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可旋即他就否定了这个念头,他浑身上下就属这双鉴美无数的眼睛最可靠,只要见过绝代佳人一眼,他就绝不会认错。
何况那年上元夜,他和鹿随随对面坐了足足半个时辰,就算她化成灰他也认得。
震惊过后是难以言喻的欣喜,绝代佳人还活着,并未化作一抔黄土,这简直是大雍之幸,随即他又生出些许酸楚,想当初他为了佳人香消玉殒着实难受了好一阵,还茹素好几个月呢。
同时而至的还有失落,原以为有生之年遇上了第三个绝代佳人,谁知这个还是当初那个,算来算去仍旧是两个。
当然,其中免不了夹杂着一丝得意,他果然是天生慧眼,小时候认定的美人,长大了果真生得倾国倾城。
最后,欣喜终于盖过了一切情绪,本来他对萧泠不敢有什么痴心妄想,可既然她和桓煊有过一段,可见杀神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桓煊那不解风情的呆子都能一亲芳泽,他未必没有机会。
说起来桓煊那厮性情孤僻,不会讨女子欢心,还有眼不识金镶玉,把萧泠当阮月微的替身,她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桓明珪何其聪颖,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略一思索便猜出了其中的真相。
他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虽说他和故去的堂兄生得没那么像,但眉眼中总还有两三分依稀仿佛,且论温柔蕴藉,儒雅风流,他比桓煊不知强多少。
他向席间扫了一眼,却不见齐王身影,一思忖便知定是昨日发现真相后气狠了,今日索性避而不见。
顷刻之间,桓明珪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快步走上前去,向着萧泠一礼:“小王来迟,请萧将军见谅。”
他一身轻裘缓带,行礼时袍袖翩然,带起一阵扑鼻的香风,也不知他这身衣裳是用几斤香料熏出来的。
随随差点叫他身上的香气呛住,还以一礼道:“大王言重。”
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他今日显然着力打扮过,按品穿了一身绣金镜花绫紫衫,却不是常见的圆领袍,却是宽袍广袖,衣襟敞到前胸,露出里面的白罗中衣,袍衫外头又罩了层如烟似雾的绡纱薄衣,戴了一顶白玉莲花冠,非道非俗,似魏晋名士,又似方外之人,连舞筵上满身绮罗,头戴花蔓的舞姬都相形见绌。
好在他生得好,花孔雀似的打扮更衬得他越发面白如玉,唇若点珠。
随随打量他的时候,太子也在暗暗留意豫章王的神情桓明珪这纨绔文不成武不就,成日脂粉堆里打滚,别的不行,看女人的眼力天下第一。何况那年上元节在平康坊,他记得桓明珪曾和那外宅妇饮过酒赌过钱,若萧泠与桓煊那外宅妇真是同一人,他一定能认出来。
他仔细揣摩桓明珪的神情,眼角眉梢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不放过,然而桓明珪这德性,他一时间也分不清这惊喜究竟是因为重逢还是因为见到大美人。
皇帝笑道:“子玉还不快入座,朕要罚你三杯。”
豫章王道:“自然,小侄该罚。”
便即入席,端起酒杯上前向皇帝祝酒:“谨以此杯祝陛下福寿永年。”说罢一饮而尽,立即示意内侍满上。
皇帝捋着须笑道:“酒量不怎么样,喝起来倒痛快。第二杯该敬一敬远道而来的贵客。”
太子眼中有稍纵即逝的不悦一掠而过。
桓明珪却是从善如流,举杯走到随随座前:“这杯向萧将军赔罪。”
随随端起酒杯站起身:“豫章王多礼。”与他对饮一杯。
第三杯酒,桓明珪举杯向殿中众人罗拜:“小王来迟,望诸位莫怪。”
众人知他不着调,自不会同他计较。
桓明珪望向随随,微微觑了觑狐狸眼:“不知萧将军此次进京打算逗留多久?”
随随道:“大约过了正月启程回魏博。”
“这么早便要走?”桓明珪有些失望。
太子笑道:“萧将军军务繁忙,日理万机,自不能久离河朔。”
随随微微一笑:“太子殿下抬举。”
向皇帝一礼:“末将不才,承蒙陛下信重,忝为牧守,唯有尽心竭力而已。”
皇帝道:“萧卿过谦,有萧卿坐镇河朔,守卫边关,朕与太子方能高枕无忧。”
说罢看了一眼太子,目光微冷。
太子心头一凛,知道自己挑拨得太过明显,不免着了相,连忙端起酒杯寒暄。
随随仿佛对太子的讥刺挑拨一无所觉,仍旧镇定自若地与众人谈笑风生。
桓明珪又道:“不知萧将军在京中下榻何处?”
随随道:“谢大王垂问,在下暂住城中都亭驿。”
萧家嫡支人丁单薄,自萧同安死后便只剩下她了。而长安的萧氏是庶支,与萧泠的亲缘已有些远了。城北安兴坊的萧家宅邸虽然有人打理,但毕竟多年没有住人,房舍都已残旧,为了入京住上一个月大费周章地修葺实在不上算。且回到老宅,难免会想起当年在那里孤零零病逝的祖母和母亲。
桓明珪却像是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面露惊恐之色:“萧将军怎么可以下榻驿馆,驿馆是能长住的地方么?”
顿了顿道:“萧将军若是不嫌弃,不如下榻小王寒舍,寒舍虽简陋,总是比驿馆略舒适些。”
萧将军虽然是号令三军的大将,不能以闺阁女子视之,自然也无所谓防闲。可毕竟男女有别,这话若是由别人说出来,不免有些不成体统。从豫章王口中说出来,仍旧不成体统,却莫名没什么冒犯亵渎之意,或许因他一向不着调,也或许是他的神态自然又诚挚,怀疑他有不轨之心倒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萧泠也不愧是萧泠,闻言脸不红心不跳,只是浅浅一笑;“承蒙大王盛情相邀,在下感激不尽,不过在下在京中不过逗留数日,便不去叨扰了。”
桓明珪仍不死心;“萧将军若是觉得去寒舍住不自在,小王在城中还有几处别馆。”
随随无可奈何:“豫章王盛情,在下惭愧。”
桓明珪道:“萧将军不必客气,别馆里屏几床榻一应俱全,扫榻立就,虽简陋,胜在还算清净。”
皇帝笑着道:“朕本想请萧将军在蓬莱宫小住,经子玉这么一说,倒是住在宫外方便些。”
他转向萧泠:“朕这侄儿是性情中人,不拘俗礼,萧卿切勿见怪。”
顿了顿又道:“说起来萧卿幼时随苏夫人入宫,还与子玉打了一架,不知萧卿是否还记得?”
桓明珪道:“萧将军大约不记得了,小侄却是刻骨铭心,萧将军神勇,幼时便可见一斑。”妙书斋
皇帝半真半假地揶揄他道:“那时候你还拽着苏夫人的袖子求她将萧卿许配给你。”
桓明珪道:“当初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若早知萧将军神威,给在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冒犯。”
众人都凑趣地笑起来。
皇帝转向萧泠:“萧卿若是不嫌弃,就勉为其难承了他的情吧。”
随随目光微动,一时猜不透皇帝这是何意。
忽然提起陈年旧事,似乎有撮合他们两人的意思。
可桓明珪虽说是富贵闲人,他父亲却是曾经的储君,即便是自愿让出储君之位,桓明珪的身份也多少有些尴尬。
皇帝如何会放心他去河朔“和亲”?
或许这只是一种试探,若她有不臣之心,倒是可以拿桓明珪作筏子,无论把他还是把他们的孩子推上帝位,都是桓氏正统血脉。
也因如此,当初桓烨要放弃储位随她去河朔是不可能的事,皇帝之所以松口,或许只是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知道皇后不会放儿子离开,也知道儿子不能弃母亲于不顾。
她早该知道从她执掌三镇兵权开始,她和桓烨已绝无可能。只是当初她太年轻,有太多幻想和憧憬。若换作现在,她就知道当初他们的“计划”有多不切实际,若是那时斩钉截铁地拒绝桓烨,没有让储之事,桓熔的野心或许不会被养大,也许桓烨就不用死,也许他如今就可以好好做着大雍的储君,娶妻生子,过完平安顺遂的一生。
那些年的“本可以”,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执念罢了。
随随抿了抿唇,向桓明珪一礼:“豫章王盛情,在下本不该推却,只是随行车马仆从甚众,难免叨扰,还是住在驿馆方便些。”
桓明珪见她坚辞不受,只能遗憾道:“小王改日在寒舍扫榻设席,还望萧将军赏光。”
随随点点头,举起酒觞微笑道:“一定。”
甘醇美酒入喉,却满是苦涩的余味,于是她又饮了一杯。
宴罢,随随同皇帝说了会儿话,见他神思倦怠,便起身道:“末将到京后尚未谒见皇后娘娘,不知娘娘今日是否有暇接见。”
皇帝眼中有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如初:“皇后如今带发修行,一心礼佛,不问俗事,只元旦大朝在宫中接见内外命妇。萧卿的心意朕定会代为转达。”
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对她来说萧泠是那个夺去她长子的女人,若说她对桓煊还是愧恨交加,那么对萧泠就纯粹只剩下恨了。
随随心知肚明,但皇后可以不想见,她却不能不问,否则便是她失礼。何况无论如何她都是桓烨的母亲。
……
皇后并非真的不问世事。
她身在伽蓝,可心却在地狱,自从长子死后,地狱的烈火日复一日地焚烧、煎熬着她,梵钟不能荡涤她的心神,只会让她想起长子薨逝那日的丧钟,佛堂里的经幡也只会让她想起长子灵堂里的灵幡。
萧泠入京的消息无意于往火中浇了一大桶油,自从得知她即将入京那日起,她便没有一夜能够安寝。
好在太子隔三岔五总是会来陪她诵经礼佛,听她讲讲佛经,有时只是默默坐一会儿心爱的长子死了,三子被她抛弃,只剩下这个二子,算是她仅有的慰藉,虽与长子相去甚远,毕竟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此时太子便在皇后的禅院中,从麟德殿出来,他便径直来了这里。
他挽起袖子,亲手为母亲煮茶,他煮得一手好茶,连专门掌茶事的宫人都比不上,但能喝到这杯茶的人却寥寥无几。
皇后从儿子手中接过杯子,抿了一口茶,眉头立即微微舒展,笑意从眼角的皱纹里溢出来:“你长兄以前替我煮茶,时常把茶叶煮过头。”
太子也跟着一起回忆,微微笑道:“什么事都难不倒长兄,大约只有这件小事做不好。”
皇后脸色一变,将粗陶茶碗重重一撂:“谁说烨儿煮的茶不好?他是知道我喜欢略苦的茶,这才故意煮过头的。”
太子忙俯身道:“儿子失言,请母亲责罚。”
皇后闭上双眼,口中喃喃地念了几句梵文佛经,再睁开时眼中的厉色已消失不见。
她冷冷道:“今后当谨言慎行,莫造口业。”
太子忙道“是”。
皇后这才微微颔首:“前日你才来看过我,今日怎么又来请安?可是有什么事?”
太子道:“父亲在麟德殿设宴款待河朔节度使,宴席刚散,儿子便来向阿娘请安。”
他顿了顿,微露赧色:“顺便看看阿阮。”
皇后听见“三镇节度使”几个字脸色便是一冷,又闭上双眼念了会儿佛经,这才道:“你总算想起自己的妻子来了。”
顿了顿道:“当初执意要求娶她的人是你,娶回去又晾着,即便她无所出,也是东宫的主母,你们夫妻本是一体,下她脸面便是下你自己的脸面,你叫天下人怎么看你?”
太子将身子俯得更低:“儿子谨遵母亲教诲。”
皇后叹了口气道;“阿阮这孩子也是我从小看大的,性子软弱了些,但好在温婉柔顺,你这样冷落她,她在我跟前也只说你好,没有半句怨言,夜里一个人躲在帐子里悄悄抹眼泪。”
顿了顿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闹什么别扭,但她是个好孩子,你不可欺负她。”
太子低垂着头,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微笑,声音里却满是懊悔之意:“是儿子的不是,辜负了她。”
皇后点点头:“你知道就好。”
说罢叫来一个寺尼道:“去请太子妃来。”
不多时,阮月微到了,她是来侍奉皇后的,不算正经修行,没有穿禅衣,不过穿得比在闺阁中时更素净,越发显得弱柳扶风,楚楚动人。
她一见太子,便低垂下头,眼中泪光隐隐。
向婆母和夫君行了礼,她小声问皇后道:“阿家有何吩咐?”
皇后道:“你自请入宫侍奉我,是你的一片孝心,但东宫不能没有主母,今日太子是来接你回去的。”
阮月微将头垂得更低:“可是阿阮侍奉阿家不尽心?”
皇后拉起她的手道:“阿家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但你总不能一直陪着我。”
阮月微跪倒在地:“请让阿阮一辈子侍奉阿家左右。”
皇后道:“说什么傻话,你一辈子陪着我,让二郎怎么办?”
太子执起她的手:“别同孤置气了,跟孤回东宫吧。”
又温言款语地说了许多软话,阮月微脸上飞起红霞,终于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辞出禅院,相挟出了尼寺,一同坐上步辇,温情款恰更胜从前。
出得宫门,换乘东宫的马车,太子方才放开她的手,一脸不加掩饰的腻味:“孤真是小瞧了你,没几天便哄得母亲替你说话。”
阮月微一怔,眼中又蓄满了泪:“殿下既厌弃了妾,为何又要将妾接回去?”
太子皱着眉道:“这里没人欣赏你梨花带雨的模样,省下你的眼泪用在该用的地方吧。”
阮月微别过头去,哭得却更凶了,单薄的双肩轻轻耸动。
太子将她的肩头扳过来:“罢了,孤近来心里也烦,委屈了你。”
阮月微只觉连月来的委屈一下子有了出口,眼泪决堤似地往外淌,伏在太子胸膛上痛哭起来。
太子耐着性子等她哭完一场渐渐收了泪,这才问道:“你还记得桓煊那个外宅妇么?”
阮月微脸色一白:“殿下为何突然问起她来?”
太子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多问。”
他顿了顿道:“你仔细回想一下,当初秋狝你遇险,桓煊来救你,她也在侍卫中。那时候她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想到什么全都告诉我。”
……
随随走出麟德殿,远远看见桓明珪站在廊庑下,实在是他的衣着打扮太惹眼,叫人无法忽略。
桓明珪一见她便快步迎上前来,随随不能装作看不见,上前向他一揖:“大王可是在等人?”
桓明珪道:“小王在等萧将军。”
随随神色如常:“大王有何见教?”
桓明珪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小王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娘子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他眼中的缱绻温柔像是最轻最细的丝线,丝丝缕缕地要把人缠绕起来,当他注视你的时候,仿佛世上唯有你一人是重要的,仿佛天上地下他只在乎你。
这样的眼神任谁都招架不住,可惜随随不在其中。
她早知道豫章王有这种本事,或许是天生多情,或许是经年累月偎红倚翠练出来的,无论是哪一种,都不用太当真。
她只是心下暗暗感慨,同样是姓桓,人和人的差别真大,有的人说出话来让人如沐春风,有人一开口只会让人遗憾他不是哑巴。
她只是浅浅一笑:“承蒙大王垂问,若无他事,在下便告辞了。”
说罢一揖,便即转身向宫门走去。
桓明珪仍旧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白色积雪和朱红宫墙的尽头,这才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
逢场作戏久了,真真假假自己有时候也辨不清,也难怪别人不信了。
从蓬莱宫望仙门出来,随从牵来他的玉骢马,桓明珪跨上马背,沿着南北长街往南行。
到得平康坊附近,亲随道:“大王是回王府还是去平康坊?”
桓明珪抬头望了望天空,天色尚早,这时候连平康坊都是冷清的,就算赶着热闹去,也无非就是饮酒寻欢,腻味得很。可他也不想回王府,母亲一见他便念叨着要他娶妃,后院里那些熟面孔他已看腻了,前日新得的舞姬号称艳绝秦淮,两三天的新鲜劲过去,也就觉得乏善可陈。
能叫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只有一个人。
可萧泠方才那态度,显然是对他没有半点意思。
桓明珪想了想,自己心里不痛快,只消找个比他更苦闷的,两相一比较,不就高兴起来了?
别人不好说,长安城里有个人肯定比他还不痛快。
他一想起齐王那张冷脸,顿时来了兴致,对长随道:“你赶紧回府取一对上好的人参来,听说齐王病了,我去瞧瞧他。”
长随得了吩咐,打马向豫章王府疾奔而去,桓明珪则拨转马头,悠然向着齐王府的方向慢慢溜达。
到得齐王府门前一问,桓煊却不在府上。
桓明珪毫不见外:“左右无事,小王进去一边饮茶一边等他。”
内侍知道豫章王和齐王殿下交好,笑着将他迎进门去。
“你们家殿下去哪里了?”桓明珪随口问道。
风寒就是个借口,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内侍道:“回禀大王,殿下一早去了常安坊。”
桓明珪挑了挑眉:“山池院不是早就没人住了么?你家殿下怎么跑那儿去了?”
内侍目光闪烁:“回大王的话,小的也不知殿下是去做什么。”
他总不好说他们家殿下叫人拉了一大车桐油去常安坊烧东西。
……
山池院中枫叶早已凋零,但是枫林深处的院子里火光冲天,映得灰蒙蒙的天空犹如霞光漫天,比深秋时的枫林还红。
桓煊大清早便来了长安坊,让仆役在庭中生起火堆,将那些带着海棠花纹的帐幔、几案、屏风、衣裳一件件浇上桐油,扔进火堆里烧毁。
王府小库里余下那些海棠纹的器物早就毁的毁,散的散,南山那万本名品海棠他本打算伐了,长姊觉得可惜,他便让她和桓明珪一人一半移去了自己的庄园。
只有山池院里这些物件还留着,也不过是因为她曾触碰过。
如今自是没必要留着了。
能烧的烧掉,剩下那些烧不掉的,瓷器和玉器砸碎,金银拿去让匠人融了。
东西着实不少,桓煊大清早便来了城南,一直到下午还没烧完。
他看着满是海棠纹的东西一件件化作灰烬,沉静的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连侍奉他多年的高迈也猜不出来。
再多的东西也有烧完的时候,最后只剩下一件青布旧绵袍,袍子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桓煊从箱笼里拎起旧袍子,垂眸看了一眼,往火堆里抛去。
虽然没浇上桐油,但丝绵本就极易燃烧,刚扔进火堆里,火舌立即舔了上来,顷刻之间便有一小半被火焰吞噬。
桓煊怔怔地看着,双眼通红,眼梢也通红,也不知是被火映红的还是被烟气熏红的。
他忽然冲上前去,把烧剩的半件旧衣从火堆里抢了出来。
高迈和一干内侍都看傻了眼,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桓煊的动作虽快,衣摆还是被火舌燎到,顿时燃烧起来。他却顾不上扑自己身上的火,先将旧绵袍上的火扑灭,这才将着火的外袍脱下来扔在地上。
内侍们此时才回过神来。
高迈惊呼了一声:“殿下没伤着吧?”
桓煊摇摇头,冷着脸道:“无事。”
抖了抖袍子上的黑灰,淡淡道:“这是她带来的东西,不该由孤处置。”
他从双颊一直红到脖颈,自然是被火熏出来的。
高迈皱着眉头轻嘶了一声,躬身道:“殿下说的是。”
他当然不会提醒他,这件是神翼军兵营里人手一件的绵袍,不能算是萧泠自己带来的东西。
他只是赶紧拿起一旁的狐裘给主人披上:“殿下别着凉了。”
桓煊拎着袍子,回头瞥了一眼空荡荡的房舍,挑了挑眉道:“叫人把屋子拆了。”
高迈揉了揉额头,心里有气不能拿好好的屋子出气呀。
他欲言又止道:“殿下,那清涵院也一并拆了?还有后园里的水榭,楼阁,校场……”
这整个山池院哪里没有那位的影子,再说就算把房子拆了,海池填了,山坡铲了,难道就能把人忘了?
桓煊叫他一提醒,勉强压住的回忆纷至沓来,他以为已经淡忘的,其实都历历在目。
他想起自己每回教她骑射刀剑,指导她弈棋,她眼里总是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如今一想,其实她是在笑他班门弄斧。
他们在星光下、风雨中相拥而眠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在心里暗笑他弄假成真,自作多情?
先前他隐隐感到不对劲的地方,他感到难以索解的地方,现在想来全都有迹可循。
高迈看着主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叹了口气道:“殿下,这园子是陛下赐的,就算要拆也得先上奏吧……”
桓煊紧抿着唇,半晌道:“回王府。”
高迈松了一口气,抹抹额头上的汗,赶紧叫人去备车马,生怕这小祖宗又反悔。
回到王府,长安城里已经华灯初上。
马车一停下来,便有阍人来禀,道豫章王已在前厅里等候多时。
桓煊眼角一跳。
桓明珪今日入宫赴宴,定是在筵席上见到萧泠,迫不及待地来找他倾诉,他此时最不想见的就是这登徒子。
正思忖着找个什么借口打发他回去,却见一人衣袂带风地向他走来,不是豫章王却是谁。
桓明珪一眼注意到他脸上的伤,“啊呀”一声惊呼:“子衡,你的脸是怎么了?”
桓煊言简意赅:“跌跤。”
桓明珪电光石火间便想明白了,当即扯开话题:“饿了吧?我已吩咐厨下备好晚膳了。”
桓煊一时分不清谁是主谁是客,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道:“真是劳六堂兄大驾。”
桓明珪仿佛听不出他话里带刺,拍拍他的后背:“与堂兄见外什么。”
桓煊懒得理他,回院中盥洗一番,换上干净衣裳,回到堂中晚膳已经摆好了。
桓明珪执起酒壶,往两人的杯中注满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开门见山道:“我认出了萧泠就是当初你带回来的鹿氏。”
桓煊眉心一跳,正要说什么,桓明珪道:“你不必遮掩,我这双眼睛绝不会认错人。”
他顿了顿道;“你和她……”
桓煊打断她道:“她和我已没有半点干系。”
桓明珪双眼一亮:“那就好。”
桓煊一挑眉,乜着他道:“好什么?”
他将空酒杯往食案上一舂:“既然你们已无瓜葛,我也不算趁火打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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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远去,在与铁轨的震动声中带起大片枯黄的落叶,也带起秋的萧瑟。
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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