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舟也在瞧着他,陆老大就站在他对面,哪怕没有离着很近,也感觉自己被一片阴影笼罩,仰头看着对方的时候,实在有些压力。可也正因为离着近了,看的也更清楚些,黎舟路上来的时候刚升起来的那点认亲的想法,忽然都变成了怀疑。
他好像不是陆老大的孩子。
他们长得一点都不一样。
两个人都在屏息凝视打量对方,黎舟仔细瞧了陆老大的长相,粗狂的脸,飞扬的眉毛,还有那双即便是抿成一道线也瞧着略有些丰润的唇,和他几乎没有一处相似。
陆老大却是紧张起来,他手心都是汗,悄不做声地在裤子上擦了一把,一颗心狂跳起来。像,实在是太像了,眼前这个男孩不像他,但是却像足了妻子叶红玉。耳边是徒弟和那老头的对话声,陆老大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心思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谁冤枉他了,师父您不知道,前两天他卖给人家东西,人都找来了,说这老头坑钱……”
陆老大听见转过头去,唬着脸道:“什么老头不老头的,文明一点!”
“说这大爷坑钱。”
陆老大摸了摸下巴,又转头去看那老头,问道:“有这么回事吗?”
老头道:“冤枉,我这两天总共就卖出去一两样物件,就这还是内部自销,不信你问我这小兄弟,我就卖他俩青花瓷小狗。”
旁边那个小伙子不服,他们虽然人多,但也讲究人证物证,没一会就把人带来了。来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过来就特别气愤,从怀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小袋子出来,“陆叔您瞧瞧,这人走街串巷的挨家推销,卖给我爸的这几枚邮票根本不值钱!他那天吹的天花乱坠,说市里卖的比这还贵,我爸也不懂,就当真了,买回来之后打电话去市里一个亲戚那问过才知道,现如今邮票都降价了,好些白送都没人要呢!我爸在家后悔的不行,大半个月的工资换了这个,着急上火的差点生病吃药。”
那一小袋邮票放在陆老大面前,摊在那人掌心隔着透明袋子瞧的也清楚,大红的底色上坐卧着一只金丝猴,邮票没卡章用过,簇新的几枚单张,每一张上金丝猴的毛发根根分明,在阳光下还微微闪光。
黎舟原本没在意,但是瞧清楚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竟然是庚申年猴票。【妙】 【书】 【斋】 【妙书斋】
黎舟有点惊讶,转头看向那大爷,他没想到这人手里还真有好东西。
卖古董的老头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他曾经的顾客正在横眉怒视,老头磕磕巴巴地跟他解释:“这个是好东西啊,前两年都涨到一枚要80多块钱呢,我卖给你的价也不算贵。”
陆老大拿到手里看了一眼,他个子高手也大,那么点邮票捏起来只觉得更袖珍了。
黎舟视线忍不住跟着那邮票转,陆老大也察觉了,他站直了身体咳了一声,一脸严肃地看了老头开始询问:“我先问你,你这些卖了多少钱?”
那年轻人抢着说道:“五枚邮票,他跟我爸要了200块钱!”
陆老大捏了一下那小袋子,挑眉道:“就这小破邮票,卖了200块啊?”
老头苦着一张脸道:“虽说瞧着有点贵,但它值这个钱啊,真的,你别在市里问,去省里,我省城邮局那亲戚跟我说了,也就这两年不太稳,以后……以后肯定涨点,涨个几十块没啥问题呀!”
年轻人愤愤:“你怎么不去省城!来回路费都要二十块呢!”
“我这不就是想省个路费嘛,我就卖这么四、五枚小邮票,不值得专门跑一趟省城呀。”
“这么好你自己留着吧!”
“咳,这个我卖东西吧,其实钱不钱的是一回事,还讲究那么一点缘分……”
对面那小年轻显然跟他没什么缘分,死活不肯要,闹着要退邮票。
陆老大听他们说完,拍桌子断案道:“行了,你把那200块钱退给他,邮票自己留着,就这么定了。”
老头苦着脸把钱退回去,掏钱的时候格外不舍,简直跟割肉一样,还在那劝:“小伙子,你这是不识货呀,我这是自己手里缺钱,急等着钱用呢,我真的劝你再留两年瞧瞧。”
年轻人怒道:“你才不识货呢!”他说完,转头又去感谢陆老大。
陆老大点点头,摆手让他走了,拿眼睛看着黎舟。
黎舟:“……?”
黎舟琢磨着自己现在在陆老大眼里算是老头的同伙,沉吟一下道:“其实我和大爷也不是很熟,就昨天刚认识的。”他说的很慢,想了一会又道,“不过我说句公道话,刚才那猴票200块钱卖的不贵,但集邮这些也讲究缘分,不能强求,或许还是缘分不够吧。”
庚申年猴票,算得上是传奇邮票了,二十年后单枚价格过万,正版的更稀有,一版百万起价,薄薄一小张足够换一套房子。在90年代的话,虽然集邮市场低迷了几年时间,单枚价格依旧在70元左右。老头一枚卖40元,算是白菜价贱卖了,不过这也是因为地方偏远,换大城市价格再高一点也能卖出去,略等几年行情起来,猴票涨到一两千块钱都不成问题。
黎舟对这个猴票有些印象,倒不是因为集邮一类的爱好,而是他房间柜子里收着十几张簇新整版的猴票,都是弟弟黎江小时候送他的。那会儿他过生日,小少爷年纪小还热衷于送些小礼物,想着法子凑了一些猴票给他,就因为这是他的属相,又是他出生那年发行的,小少爷觉得特别有意义,一气儿攒了十几张一起送了过来。
他这次出来没来得及回黎家别墅那里,那些猴票,应该还放在他房间的柜子里收着。家里有吴阿姨在,当初放了十几年一直到身价千万都没事,估计现在也好端端地收在那个小木盒里,和小少爷往年送的其他礼物摆在一起。
因为心里对它有几分特殊的感情在,也比别的更看重它们一些,所以忍不住替它多说了几句话。
黎舟说好,陆老大就觉得手心那几枚小破邮票又变成了宝贝,乐呵呵道:“这么好啊,老三去屋里给我拿两百块钱,我收了!”
徒弟:“……”
徒弟愤愤道:“师父,这大爷明摆着骗人呢!”
陆老大道:“瞎说,你刚才没听……你叫什么?”
“黎舟。”
“对,你没听黎舟分析吗,我觉得还挺有道理,废什么话,进去拿钱,赶紧的!”他吼完徒弟,又转身变了一张脸看着黎舟热情道,“黎舟啊,你今年几岁了?哪个学校的?平时没在岛上瞧见过你,是放了暑假来这里玩的吗?”
黎舟简短道:“外地的,过来找人。”
陆老大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紧张,也不知道做什么好,走了两步又赶忙把手里的刀放下,这才伸手过去跟黎舟握了握,笑呵呵道:“欢迎欢迎,我们这岛上没别的,但是待客还是很热情的,你要是没地方住,这几天就住我这吧?”他这么说着,反手看了黎舟手腕那,这动作有点明显,黎舟也没躲,任由他看。
黎舟手腕处干干净净,没有什么痕迹,陆老大不死心握着他手又看了一遍,黎舟也在观察他,瞧见他的反应把手抽回来道:“不用了,您太客气,我自己找了地方住。”
陆老大拧了一下眉头,“哦,也没什么,这边街上我都熟,回头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他又对身边的徒弟吩咐道,“松开那老……大爷,让他走。”
老头倒是不急着走了,他虽然赔了钱略有些丧气,但是看到陆老大的时候一双小眼睛又亮起来,“陆老大,我一早就听人说起过你,果然人中龙凤,一表人才啊!那个什么,你可能不认识我,不过邱城你听过吧?邱城食品厂,哎哟我们那个食品厂可是国营单位,早两年的时候畅销着呢,‘木兰’牌的方便面大家伙都吃过吧?那就是我们厂做的!”
陆老大在看黎舟,对他十分敷衍:“你是食品厂的工人?那你不好好上班,来这摆摊干啥?”
老头诉苦道:“如今世道难啊,我们厂困难着呢,百十号工人发不出工资,大家伙都愁的不行。你也知道,我们一个食品厂,又不算什么重点扶持单位,市里就算招商引资弄来几个港商砸钱振兴企业,这种好事儿也轮不到我们,我们厂它……”
陆老大打断他,摆摆手道:“这跟我没关系,用不着跟我说这些。”
“有!怎么没关系,陆老大您看啊,您家大业大的,要不要投资一下?”老头特别兴奋,自己那小包袱也不急着讨要了,“我们食品厂还是很有发展前途的!”
陆老大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一眼就让老头收了声,不敢造次。
陆老大面上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但还在盯着黎舟不放,抬了下巴问他:“你怎么说?”
黎舟愣了下:“什么?”
陆老大道:“你明天,还跟着他去摆摊玩儿?”
黎舟想了想,点头道:“对。”
老头想跟他搭话,连忙顺着道:“对对,这小兄弟是跟家里人出来旅游的,觉得这个小岛挺有意思,过来住两天,我俩聊的特别投缘,您看要不我们坐下一起聊聊啊?”
陆老大看他一眼,不耐烦道:“没问你,不许说话。”
黎舟是特意来寻亲的,和家人外出旅游不过是对外的借口,但是这会也没说破,他还在观察眼前这个男人。虽然他们不太像,但是见到第一眼就有些好感,就像是面相比较凶的好人,而且不太擅长言辞的那种。
陆老大看了他一会,半天都没说放人。
他身边徒弟咳嗽了一声,“师父,师娘临走的时候说了……”
陆老大挠了下头,这才吩咐道:“把他们放了,老三,你把人请来的,一会亲自给送回去。”
身边那徒弟答应了一声,带着黎舟他们出去了,连那小包袱也还给了老头。
他们得了口训不跟黎舟一个学生收费,但是老头那五十块钱的流动摊位费还是要的,老头掏了半天口袋,只凑了个二十几块钱零碎毛票,一脸的愁苦。黎舟瞧见了,给了他五十,算是先替他垫付了一下。
老头感激的不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袋子封好的邮票递给黎舟:“小兄弟你讲义气,我也不能白拿你的,这个给你做抵押,要是我接下来几天卖不到五十块,钱还不上,就拿这邮票抵!”
黎舟翻手一看,得,又是三张猴票。
旁边送他们出来的三哥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黎舟是吧,我劝你还是别收,这人兜里还有刚从我师父那收的二百块钱呢,他就是故意的!还有这破邮票,要是以后能多卖一百块我就跟他姓!”
黎舟:“……”
小伙子愤愤不平的离开了。
老头瞧着也有些发愁,大概是觉得黎舟人不错,有些不好意思拿邮票抵钱了。他挠了挠脸,“那什么,小兄弟我也不是强卖给你,只是这二百块钱我真的有急用,今天一定要带回厂里去,我……唉,算啦,要不这邮票……”
黎舟把那邮票放回他手里。
老头神色暗淡了一下,苦笑道:“你放心,老哥哥说话算话,明儿一早就拿五十块钱来给你,我这段时间穷的叮当响,要不是实在没钱,也拉不下脸做这些事儿。”
黎舟道:“不碍事,我身上还有些钱,你先拿着用吧。”他想了想又道,“如果还有猴票的话,我建议不要再撕开了,整版的比单枚贵的多,这里卖不好,拿去省城或者京城,价格还能再高一些。”
老头看着手里的邮票,又抬头看看黎舟,脸上有些动容。
****
徒弟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陆老大正在摆弄手头上那个透明小袋子,里面放着几张猴票,他看了一会,也不知道想什么去了,眼神飘的有些远了,好一会听见身边有人喊才缓过神来,问道:“走了?”
“嗯,按您吩咐的已经让人跟过去了,住的是付婆婆的小旅馆。”
陆老大捏着那几张邮票眉头皱起来又松开,好一会才道:“老三,你说他是不是?”
徒弟站在那好一会才小声道:“我今天白天瞧见他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我还以为瞧见了师娘,长得实在太像了。”
陆老大笑了一声,眼神坚定了一些:“我觉得他就是。”
徒弟有些迟疑,“可是师父,前年的时候也有找来的,送来的那个小孩和您还长得特别像,但也不是啊,这事儿要不等我们再去打问清楚,您别再空高兴一场。”一次次的,他们在一边瞧着都觉得难受,简直像是钝刀子割肉,往人心里用刑。
陆老大摇摇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你不知道,这孩子我一瞧见就觉得喜欢,跟以往哪一次都不一样,就跟有感应似的。你瞧见没有?他刚才也盯着我看,还当我没察觉,啧,怪机灵的!”
徒弟又道:“可他手上好像没有痣?”
陆老大道:“这种东西,长大或许就淡了,没了,又不是什么疤和胎记,做不得准。”他心里认定了,从小木椅上站起来忽然笑了两声,声音里带着畅快,“你找两个腿脚利落的跟着他,明儿上午咱们看他摆摊去!”
徒弟应了,找人去盯着去,晚上回来的时候又带了一个好消息。
黎舟在街上打问过陆老大和当年走失了的孩子的事儿,街上摆摊的不少人都是老街坊,而黎舟又是生面孔,胳膊受了伤有特别明显的特征,一问就知道了。
陆老大为此很是兴奋,他连夜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催她赶紧回家,不过比起他的这股兴奋劲儿,妻子叶红玉冷静的多,在电话对他道:“你这急躁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哪次都说像,哪次都没看准过,总之这次先别给钱,也别弄一帮人上去把人家孩子吓着,你别的不用管,就把人看住了,等我回去再说。”
陆老大满口答应,躺在房间里兴奋的一夜都没怎么睡好,一心盼着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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