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团子坐在黑漆玫瑰缠枝圈椅里,她无措都绞着手指头,一双小短腿晃来晃去。
左手下方的顾太傅,冷不丁看一眼。
奶团子连忙正襟危坐,一双小手啪的背身后,小短腿也不晃了,飞快并拢,并挺直小腰板,一幅份外乖巧的模样。
顾太傅轻咳一声,端起茶盏借着遮挡,他才缓缓翘起嘴角,眼底露出几分笑意。
挺可爱的小孩儿,比当年陛下乖多了。
福德站在团子身边,屏退了左右才问团子:“小殿下,陛下的事能跟太傅说吗?”
奶团子歪头,理所当然说:“太傅傅是父父的老师呀,老师都是最棒最厉害哒。”
在她心里,除了父父和自己,世界上的老师就是最厉害的!
当了一辈子传道授业的老师,顾太傅心里还是头一回觉得甜。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是个好苗子,得跟陛下建议,改明就送来他亲自启蒙,别给耽误了。
不过,他老脸一板:“好生说话,太傅就是太傅,没有太傅傅。”
团子抖了下,猫儿一样很小声的喊了句:“太傅。”
她将第三个“傅”字吞回去,不敢说叠字了。
太傅点头,在奶团子湿漉漉的注视下,吝啬地吐出两个字:“尚可。”
得了表扬,小奶团眼睛biubiu就亮了。
那种清亮亮的软糯和满足,顿让顾太傅沉默了会。
忽然就嫌弃家里那几个带把的崽子了是怎么回事?
福德没注意到这些,他低头凑到顾太傅耳边,将陛下身体的事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顾太傅表情一厉,豁然起身:“福德,此等大事,你岂敢隐瞒至今?”
福德噗通就给跪下了:“太傅,奴才没那个胆子,是陛下给奴才下了禁令,如若小殿下不同意,就是砍了奴的脑袋,奴才也绝对不能说的。”
顾太傅背着手走来走去,随后他定定看着奶团子,一把将人抱起来:“走,带老夫去见陛下,此事老夫不知就算了,如今知道了,老夫自然全力为陛下周旋。”
福德感动到涕泪横流,捻起袖子擦眼睛:“有太傅为陛下坐镇,京中的魑魅魍魉定然不敢再嚣张。”
他不是不知道木乐贤背地里在干什么,京中谁谁又起了心思。
可陛下脑中蛊虫尚未取出,那木青绾还要盯着,根本腾挪不出手来。
要是小殿下有个及笄的年岁,能帮着陛下主事就太好不过了。
只可惜,小殿下目前就是只矮墩墩、圆滚滚的奶团子。
却说顾太傅去见皇帝,师生两人说了什么,旁人一概不知。
但说回木府这边,是夜,无星无月。
书房里,木乐贤看完张小纸条,凑到火苗边谨慎烧掉。
光影婆娑下,木乐贤眼底闪烁出奇异的光芒。
他道:“青绾传来消息,明日午时皇帝脑中蛊虫破茧,引出蛊虫之际,就是皇帝最脆弱之时。”妙书斋
在他对面,阴影覆盖的圈椅里,竟是另外坐着个全身都笼在黑斗篷里的人。
那人头上带着宽大的帽兜,不辨身形不分男女。
“青绾的把握有几成?”黑斗篷人开口问道。
那嗓音,不男不女,带着刺耳的尖细,居然还可以变换了声音隐瞒身份。
木乐贤微微一笑:“六成把握。”
黑斗篷人沉默了会,摇头道:“六成把握还不够,皇帝龙体康健之前,拳脚骑射可是一等一的好手,连武状元都不是他对手。”
这样的人,没有八成的把握一击必杀,便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木乐贤笑容加深:“青绾献了一计,她说如果能实现,那就有九成的把握让皇帝瞬时驾崩。”
“哦?”那人身体前倾,明显非常感兴趣了。
木乐贤道:“当年皇帝被北州亡国公主算计,一夜风流怀上龙种,后来皇帝大怒要杀这北州公主,不想却太后拦下。”
“从此,这北州公主被丢到冷宫,四年前诞下一女,三年前北州公主死了,那孩子长到三岁多,一直呆在冷宫里。”
“现在,倒是成了皇帝的小心肝。”
“青绾说,小公主就是皇帝的软肋逆鳞!”
斗篷人安静听着,他忽的竖起一指:“青绾的意思,是后日皇帝取蛊虫之时,动一动这个小公主?”
木乐贤嘿嘿笑起来:“小公主只有三岁半,这么小只的孩子,最是调皮活泼,一个好奇跑冰湖上,冰裂了掉下去溺死了也很正常。”
话罢,两人相视一眼,跟着不约而同笑起来。
真是妙极!妙极!
——
许是蛊虫即将破茧,在蓄积力量做准备,隔日皇帝苏醒过来。
他精神尚好,五脏六腑火毒拔除的差不多了,头也不痛了,整个人都感觉神清气爽。
他带着团子去御花园玩了一圈,还心情大好地批阅了一百多本奏疏,又招福德来细细安排各种事宜。
顾太傅瞅着,陛下那模样是在朝明君的路上迈了。
为此,他老怀欣慰,深以为陛下迷途知返,终于要当个好皇帝了。
哪知道,转头他就听见,皇帝举着奶团子,竟是在问:“小乖,孤今天可是个明君了?”
奶团子哪里懂那些,她拍手就是一通洋洋洒洒的彩虹屁。
爸爸吹的小崽儿,那些夸奖的词语简直不重样。
顾太傅:“……”
还能有点出息?
他算是看出来了,皇帝一如既性子压根就没改。
唯一改变的,是宫里多出来的软萌奶团子。
顾太傅摸着胡子眯起眼睛,冷笑了声。
有明君之资,却不干明君的事,这没关系。
反正,他日后按着明君的标准来教导小殿下。
旁人规劝没用,那就小殿下来!
皇帝要敢不听,看小殿下不哭死他!
姜还是老的辣,顾太傅一眼就精准地抓住皇帝软肋。
正逗着奶团子玩耍的皇帝,冷不丁后颈阴恻恻的。
狭长的凤眸一眯,哪个活腻了在算计孤?
第三日早上,皇帝只清醒了半个时辰。
蛊虫在挣脱蛹茧,不断在皇帝脑子里活动。
那种疼痛,就像是有十把锤子,轮番在皇帝头上砸。
每砸一下,头骨连着脑髓,像是都要被砸成粉末一般。
木青绾将银针之术,以及引出蛊虫的注意事项,悉数教给御御医院院正。
而且,就在昨天,她亲自操刀,成功引出了胞弟木思齐脑子里的蛊虫。
整个过程非常顺利,今个木思齐就已经活蹦乱跳了。
又因场面会不好看,顾太傅早早将家里的长孙,并长孙的宠物,一只两岁大的银狐,一起带进宫陪小奶团。
顾家长孙名叫顾长生,今年十二岁了,已经算个半大的小少年。
那只银狐浑身雪白,有着漂亮的金色眼睛,以及蓬松柔软的大尾巴。
银狐站起来的时候,比小奶团都高。
原本顾长生还担心,银狐认生会伤害小奶团。
哪知道,小团子甫一见银狐,就扑过去在银狐的毛毛里打了几个滚。
银狐也很纵容,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幼崽,躺下肚皮一翻,任由奶团子动手动脚。
养了银狐两年,却连毛都没摸过的顾长生:“……”
酸了,太酸了。
奶团子和顾长生,以及银狐在靠近御花园的露霜殿玩耍。
福德安排了可靠宫娥和侍卫伺候着,临走之前千叮咛万叮嘱,务必要照顾好小殿下,小殿下要是少一根头发丝,任谁都脱不了干系。
奶团子虽然担心父父,不过有新的小伙伴,以及银狐在,她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自个跟银狐就能玩得很好。
顾长生悄悄松了口气,没进宫前,他以为小殿下不好伺候,肯定动不动就会哭闹,为此还不乐意进宫作陪。
可一见小殿下,小殿下小小一只可可爱爱,不哭不说还非常好相处。
顾长生表示,真香!
爷爷慈爱,下次这种进宫陪小殿下的机会,请务必让顾家长孙来承担。
御医院的专门腾出来的偏殿里,桌椅全被搬离出去,显的空旷又安静。
殿中人不多,除却安静躺在床上的皇帝,就只有大太监福德,以及三朝元老顾太傅,并御医跟木青绾。
最后,皇帝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木乐贤一并请了来。
木乐贤拢着手,微微垂着头站在角落里。
他没太在意,只当陛下让他稍后领木青绾出宫。
不过,他不自觉多看了两眼顾太傅。
顾太傅老神在在,松弛的眼皮子耷拉下来,一对罩子稍显浑浊。
他喝茶的时候,手还控制不住的发抖,就连茶水滴落到胡须上,亦没察觉。
木乐贤放心了,黄土都埋到下巴的老东西,完全不足为惧。
正午一刻,一切准备就绪。
木青绾低声说:“院正大人,动手吧。”
院正点点头,表情瞬间谨慎严肃。
他依着木青绾教授的银针之术,不疾不徐手腕稳健的将根根寒光闪烁的银针,扎进皇帝脑袋穴位上。
偏殿中,安静的针落可闻。
木青绾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她时不时瞥皇帝一眼,视线不自觉在那张极致俊美的脸上流连不去。
心头微微觉得遗憾,又有些意兴阑珊。
再有一刻钟,皮相如此俊美的帝王就要崩了,倒也是一桩憾事。
恍惚之间,她总觉得事情的发展不该是这样。
她应该在给暴君治病期间,两人日久生情,跟着她欲情故纵几次,便如愿成为大殷朝的皇后。
她会银针之术,又有灵泉空间在手,日后在自己的辅佐下,暴君定然能变成一世明君。
她跟他的美名,当跟随历史流芳百世永垂不朽。
木青绾不自觉呼吸急促,她的人生该是这样的!
正此时,一声惊呼传来。
“怎么会如此?”院正惊慌失措,表情仓惶。
他不自觉看向木青绾:“陛下怎会如此?”
木青绾瞄了眼,脸上缓缓浮起讥诮。
她云淡风轻的说:“陛下脑中蛊虫蛰伏长达十五年之久,一部分早已跟陛下脑髓同化,要引出蛊虫,如同自剜脑骨,稍有不慎陛下就会心智受损,沦为白痴。”
这话一落,殿中顾太傅和福德惊了。
福德嘶声竭力:“歹毒妖女,你敢暗算陛下!”
木青绾嗤笑一声:“用不着我暗算。”
院正浑身都在抖,如今银针扎在陛下脑袋上,那只蛊虫被逼到了后颈处,黄豆大小的凸起,正在不断拱动。
随着蛊虫的拱动,即便是用了麻沸散,皇帝脸上也浮起痛苦的神色。
顾太傅当机立断:“来人,给老夫围了木府,拿下木乐贤和木思齐。”
尔后,他盯着木青绾,双眸绽放精光:“木青绾,木府上下几百口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
木青绾不自觉握紧了手,她看向木乐贤。
木乐贤隐晦弯了弯指尖,示意她拖延。
木青绾会意,她扬起下颌说:“我也没有办法引出蛊虫,只能让陛下转醒一会,让陛下自己决断。”
话罢,她上前推开院正,只见她背着人时,右手心涌出点滴灵泉。
那灵泉顺着银针渗进皇帝头骨里,带来一阵阵舒爽的清亮,连躁动不休的蛊虫都被安抚住了,短暂的安静下来。
须臾,皇帝睁眼。
他抬手,福德连忙上前搀他坐起身。
皇帝目若冰霜,冷冷地看木青绾一眼。
顾太傅飞快将事情回禀了一遍,等着皇帝决断。
哪知,皇帝没有吭声,他嫣红的嘴角一勾,眉眼冷燥。
皇帝:“孤忍受了十五年,苟且了十五年,生或死孤不在意,不过孤知道一件事。”
他话锋一转,锋利尖锐的视线落木乐贤身上。
“木府上下,”皇帝眼底的杀意越来越盛,额头的青筋都迸了起来,“必定鸡犬不留,死在孤之前。”
这话煞气暴虐,让木青绾倒抽口冷气,后背阴恻恻的,像是被穷凶极恶的凶兽给狩猎锁定了一般。
木乐贤也是脸色苍白,眼神疯狂闪烁。
蓦地,一小太监飞奔来报——
“启禀陛下,小殿下她……她落到冰湖里去了!”
话音方落,木乐贤和木青绾脸上就是一阵狂喜。
父女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帝,只盼他在这刺激下,立时就怒火攻心,让蛊虫钻脑暴毙而亡。
然,皇帝不紧不慢站起来,右手双指一勾,扬手就狠狠抠进后颈里。
顿时,鲜血喷洒,顺着指关节和脖颈,将皇帝的衣领子全都染红了,
木青绾:“啊!”
她捂嘴惊叫,其他人亦是被骇到瞠目结舌。
血肉在手指下抠挖,摸到异物就大力拉拽出来。
“啵”的一声轻响,木青绾眼尖,看到皇帝指尖掐着点白色的幼虫半截身体。
皇帝竟然,生生将蛊虫抠挖出来了!
她惊的胆颤欲裂,牙关颤抖。
下一刻,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皇帝拔出玄色龙纹的王剑。
“噗嗤”一剑下去,他斩落木乐贤的人头。
滴答滴答。
王剑滴着鲜血,轻轻搁置到木青绾脖子上。
木青绾面如死灰,两股颤颤。
皇帝的声音,似在天边,又似在眼前传来。
他问:“孤只问一次,孤的小乖哪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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