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团子在医院见到了景老师。
彼时,景老师躺在病床上,穿着白色病服,眼窝深陷神色憔悴。
她的嘴角干涸到起皮,龟裂开渗出了点点鲜血,也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
团子被庄羽牵着进门,她站在离病床一米远的地方,糯糯地喊了声:“老师,濛濛来看望你了。”
听到声音,景老师眼珠子缓缓动了动,视线木讷而呆滞。
当她的目光落在团子身上后,庄羽就看到,明显的亮光在景老师眼瞳之中升腾而起。
景老师蹭地坐起来,苍白的脸上带出迫切的芒光。
她惊喜的说:“濛濛你终于来了,你快告诉他们,那天晚上我们看到的怪物,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精神病。”
她那样迫切到呈疯癫的状态,有些吓到团子了。
团子不自觉往庄羽身后藏了藏,露出一只眼睛怯怯地看着景老师。
景老师见团子不说话,便有些生气了。
她掀开被子就要从病床上下来:“我带你去见他们,你帮老师证明。”
庄羽赶紧拦住:“景老师,你吓到她了。”
景老师站在床边,愣愣地看向庄羽又看看团子。
她忽地勾起嘴角,露出一抹非常古怪的笑容:“怕?濛濛连怪物都不害怕,她胆子很大的,你被她骗了。”
闻言,庄羽皱眉:“景老师,濛濛今天是好心来探望。”
这话,不晓得哪个字眼戳痛了景老师。
她看着团子的眼神逐渐凉薄,透出三分讥诮两分怪诞。妙书斋
“好心?”景老师口吻嘲讽,说不出的诡谲,“真要好心,那就让她将那晚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啊,帮我证明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真的看到了吃人的怪物,我进入了另一个恐怖空间。”
景老师情绪有些激动:“这才是好心!”
团子听懂了这话,她小声说:“濛濛有说的,庄叔叔信的。”
金丝单边眼镜折射出金属芒光,将庄羽的眸光映衬的很冷。
他淡淡的说:“景老师,小濛还是个孩子,请你注意言辞。”
“哈哈哈,”景老师大笑起来,她看向团子的表情越发古怪,那不是一个幼儿园老师看孩子的眼神,而是像在看怪物,“她才不是孩子,哪有孩子连怪物都不怕的。”
她神神叨叨,眼神逐渐陷入某种癫狂:“什么才不怕怪物,到底是什么才不会害怕怪物啊?”
“当然是,”她捂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团子,痴痴笑起来,“那当然是怪物啦!”
她很大声冲团子尖叫:“只有怪物才不怕怪物,她不是孩子,她是怪物是怪物!”
景老师当场失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晚上,恐怖的办公室,恐怖的怪物!
她眼睛从凹陷的眼眶中突出来,十指弯曲着,像僵硬的鸡爪子一样,骇人的冲团子而来。
庄羽侧身一步,单手一钳一扭,动作干脆利落的就将景老师双臂扭在身后,将人按在病床上。
金丝单边的眼镜腿架上,细细的金链子晃动,庄羽纹丝不动。
他非常冷静的朝病房外喝了声:“医生,病人失控。”
话音方落,本来就在病房门口守着的便衣警察进来,辅助医生给景老师扎了一针镇定剂。
团子站在角落里,看见医生手里的针头,她怕怕的往后退了两步,
她抬起手腕绷带,悄悄的说了句:“爸爸,濛濛怕针针。”
绷带一头从袖子里探出来,扭成一股棉绳,轻轻蹭了蹭团子手背。
团子一下就心定了,有爸爸在呢,濛濛不害怕的。
她扭头,啵唧一口亲在绷带棉绳上。
棉绳陡然一僵,下一刻直挺挺地耷在团子细嫩手腕上,整条都软趴趴的了。
团子捂嘴偷笑,她抬头猝不及防就撞上庄羽的视线。
庄羽早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他眼神复杂,团子对那条绷带的过分在意,确实不像个正常的孩子。
团子慢吞吞的将手背身后,在庄羽的注视下,掩耳盗铃地藏起绷带。
她软糯无辜地看着庄羽,还很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很乖的,什么坏事都没干哦。
庄羽:“……”
医生多看了团子两眼,对庄羽道:“病人的精神很不稳定,不能再受刺激了,建议最近不要再问相关话题。”
病床上,才没几天就削瘦的景老师,眼窝的黑眼圈重得惊人。
虽侥幸活命,可那一晚上的经历,让她深受折磨,并不能轻易就忘掉。
想要重新开始新生活,估计会很困难。
庄羽带着团子离开,房门关上之时,团子回头看着。
“啪嗒”直至病房门关死,在看不到病房里的任何情况了,团子摇了摇庄羽的手。
她仰起小脸望着庄羽,单纯奶气的问:“景老师是不是因为濛濛才生病的?”
她不懂什么是连累,却通过景老师的话,觉得自己不怕蜘蛛虫虫是件错事。
当时,她应该像景老师那样,怕蜘蛛虫虫到哭鼻子,这才是正确的吗?
这好奇怪呀,跟爸爸平时教的都不一样,团子不明白了。
庄羽扶了扶单边眼镜:“并不是,相反她应该感激你,如果不是小小姐,那天晚上她就会死去。”
确定团子听懂了“死”的意思,庄羽又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比活着可贵,没有任何事会比死亡可怕。”
团子心怯怯地点头,对的对的,濛濛也不喜欢死的。
庄羽揉了把团子细软的头发:“所以,景老师的话,小小姐不用放在心上。”
团子重重嗯了一声,她听话的将和景老师相关的丢脑后,不去想了。
医院vip楼的走廊,四季都透着阴冷和消毒水味。
暗淡的光线,从天桥射过来,只能堪堪照亮一隅,明亮和阴影交织,于是亮的地方越亮,暗的地方越暗,界限分明,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哒哒哒”庄羽微微佝偻着背,迁就地牵着团子,有意识的放慢脚步,配合团子的小短腿。
两人走过敞亮的天桥,从光明走到阴冷的暗处,庄羽莫名打了个冷颤。
他回头,身后的走廊清冷而暗淡,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然而就是这种空荡,才最像是有某种肉眼看不见的、未知的、不可名状的生物在看着。
这念头,另庄羽手紧了紧,他握紧团子软乎乎的小肉手,柔软的肉感和熟悉的奶香味,才透着真实的气息。
庄羽站在那里,忽然就不走了,团子疑惑地看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
她什么都没看到,于是挠挠小呆毛:“庄叔叔?”
庄羽回神,笑了笑:“没事,我们走吧,医院消毒水味重,不适合你久待。”
团子皱了皱小鼻子,她本来就不喜欢医院。
两人继续将往前走,当走到左栋楼的病房时,通透的大玻璃窗里陡然传来一声惨叫。
“啊啊啊啊!”那惨叫凄厉惊恐,仿佛是见到了平生最恐怖的事。
团子哆嗦了下,不自觉拉紧了庄羽的手。
“啊啊啊……”
又是一声尖叫,跌宕起伏的从另一边病房传来。
仿佛是个开端,这两声惨叫后,数道惨叫又是接连响起,这声才消,那声又起。
那样的凄惨不绝于耳,仿佛是置身在烈火地狱。
庄羽看了看团子,轻声问:“是害怕了吗?”
团子紧紧拉着他手,抿着小嘴巴,另一只手牢牢拽着兔子玩偶的长耳朵。
庄羽抬头,淡淡地扫了眼两旁的病房:“别怕,是一些生病的人,他们都被锁在病房里,出不来的。”
他弯腰抱起团子,团子捉着他胸襟,扭身往病房里一看。
只见空荡冷白的病房里,削瘦到像骷髅架子的病人,此时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
许是察觉到团子的视线,病人从臂弯缝隙中往外看。
那浓厚的黑眼圈,深深凹陷的眼窝,只有眼珠子像青蛙的眼睛凸出来。
眼白上布满血丝,猩红骇然。
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眼睛,在看到团子时猛然一震。
下一刻——
“嘭”那病人猛地冲上来,撞到透明的玻璃大窗上,像深陷黑暗的绝望之人终于见到了将光明。
“嘭嘭嘭”此处区域的病人,大抵都很骨瘦形销,瘦到完全脱形。
他们全都像苍蝇,紧紧贴在透明的玻璃上,整张脸被挤压变形了,亦用幽幽的骇人目光直勾勾盯着团子。
团子有点怕,不自觉靠紧了庄羽。
庄羽眸光冷凛,看着这不同寻常的一幕,刻意地放慢脚步。
他轻拍团子后背:“别怕,他们出不来的。”
团子稍稍安心,不过噘着小嘴,不太高兴的说:“他们都看着濛濛。”
就像是要吃小孩子的坏狼狼。
庄羽莞尔:“他们都是神志不清的病人,小小姐不用放……”
“嘿嘿嘿!”
庄羽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诡异的低笑打断。
他寻迹看去,只最后进入这里的病人。
那病人贪婪且满怀恶意地盯着团子,他慢慢打量小幼崽,视线黏糊滑腻还恶心。
庄羽也不太舒服了,他手放团子脸上遮挡了几下。
“他来了,”那病人蓦地开口,以一种极为诡异的语调,说出毛骨悚然的话,“他来了,他来找你了,嗬嗬嗬……”
这话一落,其他的病人也说出相同的话。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找你了。”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找你了。”
……
齐口同声在整条走廊里泛起层层回音,那回音激荡出去,一声比一声远,一声比一声响亮。
就,非常惊悚。
庄羽不在犹豫,抱紧团子大步往前走。
黑色的皮鞋同锃亮的地砖碰撞,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响。
不大一会,就走到了尽头,将所有的诡谲都甩在了身后。
团子扭身,趴在庄羽肩头,黑白分明的杏眼看着身后。
幽暗的走廊,像是永远都处在黑暗里,那里是光明所不及的地方,有的只有无法挣脱的黑暗。
那一声声的话,已经不太能听到了,病人们似乎在团子走后,缓缓的安静下来。
庄羽一直注意着团子,两人走出医院,站在透亮的日光下,庄羽感受着四肢逐渐回暖。
他回头看了眼矗立的医院,巨大的黑影斜斜拉长着,似隐匿着未知的恐惧。
庄羽扶了扶单边眼镜:“小小姐还害怕吗?刚才那些病人,其实和景老师一样,都看到了红色的星星和月亮,然后他们就疯了。”
团子不太懂:“他们也看到了蜘蛛虫虫了吗?像景老师一样害怕哭了吗?”
庄羽点头,随后看着团子眼神复杂:“兴许不止是蜘蛛,还看到了比蜘蛛更可怕的东西。”
顿了顿,庄羽意有所指的问:“小小姐有看到吗?害怕吗?”
并不意外的,团子点了点头:“濛濛看到了的,不过我爸爸很厉害,爸爸保护濛濛,濛濛不害怕。”
再次听到这样的话,庄羽留心上了。
他继续问:“嗯,先生以前就很厉害,现在是不是更厉害了?”
提及爸爸,本就是爸爸吹的小崽儿自动上线。
“对的哦,”她大眼睛biubiu闪亮,白嫩小脸上满是崇拜,“我爸爸拿着这么长这么大的刀刀,把想吓濛濛的虫虫全部这样这样唰唰打哭。”
她边说边手舞足蹈地比划,学着杀戮握刀的动作,比划的来威慑不足,只有奶萌奶萌的稚气,简直可爱死了。
庄羽却是无心领略幼崽的可爱,他心头一动,接着追问:“还有呢?先生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当问到这的时候,团子突然就不吭声了。
她下意识捂住手腕上的绷带,一双小手背身后,不管庄羽在怎么问,就是不回答了。
爸爸身上缠满了绷带,濛濛不想跟人说这个。
爸爸永远是濛濛最好看的爸爸,缠了绷带也好看的。
庄羽也不逼迫她,毕竟已经从团子嘴里得到了很多关于那个隐秘空间的消息。
他揉了揉团子脑袋,又买了草莓冰淇淋哄她。
团子很快就忘了这事,乖乖上车准备回家了。
在回家路上,她无意看到游乐园缤纷高大的摩天轮。
团子眼底露出向往的神色,她叽叽咕咕低头跟绷带说:“爸爸,濛濛想去游乐园。”
濛濛想跟爸爸一起坐摩天轮,还有旋转木马。
绷带随风飘了飘,似乎在回应团子,又似只是被风吹动的。
庄羽听到这话,他微微一笑:“小小姐想去游乐园的话,我可以安排。”
团子摇头:“濛濛只想跟爸爸一起去。”
没爸爸的游乐场,不好玩的。
庄羽不可置否,并未再说别的。
他取下单边眼镜,垂着眼眸摸出眼镜布慢条斯理擦起来,脑子里却不断在回想团子说过的话。
待把团子安全送回了城堡别墅,见她自行去玫瑰花园玩耍去了,庄羽唤人看顾团子。
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又匆匆出去了。
十分钟后,在城堡别墅对面,另一栋独立别墅里,庄羽走进来。
只见他直接进了室内电梯,连着负二楼按了三下,随后电梯径直往下。
不大一会,电梯停了,红色的指示灯显示“-10”字样。
庄羽前脚踏出电梯,一束红光直接投射过来,从上到下笼罩住他。
“红膜确认,a级安全员庄羽。”
“基因确认,安全员庄羽,欢迎回来安全局。”
庄羽没理会机械电子音,直接摸出工作牌别胸口往里走。
他径直走到队长办公室,顺手敲了敲门踏进去。
庄羽:“队长,我这里有关于幽溟的最新消息。”
话才落,办公室里的两人回过头来。
一穿中山服的中年男人,手里端着复古的白色搪瓷杯,似正在喝茶。
另一个人转过身来,庄羽霎时愣住:“你……景老师?”
坐在单人黑皮沙发上的女人,披散着长发,秀丽的面容,正和起先在医院见过的景老师长的一模一样。
然,庄羽很快反应过来,他皱眉说:“不对,你不是景老师。”
景老师这几日瘦脱人形,黑眼圈很重,精神状态非常不好。
可眼前的女人,脸上充满胶原蛋白,皮肤通透红润,还没有半点黑眼圈。
女人微微一笑:“我是景老师。”
接着,在庄羽疑惑的注视下,又意味深长补充了句:“我也不是景老师。”
是景老师,但也不是景老师。
这话,非常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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