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着步辇的宫人闻声连忙避让开。
一行三人骑着马从常岁宁几人面前疾驰而过,未有片刻停留。
常岁宁下意识地看着那远去的三人三骑。
于大盛宫中行马者,若非是有圣人特允的极贵之人,那便只两种可能,一是有极重大的急讯需呈于帝王,多为刻不容缓的紧急战报。
而眼下看那三人装束与马匹上所负箱匣,便显然是第二种可能了。
常岁宁收回了视线。
不是军中急报就好。
“那是自岭南而来运送荔枝入宫的使者。”荣王世子含笑与她说道。
常岁宁点头。
说来有点讽刺,自岭南而来的荔枝是同军中急报一样刻不容缓的娇贵之物,大盛甚至一直设有专用来运送荔枝的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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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今年岭南雨水正好,送入京中的荔枝必然上佳。”荣王世子笑着道:“常娘子也能一饱口福了。”
大盛皇帝一向有以荔枝赏赐二品以上官员的习惯,自少不了骠骑大将军府。
常岁宁面对一直笑意相待的荣王世子,便也微微笑了笑,但未再多言,只行礼道:“先告辞了。”
“常娘子慢走。”
看着那少女离去的背影,荣王世子将视线收回,笑着自语叹道:“看来常娘子不喜食荔枝啊……”
按说不会有人不喜欢吃荔枝的。
倒不是单指荔枝本身味道如何——
所谓物以稀为贵不提,在京师能吃到一颗自岭南千里迢迢送入京中、却仍新鲜可口的御赐荔枝,总是一件显耀之事,于官员而言如是,于小娘子们来说更是难得。
可方才那位小娘子听到荔枝二字没有新奇也没有半分期待。
常岁宁沿着宫道一路走着,前方朱红的宫门正像荔枝外衣的颜色。
夏日荔枝的运送总是格外困难的,自岭南到京师,十里一驿,五里一堠,沿途快马加鞭不敢有片刻停歇,虽送入宫中之前必会将坏果小心择出,但荔枝入宫后,还是会被宫人们重新分拣一遍。
品相最好最大的,自是奉于最高处的帝王。
抛开前朝官员不提,后宫中的荔枝分赐,历来是分三六九等的。
那一年炎夏,后宫分荔枝时,象园旁的那座偏僻之所里的母子三人倒也未曾被落下。
送来的那三颗荔枝品相个头并不好看,却足以叫小小的孩子满眼新奇。
那是她和阿效第一次见到荔枝。
母妃干净纤细的手指剥开了一颗,莹白的果肉叫人垂涎欲滴。
母妃将那颗荔枝去了核,递到了阿效口中,阿效既新奇又欢喜,点着头说“真甜”。
他生来体弱,于饮食上也比寻常孩童艰难,他说一句真甜,是会叫人惊喜欣慰的事。
于是母妃说——“阿效喜欢,那再吃一颗。”
统共三颗,是按人头送来的。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将自己手中那颗荔枝递了出去——“这颗也给阿效吃吧!”
虽都是五六岁的年纪,但她的手与阿效瘦弱可怜的像小鸡爪子的手不同,她的手肉乎乎厚嘟嘟,那样的一只手将那荔枝递出去时,在母妃眼中,应是根本不需要思量的吧——
母妃点了点头,吩咐身边的宫人取点心给她吃。
于是她将那颗荔枝塞给了阿效。
她站在那里,看着母妃将一颗荔枝又剥给阿效。
这时,取点心的宫人回来了,于是她便走开,去一旁吃起了点心。
她自小胃口好,吃什么都是香的。
又因存下了想保护弱弟的想法,吃饱后又总要再吃两口。
她将一碟点心都吃了干净,接过宫娥递来的帕子擦嘴时,恰看到母妃朝她看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无奈中,似有些担心她吃撑了不舒服,又似有些她幼年时还看不懂的东西。
阿效有些困倦了,于是母妃将他抱在腿上,轻轻拍着哄睡。
她就坐在那里静静看着,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双脚还碰不到地,却未敢乱晃,怕惊扰了阿效。
她看着看着,也有点困了,忽然有点羡慕被母妃抱着的阿效。
自她有记忆起,母妃好像没有这样抱过她,将她也放在腿上,环在怀里。
但仔细想了一会儿,她倒想到了一次。
那是春日午后在晒太阳,阿效也是困倦了,有些想要闹脾气,哭着不肯让母妃哄睡。
于是母妃朝她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对阿效说——阿效不来的话,那母妃可就抱阿尚了。
这办法对小孩子总是奏效的,小孩子不会思考那么多,阿效听了赶忙跑了过来。
于是母妃神态温和将她轻轻推开,去抱阿效。
想到那件事,她再看着那红彤彤的荔枝外壳,忽然有一点点委屈。
但阿效身体那般差,她不该委屈的。
她想做个好孩子,也想做个好阿姊。
而阿效也是个好阿弟——
那天晚上,阿效找到她,偷偷塞给了她一样东西。Μ.miaoshuzhai.net
她借着廊下的灯笼看去,只见是一颗荔枝。
——“这是阿姊的,我偷偷藏起来的,阿姊也快吃!”
他许是藏在了袖子里,也或是塞在了怀中,那荔枝早就不新鲜了。
但在那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眉眼注视下,她还是剥开吃了。
那是她吃到的第一颗荔枝。
——“阿姊,好吃吗?”
——“还没有栗子好吃呢。”
——“啊,可我觉得很好吃啊。”
——“那以后阿姊把全天下的荔枝都挖来给你!”
冬日里看宫人自土中挖了只红萝卜出来,她便以为荔枝也生在土里——连这一点都还没弄清,就开始吹起了牛皮。
偏阿效信了,向她点头如小鸡啄米。
常岁宁跨出宫门之际,将思绪收回。
……
荣王世子李录来到了甘露殿,向圣册帝与太子分别行礼。
圣册帝使人赐了座。
他身体一向不好,圣册帝待其便有诸多照料,譬如入宫时夏日乘辇冬日坐轿,便是其他宗室子弟没有的。
“朕方才正与太子商议选立太子妃之事。”
李录闻言微讶然,看向坐在那里的太子,微微笑道:“看来宫中很快便要有喜事了。”
太子坐得端正,眼底却有一丝显而易见的紧张局促之色:“……但儿臣年岁尚小,并不着急此事。”
儿臣年岁尚小——这是他近两年来最常挂在嘴边的话。
这句话似可以维持住某种平衡。
但他心中清楚,他总是会长大的,这句话他能说到十五岁,二十岁……可三十岁呢?
“你固然不急,可自有人替你着急。”圣册帝的语气很平和,却叫太子后背陡然生出一层冷汗。
他又听那声音道:“不过也好,选立太子妃之事非同小可,尚需要些时日物色,是该早做准备了。”
太子:“一切但凭圣人做主……儿臣无不听从。”
圣册帝看向他:“你是日后大盛的一国之君,无须事事听从于朕。”
太子面色微白:“儿臣……”
圣册帝似不曾看到他的慌乱,往下说道:“你身为太子,凡事便皆与社稷息息相关,朝堂之上,各人皆有利益算计在,谁人之言皆不可尽信。太子妃的人选,你自己要好生考量,莫要偏听偏信某一人之言,以致盲目行事。”
“是……儿臣谨记。”
圣册帝这才看向坐在一旁的荣王世子:“太子这般年岁已在准备选立太子妃之事,录儿对自己的亲事,可有何打算?”
荣王世子在京中养病多年,亲事尚未定下。
李录看起来有些意外:“侄儿尚无打算。”
“可你的年纪已该成家了。”圣册帝看着他,似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你阿父远在益州,若朕由着你在朕眼前这般耽误下去,要如何同你阿父交待?”
李录定了定神:“且由陛下做主便是。”
“你与太子不同。”圣册帝温声道:“你若有属意的女郎,不妨同朕明言,若你阿父也同意,那便由朕来为你做主赐婚。”
李录怔了怔。
属意的女郎吗?
他面露赧然之色:“侄儿并无想法……”
“那便试着物色一二。”圣册帝看向太子:“朕打算为选立太子妃之事办一场花会,届时你也一同前往,可于宴上留意一番是否有合眼缘者。”
“是。”一旁的冰盆有些凉,李录咳了两声,才又道:“多谢陛下替侄儿操持费心此事。”
见他面色虚弱,圣册帝询问了几句其近来的身体情况。
“夏日贪凉了些,近日便有些咳……但并无大碍。”
圣册帝这才做出放心之色,另又交待两句,才让宫人将人送出了甘露殿。
太子李智也告退而去。
看着二人离去后犹在轻轻晃动着的珠帘,圣册帝眼神微敛,其内情绪不明。
片刻后,明洛走了进来。
“陛下,岭南送来的荔枝到了,现皆在外殿。”
圣册帝略略回神,却是自龙椅上起身,道:“朕去看看。”
明洛并不意外她要亲自去看,只上前相扶。
圣人并非重口腹之欲者,但每年自岭南而来的荔枝,圣人都会亲自挑选一些出来。
圣册帝来至外殿,微弯下身,从那些新鲜的荔枝中慢慢挑出了数十颗颜色个头最漂亮的,盛满了两只匣子。
“余下的这些,还和往年一样使人分下去。”
明洛应下:“是,洛儿明白。”
“这两只匣子,也和往年一样,分别送去大云寺和长公主府。”圣册帝交待明洛:“长公主府,你亲自走一趟。大云寺那边,便让崔卿代朕过去吧。”
明洛再次应下,带着那两匣铺了冰块保存的荔枝出了宫。
“圣人时时刻刻都在念着崇月长公主殿下。”坐在出宫的马车上,明洛身侧的侍女望着那两只匣子,不免感慨了一句。
这可是最好的荔枝,一匣子送去大云寺供奉天女,一匣子送去崇月长公主生前所居,圣人自己都未曾尝一颗呢。
且每年都是如此。
明洛心知侍女的想法,视线也静静落在了那两只匣子上方。
可不是只送一匣给那位长公主殿下。
“听闻从岭南来的使者经过恭陵时,会留下一些荔枝用以祭祀葬在恭陵的先太子殿下……”侍女轻叹口气。
一双儿女皆早早去了,做了圣人又如何呢,还不是孤零零的,只能在心中牵挂着那些骨肉至亲。
“还好有郡主您陪着陛下。”侍女感慨道。
明洛嘴角微扬了扬,不置可否。
圣人需要人陪吗?
或在许多人眼中是不需要的。
有了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利,还会在意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陪伴吗?
她有时也不确定姑母是否真的需要。
但,这怀念也好,愧疚也罢,无论几分真几分假,皆只是对已故之人而已。
她有时会想,若姑母那双过于出色的儿女还在世,姑母又会如何?
马车先去了玄策府。
明洛说明了来意,刚将那匣荔枝交到元祥手中,还不及再与崔璟多说几句话,便听对方以“荔枝易坏”为由,即刻便往大云寺去了。
大云寺建在城外,路途稍远,崔璟特让人备了辆马车,又另备冰块,免得荔枝坏去。
临出城之际,崔璟忽而勒马。
元祥也赶忙跟着勒马,下意识地去摸腰间佩刀,警惕环视左右:“大都督,可是有何异样?”
崔璟看向路边的小摊:“去买些栗子带上。”
正按着刀的元祥:“?”
……
同一刻,午后睡下的玉屑,隐隐听得外面有女使的说话声。
“都去前院,明女史来了。”
“明女史?”
“明女史奉圣人之命又来给殿下送今年的荔枝了……”
殿下?
玉屑听得这二字,骤然坐起身来。
方才又梦到殿下了……
梦里殿下一直在问,为什么不去见她,为什么,为什么……
“我该和殿下解释清楚的……”
“是有人骗了我……”
她不是故意要害殿下的!
对,只要她和殿下解释清楚,殿下会原谅她的吧?
殿下会原谅她吧!
这个足以将她从煎熬中彻底救赎的念头让玉屑一时再顾不上其它,她忽然下床匆匆穿鞋,快步走出了屋子。
因明洛的到来,本该守在外面的那两名女使皆去了前院。
她一路走,穿过园子,来到长公主府后院,又来到那扇她近日打开了许多次的门前。
一瞬的犹豫之后,她动作颤颤地抽出门闩,将那扇门打开。
门外正西去的那轮金乌散发着炽热的光芒,让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
同时,她抬脚跨出了那道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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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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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远去,在与铁轨的震动声中带起大片枯黄的落叶,也带起秋的萧瑟。
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大学四年,一起走过,积淀下的情谊总有些难以割舍。
落日余晖斜照飘落的黄叶,光影斑驳,交织出几许岁月流逝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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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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