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在燕七的身后站着,这一瞬间他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气息,杀气?她从来不曾动过杀气;戾气?这种东西比杀气更不可能在她身上出现;锐气?斗气?霸气?不,什么都没有,此时此刻的她,虚极静笃,万念皆空,在她的世界里,只有一张弓和一支箭,只有她眼里瞄准的靶心,杂念杂气,俱不存在。
“无论你要射出这支箭的目的为何,在你握住弓箭时,什么都不要想,”在探讨箭技时,她曾这样告诉他,“只有保持最纯粹的心态,才能得到最完美的结果。”
是的,最纯粹的心态,最纯粹的她,波澜不惊,却能倾盖全场。Μ.miaoshuzhai.net
燕七松弦,利箭疾出,乌光一抹直击匪首,那匪首本是跨在马上,行动原就不比站在陆地上要灵活,加之燕七这一箭快到令人眨眼难及,任是谁也不可能在如此近的距离避开,便听得“嗞”地一声,箭尖直接划破那匪首肩头衣衫掠入了身后的黑暗里,再看那衣衫破损处,露出的一抹肌肉结实的皮肤上,豁然有着一道沟状伤痕,缓了半晌,那血才慢慢地由皮下溢了出来。
——这匪首竟是连躲避的动作都未及做出?!
“好箭法,好妞儿!”匪首连看都未看一眼自己的伤势,仿佛刚才那一箭从未发生过一般,只管耸动着一嘴的络腮胡子,冲着燕七努嘴,“你们几个可以走了。”
“……”?你在玩儿游戏?这就能走了?是不是有点儿太随意?
……这个人难道是故意不避不闪由着她射中的?因为笃定她不会要他的命?因为志不在娶媳妇?
燕九少爷在旁淡淡地道:“他的目的在于劫军粮,留不留下我们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若能留下自然更好,可以挟几人以令押运官,兵不血刃得到军粮,而若不能留下,至少也不能让箭法好的燕七留在这里捣乱,索性赶紧轰走。
“……”被这土匪头头一闹,怎么感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起来了?
“怎么,”匪首那厢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子一笑,“还是更想做我的压寨夫人吗?来吧。”说着百般慵懒地将两臂一伸,做了个等着燕七投怀送抱的姿势。
……人生中第一次被调戏居然是发生在这种场合下,真是累感不爱啊。
“我们先走。”燕七道,看了眼对军粮还有些执念的燕九少爷,“安全第一。”
燕九少爷点头,燕七便指着小鹿号和那匪首道:“这辆车我们要带走。”
“可以。”匪首痛快地应了。
“借你几个人,帮忙把车抬起来。”燕七道。
“黑子,二牛,狗剩,驴蛋,过去帮忙。”匪首点了几个手下。
“……”五枝在旁边目瞪口呆,这画风变得也太快了点吧!怎么突然之间才刚剑拔弩张的两拨人就团结友爱互相帮助起来了啊?!自家小姐神神经经地找土匪借人帮忙也就算了,你堂堂一土匪头子说帮忙就帮忙还有没有点尊严啦?还具不具备一名优秀土匪干部的行业素质啦?!那边还在打杀搏命呢你们这儿能不能严肃点啊!
小鹿号被翻过来,重新套上马,还未待众人上车,就见几名蒙面悍匪押着鼻青脸肿的雷豫过来了,再看那边战场,双方已经停止了拼杀,押粮军并未放下手上的兵器,然而已是有点不知所措——押粮官都让人活捉去了这还打个屁啊?!军不可无将啊!
雷豫被一把推趴在匪首马前,直摔了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待要挣扎着爬起来,却又被身后土匪一脚踏在背上扑回了地面。
“你们竟敢——”雷豫大喊。
“我们什么都敢。”匪首根本懒得听他废话,“想要保住小命就乖乖儿闭嘴,否则先割舌头再断命根,让你上上下下都再没得嚣张。”
燕七和五枝一起侧目这人:不愧是土匪啊,什么时候了还爆黄腔。
雷豫一下子就被点着死穴了,吓得不敢再吭声,趴在沙子里装死,耳里听得那匪首身旁的下属提声喝道:“押粮军听着!爷爷们今儿是只要粮草不要人命,识趣儿的都给爷老实待着!谁敢动上一动,管教他明儿就做了爷的桌上餐!”
这恐吓的词儿众人还是头回听说,这是一言不和就要弄几个人吃吃啊?!
押粮军没人吭声,这个时候应该是领导来做决定啊,可是队里的俩领导,一个跟那儿装死,一个早被人打晕了,其他人谁敢轻易做主啊?谁担得起这么大的责任啊!
于是大家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帮土匪大摇大摆地把粮草车给拉走了,雷豫还被当成人质一并带走,对方答应了走出一段距离后就放人。
眼见着土匪们拉着战利品消失在远远的夜色里,押粮军这才敢动作,先把粮草督运官给救醒,然后点检损伤,这时众人才惊讶地发现——打了这么半天,押粮军的兵士们除了有些受了轻伤的之外,竟然没有任何重大伤亡!要知道大家可都是在实打实地和对方拼死搏杀的啊!对方竟能将分寸掌握得如此恰到好处,故意留力的同时还能保证达到目的,这伙土匪的战力那得强大到怎样的程度啊?!
押粮军有点懵比了,这样的强大让他们一时既后怕又震惊,个个儿呆在原地茫然无措——这唾嘛的连北塞的土匪都这么牛逼,那四蛮联盟的军队还不得吊炸天啊?!我们这些“援军”过几天就要上战场了,那不是纯属上去给人餐桌上添肉菜去了吗?!
麻痹北塞竟然这么可怕!京里那些纸上谈兵的家伙们真该滚过来亲眼看看!不身临其境永远不会了解超乎想象的真实状况好吗!
押粮军还在缓神的功夫,小鹿号的众人已经驾着车取道先行了,这倒也正是个摆脱雷豫的机会,五枝给崔晞看了看,幸好没有受什么外伤,扎了两针让他沉沉睡过去,就继续赶着车在夜色下奔行。
燕七、燕九少爷和萧宸三人在车厢里各自坐着默然无声,良久方听得燕九少爷开口:“对方不是土匪。”
“至少战力上比土匪高了不止几个档次。”燕七表示同意。
“重要的是,对方的整体行动迅猛又不失章法,说冲便冲,说收便收,没有任何一个人拖泥带水,作战起来看似一盘散沙,实则纪律严明,作风强硬,看上去个个都像是身经百战过的,”燕九少爷的眼底慢慢流泻过一抹月光,“与其说他们是土匪,倒不如说他们更像是……兵痞。”
兵?萧宸看向燕九少爷:“兵为何会抢军粮?”这军粮本就是给他们运来的,他们却跑来抢自己人,这实在说不通。
燕九少爷未应声,垂着眸子也陷入思忖,那匪首此前倒是说了一句,说他们已是断粮断米好些日子了,这都是因为这次的押粮军绕了远路,比预计到边关的时间晚了十来天,然而也还是不大对,边关的军粮不可能等到告罄时才向朝廷伸手要,算计着时日,怎么也要留出等到新的军粮抵达时才用得差不多的量,并且还要考虑到路上诸多的状况,将时日再延长半个月到一个月,也就是说,边关原有军粮,连这一个月的都已经吃完了,并且还让这些军人又缺粮缺米了好多天——这是怎么回事呢?谁动了边关军的口粮?另外这还是无法解释那队兵匪为什么会连这半个晚上的时间都等不得就跑来抢粮草,真若不小心露了馅儿,那可是违反军纪从重处罚的罪过。
当然,他们蒙着面,就算有人怀疑到头上,咬死不承认也拿他们无法,倒是那匪首,被撕去面巾后毫不慌张,连回避遮掩的意图都没有,这又是什么缘故?是不怕别人认出来?还是别人根本认不出他来?乔装过了?那嘴络腮胡的确起到了很好的掩饰作用,他亲爹来了都未必能认出他来——但,为什么要抢军粮?抢回边关军储粮的粮仓去?那不是神经病吗!不拉回粮仓的话又要把这么多粮草放到哪儿?以及,他们是怎么知道押粮军会于今日到达边城外的?有探子?
“不要想那么多啦,”燕七伸手在弟弟头上乎拉了一把,被燕九少爷嫌弃地避开,“当务之急是先赶到风屠城去,认识一下我们的娘和已经满月了的小弟或小妹。”
燕二太太二三月份生的话,这个时候那小娃娃可不早就已经满月了。
燕九少爷闻言,目光软下来,翻身躺上榻去,说睡就睡,这是要养好精神预备认亲的节奏。
马车在荒凉的戈壁滩上乘月奔行,天亮的时候已经能远远地看到风屠城的城门了,高高的城门楼子上,守城卫兵披甲操戈森严执守,不敢有任何大意地监视着远远近近的每一个角落,所有进出城门的人都会受到非常严格的盘查,小鹿号也因着庞大的造型而被重点关照了一番,燕七出示路引都不能顺利过关,几个城门吏还非要把马车彻查一遍,所有人都从车里被揪出来,连崔晞都没能幸免,结果城门吏们没料到这辆马车这么变态,它特么的有一万个暗格,一个一个地检查,查得几个人都口吐白沫了,后头堵着一堆要进出城的人,好几个都干脆一屁股坐地上歇起大晌来了。
总算查完,城门吏们吐着白沫把燕七一行人轰走,小鹿号里已经被翻了个乱七八糟,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小鹿号众的心情,马车飞驰起来,迫不及待地冲向燕府的所在地。
燕七姐弟俩时常跟燕二太太通信,自是知道他们两口子所居之处,飞奔一阵,停下来找路人问上几句,很快便找准了方向。
风屠城的建筑风格因地域环境和人文风貌影响,十分的高大阔朗粗豪大气,街面也很宽阔,而且没有不许跑马飙车的规定,街面上可以随意奔驰,这也是因着北塞人民豪放不羁的性格造就的。
受战争影响,此刻边城的百姓都没什么心情在街上乱逛,街面上显得有些冷清,却也有些没心没肺的人照晃荡不误,还有心情和街边卖酒的姑娘调笑几句。
据说边城人民酷爱饮酒,就是没了粮食也不能没有酒,所以街边大部分店铺早就闭店关门了,酒铺却都还开着。
风屠城跟周边其他的城镇比起来已是好很多了,背井离乡去逃难的人不算太众,许是对天.朝的军队抱着不小的信心,又许是这里常年打仗,百姓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小鹿号在冷清的街道上飞奔,穿街过巷,急切又小心,像是不被喜欢的孩子尝试着投怀送抱去讨好母亲般,有着踟蹰,也有着义无反顾。
长河街,落日巷,三进的宅子,门匾上黑底乌银字写着“燕宅”二字。
到了。
五枝跳下车,心中是百感交集,两个小主子十年没见爹娘,说来可怜,如今想要见一面,还得历经千辛万苦生死磨难,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谁知孩子们的这一片心,那也是再纯粹不过的。
“爷,小姐。”五枝在车外轻唤,他都替这两个小主子紧张,声音里带着颤音。
先钻出来的是燕七,抬头看了眼门匾,好像在确认五枝没把路带错,然后就跳下来,回身和车里道:“萧宸,一会儿就拜托你啦,万一把我们当成冒名顶替的骗子,你可得把我们都救出来啊,鞭子缠腰里,弓箭也背上吧。”
“……”说好的母子即将相认、感天动地催人泪下的深情前戏呢?!眼含热泪双唇颤抖满怀深情地上前抚摸一下门环会死啊?!带着哭腔撕心裂肺地说一声“娘,儿来见你了!”会死啊?!鞭子弓箭都什么鬼!你们是母子相见不是仇人相见好吗!
还有七小姐不是我说你啊,十年没见亲娘好歹你也换身亮眼点儿的衣服啊,再怎么着也得穿件女装吧,你就这样穿着满身尘土的男装进去啊?不把你当骗子还能当成啥啊?!
五枝这厢紧张得槽吐的停不下来,人燕七却平静得跟回了京都燕府一样,拍拍身上尘土,整整衣摆袖口,从背包里翻进门要用的拜帖。
燕九少爷也没刻意收拾外头,还是今早换上的那件天青色裌衫,头上簪支青玉簪,一如往常般表情欠奉,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接着是萧家少爷和崔家少爷,几个孩子个顶个儿的淡定,五枝觉得跟这几个货一比,自己太特么的青春洋溢热情如火了!
接过拜帖,五枝怀着激动的心情上前拍门,拍得两下就有人来开,五枝顿时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燕二太太有了几分好感,治家严不严,门房的表现最能看出端倪来,一拍门就有人来开,说明这宅子里的下人忠于职守,没有偷奸耍滑。
黑漆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探出一颗满脸横肉胡子拉碴的大头来:“敲个毛敲!干蛋事?!”
“……”这心理落差太大让五枝一时卡住了,半天找不着自己的声音在哪儿。
“我们是从京里燕家过来的,劳烦通报一声。”燕七在旁道。
“京里来的?那进来吧!”那人说着就把门打开了,连拜帖都没看就把人放了进去。
“……”这节奏太耿直五枝适应不能,一脸懵比地就跟着进去了——这么轻易就放陌生人进门真的好吗?万一来的是不轨之徒呢?!二老爷在外头带兵,宅子里就剩下燕二太太这个女眷了吧?!不怕引狼入室啊?!
结果眼前第一进院的情形直接令五枝被打脸——这一院子人高马大的壮汉啊!正跟那儿舞刀弄棒喊打喊杀地练武呢!
“你要不要进去先知会一声?”五枝总算找回声音,问这个门房——还是想按正常流程来啊。
“里头的!”门房骤然扯起嗓子冲着二门里头吼了起来,把五枝吓了一跳,“有人要见太太!”
“好嘞!”里头有人店小二上菜似的吆喝着。
“……”这都什么情况……太幻灭了这……好想哭……
“各地民风不同,入乡随俗吧。”燕七安慰五枝。
半晌有人打开二门,见是个五大三粗的丫头,在燕七几人的脸上看了看,道:“太太正哄着小少爷睡觉,这会子不得空,改日再来吧。”
小少爷。燕二太太生了个小小子,燕七和燕九少爷有了个小弟弟。
不知可写了信回家报喜,边关战事近期较为和缓,书信也是能送得出去的,老太太这下子该高兴了。
“我们是京里二房的子女,”燕七道,“二太太是我们的母亲,劳烦再通报一回。”
那丫头唬了一跳,转身就撒了丫子往里跑。
五枝:“……”都快习惯了。
在二门外也未等得多久,就听见院子里头传来一片哗啦哗啦的脚步声,这是……叫人来打骗子了呢,还是亲自出来相迎了呢?
燕九少爷微微挺直了背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二门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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