入营。
当然,宋军一直不为所动。因为正如赵官家所言那般,事到如今,若无太大情形变化,此战就已经定了。
但到……所以说但是,到了当日后半夜,或者说就是原定决战的二月初三凌晨时分,正当全军民夫依然加班加点,准备一早为全军提供热食的实权,细如牛毛的春雨却再度落下,引来全军上下色变。
“魏王。”河对岸,宛如长者三只手怪物的金军大营中,具体来说就是那个连接处大营内,高庆裔满头是水,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却是慌乱至极。“又下雨了……今日宋军会来攻吗?”
根本没受太大影响的火把之下,摘到帽子的完颜兀术仰头望天,感受了片刻雨水之后,终于回头狰狞呵斥:
“这个时候,是可以猜那个赵玖不来的吗?!去找洪承旨,告诉他不要与宋军那些子俘虏说话了!等俺和全军猛安以上军官军议完毕,要砍了他们祭旗!”
高庆裔踉跄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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