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兴之所至,突然大驾光临,但王府的下人不能含糊,事事务要安排妥帖。

  桓煊还没到,先从王府来了几拨奴仆。

  大家奴仆个个训练有素,不一会儿便将齐王经停之处整饬一新,除去杂草,修剪枝叶,又将他下榻的清涵院打扫得纤尘不染,一应几榻屏风、席簟帷幔、香炉文房统统换上他习用的。

  不等西边天际的霞光隐去,山池院的各处已经上了灯,正院里更是灯火通明,只等着齐王驾临。

  大厨房里炊烟袅袅,十多个庖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福伯等一干山池院的奴仆一早便候在大门外,只等着迎驾。

  所有人都在忙碌,只有随随和春条主仆俩像是被人遗忘了——随随没名没份,严格来说都不算齐王府的人,连迎驾都轮不上她。

  春条虽曾在官宦人家为婢,然而边关小州的刺史,如何能跟太子胞弟、手握重兵的嫡皇子相比?

  她也没见过这种阵仗,不觉慌了阵脚,只能找随随要主意——连她都没发觉,自己渐渐把这便宜主人当成了主心骨。

  鹿随随一个猎户孤女却依旧镇定:“我们管我们吃饭,你先吃着,我去沐浴,换身衣裳。”

  她说着便转身出了门。

  春条揭开锅盖,只见锅中白汤沸滚,浓郁的香气一蓬蓬地冒出来,让人食指大动。

  她舀了一小勺到碟子里,尝了一口,差点没把舌头吞下去。

  她又分了一小块浸在米酒清酱中的醉松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手艺,恐怕连他们刺史府管的厨房总管都及不上。

  这么好的手艺,若是不给齐王尝尝,岂非锦衣夜行?

  虽说来日方长,但谁知道齐王下回光降是什么时候呢?

  她眼珠子转了转,转身打开橱子,挑挑拣拣,矬子里拔将军地找出个莲瓣纹青瓷大碗,盛了鸡汤,又分出一碟醉松蕈,装进食盒里,小心翼翼地捧着,向正院走去。

  春条运气好,守在正院门外的侍卫马忠顺恰好与她相熟。

  她还替他缝补过一回衣裳。

  马忠顺对这嘴甜人娇的圆脸少女很有好感,虽然有些不合规矩,还是将食盒送了进去。

  高迈听说是鹿娘子亲手做的小菜、熬的鸡汤,沉吟片刻,吩咐人分出少许试毒,确定没什么问题,便将鸡汤和厨房刚做好的晚膳一起放在蒸笼里,用微火蒸着。

  殿下虽然将那小娘子当作替身,但既然为了她巴巴地跑过来,连王府都不回,保不齐将来是个有造化的。

  他不说结个善缘,也没必要给人小娘子使绊子。

  他们殿下为了那位折磨自己这么多年,他们做奴仆的都有些看不过眼,只盼着他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正思忖着,远处传来车轮和马蹄声,齐王到了。

  桓煊下了车,走进正院,扫了眼恭立在庭中的奴仆们,没看到那猎户女的身影。

  他也没问,径直走进堂中。

  他环顾四周,见茵褥几榻都与他在王府中惯用的相差无几,香炉中燃着熟悉的香丸,一应陈设都合他心意,便微微颔首:“摆膳吧。”

  不一会儿,内侍们便捧着食案、酒肴鱼贯而入。

  桓煊衔着金汤匙出生,衣食住行出了名的讲究,并非穷奢极欲,就只是讲究。

  虽然在边关也是粗茶淡饭,但那是不得已的将就,只要条件允许,他的舌头便要恢复往日的刁钻。

  众所周知,全长安最好的庖人不在宫里尚食局,而在齐王府。

  食案上的菜肴不多,却无一不是庖人们铆足了劲烹制出来的拿手佳肴,五味调和,色香俱佳。

  若是哪道菜能得齐王殿下一句“不错”,那庖人能得意一整年。

  桓煊却似乎兴致缺缺,举起玉箸,挑顺眼的尝了尝,始终不发一言。

  高迈使了个眼色,便有人用托盘捧了随随那一汤一菜来。

  食器自然是换过了,鸡汤装在上好越瓷碗里,醉松蕈摆在卷草纹银碟上,但与那些精美的肴馔比,仍旧朴实无华得几近寒酸。

  桓煊执起银汤匙尝了一口鸡汤,点点头:“这汤不错。”

  他又喝了一口,方才放下汤匙,又挟了一株醉松蕈送入口中,微微挑眉:“不错。”

  顿了顿道:“府里又进了新的庖人?”

  连说两个不错,连高迈都觉诧异。

  他自觉有功,心下微微得意,搓搓手笑道:“回禀殿下,这道小菜和这道汤,都是鹿娘子亲手

  烹制的……”

  桓煊怔了怔,才想起鹿娘子就是那猎户女,脸色微微一沉,已经伸向第二块醉松蕈的玉箸收了回来。

  他撂下玉箸,冷冷道:“叫那猎户女过来。”

  内侍过来传话的时候,随随正和春条相对用晚饭——他们算不得正经主仆,只要没有旁人在,都是一起吃的。

  随随搁下竹箸,有些纳闷,桓煊这时候叫她去做什么,王府规矩大,侍膳有专门的内侍,应当用不着她吧。

  春条却在吃吃偷笑,脸上满是得意,往正院送食盒的事她憋着没提,便是想给她一个意外之喜。

  随随不明就里,整了整衣襟,便跟那内侍去了正院。

  穿过两重门,到得内院堂前,内侍褰起竹帘,随随便看到坐在食案前的桓煊。

  虽然他面无表情,眼神微寒,与她记忆中那人大相径庭,但一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便不由自主地忽略了他的神情态度,眼神立即柔和下来。

  “民女鹿氏拜见殿下。”她躬身行了个万福礼,动作有些生疏。刚抬起头,目光又钉在了桓煊的脸上。

  桓煊一听她的声音便微微蹙眉。

  此女的眼眸本来就比一般人亮些,野里女子不知羞耻为何物,这样贪婪又热烈地凝注着他,更显得格外灼灼。

  阮月微那样的大家闺秀,是绝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人的。

  他瞥了一眼食案:“这是你做的?”

  随随这才注意到,他面前的碗盏里,是她做的鸡汤和醉松蕈。

  她刹那之间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知道是春条那小丫头弄巧成拙了。

  她平静地答道:“回禀殿下,是民女做的。”

  桓煊转头对高迈淡淡道:“拿出去倒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内侍都是一惊。他们见齐王殿下连王府都不回,巴巴地跑到山池院来,以为他是看重这位鹿娘子。

  方才他分明也对她的手艺颇为赞赏,他们还以为他把人叫来是要嘉许乃至赏赐,谁知却是这样的结果。

  高迈到底是老于世故的,第一个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是好心办坏事了。

  当初在太后宫中,阮月微偶尔心血来潮下厨,总是第一个送来给齐王殿下尝,高迈便理所当然地以为鹿随随此举能取悦他。

  然而,同样一件事,也得看是谁来做。

  与殿下青梅竹马的侯府千金做来是洗手做羹汤,由孤贫无依的猎户女做来,就是邀宠献媚、其心不正。

  可惜这时候明白过来已晚了。

  齐王一怒,在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缩着脖子眼观鼻鼻观心。

  只有随随没有半点恐惧之色,仍旧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桓煊。

  桓煊脾气坏,她一早就知道了,虽然他们几乎没正经见过面,但她对他的了解,比他想象的深得多。

  若是春条事先与她商量,她绝不会让她把汤和菜送过去。

  侍膳内侍端起托盘,低着头快步往外走。

  随随这才忍不住露出遗憾之色。

  那些松蕈可是十分难得的。

  长安气候干燥,本来不适宜地菌生长,多亏今岁秋季雨水偏多,这片林子又阴潮,这才长得出来。

  松蕈更是稀少,她在林子里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小把。

  鸡汤也罢了,醉松蕈佐粥可是一绝。

  自己不乐意吃也可以赏给别人嘛,好歹进了肚子不算浪费,他倒好,就这么倒了。

  随随理当生气,然而一看到他的脸,她就生不起气来。妙书斋

  无论他做出什么糟心事,她都不会与他计较,因她知道,自己从他身上得到的,注定比他多。

  桓煊却不理会她,只是看向高迈,目光锐利如刀锋。

  高迈惯会察言观色,知道这次躲不过,最好主动认罪。

  鹿随随说到底不是王府的奴仆,不懂规矩也是理所当然,殿下也不能真的罚她。他们可就不一样了。

  他抖抖索索地跪倒在地:“殿下息怒,是老奴的错,鹿娘子不懂府里的规矩,殿下责罚老奴吧。”

  他平常腿脚利索得很,然而但凡需要,立马就能抖出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

  桓煊哪里看不出这老家伙的心思,冷哼一声:“自然该罚。”

  顿了顿道:“本王念你年高,免了笞杖,罚一年俸。”

  他紧接着又发落了所有经手过,甚至知道此事的内侍、庖人,都被罚了三个月至半年的月例。

  最惨痛的是一开始接下食盒送进来的马忠顺,不但被罚了一年俸,挨二十笞杖,还被罚留在这山池院守一年园子。

  高迈同情地瞟了眼鹿随随,这小娘子也不知是心宽还是不谙世事,仍旧一脸没事人似的,不知道他们殿下这一罚,她往后就孤立无援了。

  他家底厚,被罚一年俸金不痛不痒,可很多小内侍靠着这点月例过活,岂有不肉痛的。

  殿下这么罚,就是明白无误地彰告所有人,他不在乎这女子。

  往后还有谁敢多管闲事、施以援手?

  随随察觉那老内侍的目光,露出歉然之色,她不担心自己受排挤,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什么处境她都能应付过去。

  可因她的缘故牵连了许多人,她就有些过意不去了。

  桓煊三下五除二地发落完下人,这才冷冷地望向随随。

  这么当众丢脸,换个脸皮薄一些的女子,纵使不羞愤欲绝,也该掩面而泣了。

  可这猎户女却还有闲心可怜别人。

  桓煊的目光北风似地在她脸上刮过,像是要刮下一层皮。

  鹿随随却毫无畏惧之色,仍旧用那双灼灼的眼睛望着他,眼神可称含情脉脉。

  也不知是对自己的美貌太自信,还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

  桓煊不知怎么想起她那只微带薄茧的手抚上脸颊的感觉,有些痒,有些麻,很无礼,却似乎并没有那么讨厌。

  他的嗓子眼有些发干,喉结动了动。

  他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你想留下?”

  其实根本用不着问,但凡生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此女巴不得留在他身边。

  果然,猎户女点点头,一脸坦荡道:“回禀殿下,想。”

  桓煊的脸像是覆了层寒霜:“那就少做多余的事。”

  顿了顿:“本王最讨厌自作聪明的人。”

  随随恭顺道:“是,民女明白了。”

  桓煊非但不觉解气,反倒自心底窜出一股无名火。

  她这样逆来顺受,倒显得他无理取闹似的。

  齐王殿下当然不认为自己这是借题发挥。

  他挑了挑眉,冷冷道:“明白便退下吧。”

  随随行了个礼,听话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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