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碧娘苦留妹们用了晚饭再去,可如今婠娘已为人母,家中有小儿郎要照顾,茜娘和蒋大郎又是离府别居的,更说即将远行的嫤娘,手上家里还有多少事要做了。
于是,众人你辞我留地说了许久……最终夏碧娘还是拗不过妹们,只得允了。
众妹决定先去正院那边去向华昌候夫人请安告辞。
才出了院子,众妹就听到了嘤嘤嘤,呜呜呜的悲戚声……
众人被吓了一跳!
过了好一会儿,众妹才回想起来,先前那些姬妾围攻陈氏与方氏,后来被夏碧娘一股脑的全罚跪在外头的院子里。
如今一看,院子里莺莺燕燕的跪满了人,粗粗估计,怎么也有十七八个人!个个都花枝招展的,却又形容狈至极,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面上的妆也全花了,在先前的打斗中,发髻也被抓乱了,有的人面上还残留着指甲挠痕与掌掴印……
众姬妾们的旁边,还有两个粗壮的婆子,手里拿着洗衣杖,正在一旁踱来踱去的。
二月份的天气,乍暖还寒。
夏碧娘陪着妹们在屋里吃酒嬉笑,又歇了大半晌……那帮子姬妾就一直跪在外头直到现在,算来至少也有两个多时辰了。
此时她们见夏碧娘陪着她娘家妹从屋里出来了,立时分成了两派。
一拨人顿时就叫骂了起来,“夏二娘!你少在那里装模作样……趁着郎君还不曾回来,速速放了我们去,我们也不与你计较了……要不然,郎君回来了,定叫你好看!”
另一拨人则朝着夏碧娘哀哀哭喊了起来,“少夫人好狠的心!我们并没有闹事,只是远远站着看了一回热闹……少夫人要罚,罚那几个不省心的就是了,怎么连我们也不放过……求少夫人饶了我们这一回罢!实是儿疼得紧,妈妈们的棒子也忒厉害了……”
夏碧娘本就存了立威的心,且开弓再没有回头箭,哪里愿再理她们!
她拉着嫤娘的手,带着妹们去了正院华昌候夫人那里辞行。
华昌候夫人一面的疲倦,见了夏氏众妹,却十分高兴,先埋怨碧娘为何不留妹们用晚饭,又说自己晚饭时分有空,苦留夏氏众女吃酒……
婠娘与茜娘推了嫤娘出来当挡箭牌,说道,“我们都好说,夫人几时得了闲,召我们来就是了……只是我们五妹妹,不日就要远行,这……”
华昌候夫人连忙拉了嫤娘的手,细细问她东西可都准备好了?瀼州距离汴京足有千里之遥,这上要带的衣裳,药材,干粮等等,可全都准备妥当了?
嫤娘笑着说都准备好了,只是几日后就要启程,总是惦记着娘家的老安人,想来今儿也出来了一天了,还是早些回去歇着,明儿再回夏府去,多陪陪老安人……
华昌候夫人这才笑道,“既是这样,我就不留你了……夏老安人那边,你不必担心,我和碧娘会时时看顾的……且还有大娘子,三娘子在,你只管安安心心地和田二去,不必担心家里!”
嫤娘朝华昌候夫人行了一礼,亲亲热热地说道,“多谢夫人!那嫤娘不在的时候,就有劳夫人费心了……”
就在华昌候夫人与嫤娘斡旋的时候,婠娘和茜娘都不露声地朝碧娘使了个眼。
碧娘会意,仔细听着华昌候夫人与嫤娘的对话。
上一回碧娘被囚,夏氏妹来胡府一探究竟时,也是嫤娘引经据典的,拿话唬住了华昌候夫人,最后华昌候夫人才让夏氏妹去见了碧娘一面。
虽然夏碧娘当时并不在场,但后来也从茜娘与春莺的嘴里,知道了当时自家妹几乎已经与华昌候夫人撕破了脸!
可眼下,华昌候夫人与嫤娘竟然都用这样亲热语气说话,仿佛之前的隔阂与对峙完全不存在似的!
这就是笑面功夫啊……
其实也可以从华昌候夫人的度,看出华昌候府的度。
——也就是说,华昌候府不管是从面上,还是从姻亲互利的角度上来说,都应该还是想要挽留住她夏碧娘的。
那么,只是她夏碧娘不再惹事,也一心为华昌府打算,任何不违背华昌候府利益的事,华昌候府应该是会支持的。
想到这儿,夏碧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见夏碧娘似乎想通了这一切,婠娘和茜娘都露出了欣w的神。
婠娘笑道,“好啦好啦,我们也该辞了!你们娘俩儿再这么说下去……得,又到了晚饭时分了!可怜我的寿郎,今儿一天竟没能见上他娘一面!”
华昌候夫人啼笑皆非,笑骂道,“那你怎么不把寿郎带来!明明晓得我们府里小儿郎多,必有和他做伴的……”妙书斋
婠娘笑道,“那我明儿还来!”
华昌候夫人喜道,“……此话当真?那我明儿煮了桂花酒酿汤圆等着寿郎!”
“自然是当不得真的!”婠娘认认真真地说道。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茜娘也笑,“原来夫人还藏了私!今儿怎么不赏我们吃汤圆?”
华昌候夫人嗔道,“你又不是寿郎!”
夏氏妹嘻嘻哈哈地与华昌候夫人作了别,朝二门走去。
夏碧娘一直拉着嫤娘的手,将她送到了二门。
“五妹妹,我所亏欠之人,唯有你……大三妹妹与我都留在京中,以后咱们也都是细水长的事儿,唯有你……”说着,夏碧娘的眼圈有些隐隐发红,“我过去……做了很多蠢事,立根就不正,又如何秀于林?幸得妹妹不计前嫌……我,我……”
见她快要哭出来了,嫤娘笑着安w她道,“我晓得二的意,我虽要远行,却也不是不回来了……过年的时候,我总会回来的不是?”
婠娘与茜娘也上前相劝。
夏碧娘收住了悲声,说道,“我也不和你说这许多了,反正到了那日,我要去送你的……”
嫤娘笑着点点头。
婠娘见婆子侍女们隔得远,连忙向碧娘轻声授计,“方才咱们出院子的时候,那几个敢骂你的,除了有子嗣的,一率卖掉!给陈氏和方氏各腾一间院子,再让气焰最的那几个住到陈氏和方氏的偏厢房里去……”
碧娘眼睛一亮,点点头。
茜娘也授计道,“庶子女们要和娘们分开……年纪大些的儿郎们直接送去前院,由清相公们和先生们看管,小娘子们就给她们腾单院的院子出来,请了女先生和礼仪嬷嬷们过来好生教导——她们不愿意学,那是她们的事;她们肯学,那是她们的造化……你是嫡母,该的体面还是应该要给她们的。”
碧娘连连点头。
“这么看来,二倒成了我们之中最忙的人了!”嫤娘掩嘴笑道。
夏碧娘道,“再忙也大不过你们的事去!”
婠娘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光洁的额头,嗔骂道,“怎么还是不开窍!你啊,就是一根筋!以前是专听你娘的,一门心地直想攀高枝儿……现在,怎么心里眼里又只有我们了?你是华昌候府的少夫人!未来的世子夫人……你有公婆,有夫君,有子女……我们已经是外人了,你在心里头,得先想着她们!”
夏碧娘扁了扁嘴儿,说道,“他们假惺惺的,我,我可学不来那一!”
“也没让你学,真把他们当成家人吧……终有一日,他们也会把你当成家人的!”嫤娘笑道。
其实夏碧娘还是有些不以为然,但她已不再像过去那样,一言不合就出声讥讽了,且妹们都是一心为她好……
于是夏碧娘点了点头。
“那我不留你们了,快些回去罢……”
众妹作别,各自坐上自家的马车眼归去不提。
且说夏碧娘送了众妹出门,正准备转身回院子的时候,有婆子过来请她,说夫人有请。
碧娘去了华昌候夫人。
“我说,你屋里那么多人,怎么置呢?”华昌候夫人直问道,“柴房里关着几个,院子里又跪着几个……一屋子的妾,竟无一个漏网的!”
碧娘道,“她们也该学一学规矩了!今儿冲撞得是我娘家妹,那还不值得什么……他日若有别人家的夫人来咱们府做,岂不是丢人现眼?”
“你待怎的?”华昌候夫人问道。
夏碧娘想了想,决定按照妹们教的说,“……关柴房里的那几个,卖了吧!跪在院子里的那些,我自去置她们……只我有两件事要请娘的示下。”
华昌候夫人一呆。
她并没有生育,先前胡家大郎二郎,并柳繁繁夏碧娘这两个儿媳,也只是在面上做做样子,称她一声夫人罢了……从未有人喊过她“娘”。
夏碧娘子耿直,直白道,“娘,咱们府上的人,也该学一学规矩了!就是我自己,也得从头再学一遍……今儿我央了我娘家大,请她替我寻几个礼仪嬷嬷来……我要学,娘们要学,我屋里的那些孩儿们也要学!”
华昌候夫人有些动容,连连点头,又加了一句,“还有你先大伯屋里的那些孩儿们,也得好好学上一学!”
夏碧娘也点头,“都听娘的。”
顿了一顿,她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向娘讨个人。”
华昌候夫人正在心中盘算着要请几个礼仪嬷嬷才合适……冷不丁地听到夏碧娘的话,不由得一怔,问道,“什么?”
“娘身边的米嬷嬷很得用,我就想……斗胆向娘要了米嬷嬷去,也好帮着我,管一管我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夏碧娘答道。
华昌候夫人上下打量了夏碧娘一番,又细细忖一番,笑道,“……她身上领着差事呢!不过,你屋里也确实少个得力助手……米家的跟了我二十几年,确实是个能干的。”
“这样吧,我先找人替了她的活儿,这可交接也需要时间……就让她三天以后去你院子里听差,如何?”华昌候夫人笑盈盈地说道。
夏碧娘立刻站起身,朝着华昌候夫人行了一礼,“多谢娘体恤!”
这时,有侍女过来向华昌候夫人请安,说道,“……郎君使了人过来,要请少夫人赶紧回院子里去呢!”
华昌候夫人听了,立刻对夏碧娘说道,“怎么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那你快去罢!”
夏碧娘却道,“眼瞅着快到饭点了,我服侍娘用了饭再去。”
华昌候夫人一怔,“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不用不用!二郎既已回来了,想来待会子你公爹也快回来了……你自回去管你屋里的事,我这边,不用你管!”
夏碧娘想了想,说道,“那我明儿过来侍候娘洗漱。”
华昌候夫人又是一怔,忍不住喜上眉梢——她本是继室,娘家无力,膝下无儿,虽有两个继子,奈何……无论是前头的柳繁繁,还是从前的夏碧娘,都不大看得起她。所以这晨昏定省什么的,华昌候夫人确实没有经历过。
但如今夏碧娘话里的意,确确实实就是要向自己晨昏定省的立规矩的意。
“明儿你也不用来!早上我忙着呢,又要照顾你公爹又要理事儿的,不过要是你闲着无事,就过来和我一块儿用午饭罢!”华昌候夫人说道。
顿了一顿,她又催碧娘,“快去罢,想来二郎寻你有急事。”
夏碧娘只得点头,“那我明儿中午过来服侍娘用饭。”
说着,她便往自己的院子里赶。
走到品梅阁门口的时候,那帮姬妾竟仍然还跪在院子里。
只是,她们不复之前那副或嚣张,或委屈的模样,个个都低着头,瑟瑟发抖,如同一群待宰的鹌鹑,人人目光呆滞,面露惊恐之。
夏碧娘突然站住了脚步。
一个绿衣美人横卧在地上,双目紧闭,嘴角与衣襟上全是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还一动也不动的,显然已经昏厥了过去。
再仔细一看,那绿衣美人原是胡重沛的通房娇樱。
夏碧娘暗自忖。
——娇樱本是何五娘的侍女,何五娘不但是胡重沛的表妹……且何五娘的胞何四娘,如今正在宫中新受了官家的恩宠,被封为了侍,虽是个不入的嫔妾,但胜在年轻貌美,假以时日,恐怕就是胡家的另外一个靠山。
而何五娘之所以抬了娇樱做通房,也是因为她年前怀着孕在,到如今,已是快临盆了!
一想到何五娘快临盆了,夏碧娘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她转头查看,竟见何五娘也捧着大肚子,正呆愣愣地跪在地上!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夏碧娘转头轻喝,“春莺,如何让何娘也在跪在这儿?”
春莺见了何五娘,也是一脸的惊诧,轻声答道,“娘子,先前她并不在这儿……”
夏碧娘一怔,顿时明白了过来。
恐怕是自己正好出门去送妹们,但恰好就是在这个空当上,胡重沛回来了,于是何五娘捧着大肚子出来,想告自己一状,不曾想,她的侍女娇樱居然被胡重沛……踢了一脚,于是昏倒在地上了吧?
“春莺,把何娘扶起来,先送她回房……”夏碧娘吩咐道。
春莺上前,想扶起何五娘,不料何五娘却b开了。
何五娘怀着孕在,且快要临盆了,因为春莺并不敢勉强她,何五娘只轻轻一挣,春莺立刻就松了手,退到了一边。
夏碧娘皱眉道,“你难道不知自己怀着身孕?和她们一块儿胡闹什么?”
“奴怀着郎君的孩儿,郎君尚要如此作贱奴,罢罢罢!既然郎君想要奴的命,奴怎敢不从?奴生是郎君的人,死亦是郎君的鬼,这条命郎君拿去就是了……”何五娘哭着说道。
“你那些肉麻的话,只管收起来,等里他去了你屋里,凭你怎么和他闹……我也管不着。可在这光天化日底下,你所何为?先前在我娘家妹跟前,你指使着这帮子人来闹我,给我难堪……所幸那都是我的血脉之亲,并不介意。倘若是外头的夫人来我们府上,岂不是被外人看尽了笑话?”
何五娘冷冷地看了夏碧娘一眼,咬着嘴唇,十分不忿。
碧娘道,“你满心想着的,就是如何打压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法子在外人面前现出郎君有多宠爱你,甚至越过了我去。可你想过没有,我是妻你是妾,你我命数已定,就是我死了……郎君也只有续娶新妻的,万万没有以妾扶正的。”
何五娘咬唇道,“如何不能?我如今也已经进了宫了!”
“以妾为妻者,平民能,官却不能。律法有曰,以妾为妻者,徒一年半,令和离另娶……你自个儿痴心妄想,难道还要搭上郎君的前程和满府人的生死么?可惜,你虽有鸿鹄之志,奈何妻妾之分……这辈子还是好好当你的娘罢。你乖乖地替郎君生下儿子,我也愿抬你做贵妾……”夏碧娘平静地说道。
何五娘的身躯已经有些摇摇坠了。
“春莺,何娘的侍女呢,去叫了来,把何娘扶回去,让她好生静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何娘出她的院子。”碧娘吩咐了一声,抬脚走进了室。
室里静悄悄的。
先前因娘家妹们要摆茶道,东屋里被重新收拾了一番,显得雅致又静谥。
胡重沛斜倚在炕,正冷冷地盯着夏碧娘。
夏碧娘扬声叫道,“春莺,叫方娘进来,侍候郎君!”
春莺在外头应了一声。
不多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方氏垂着头儿一脚踏进了室,便听到胡重沛便冷冷地说道,“……怎么?我劳动不得你?”
方氏的脚又缩了回去,低着头挨着墙根儿站着,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隐进墙缝儿里去。
夏碧娘深呼吸一口气,她挽了袖子,转身走进耳房,端了一盆温水和帕子进来。
将帕子拧给胡重沛,夏碧娘按压住心中的难受感觉,低声说道,“郎君请……”
一语未了,她已被胡重沛狠狠地拽进了怀中!
“啊!”
一阵天旋地转,碧娘已跌入了男人怀里。
胡重沛近距离地看着她,凤眼微眯,“你一回府,就将我所有的妾侍都打压了个遍,嗯?”
夏碧娘反问道,“难道郎君接我回府,不正是为了这个?”
胡重沛盯着她看了半晌,冷笑道,“是你那几个妹妹教你的?”
夏碧娘坦然与他对视。
“我那几个妹如何能教我这些?她们屋里别说没有妾了,连个通房都没有!又如何能教我这些?我不过是……揣摩郎君的心罢了。”她亦淡淡地说道。
胡重沛恨透了她那副冷淡模样儿,闻言一个翻身就将她了炕。
“哦?揣摩我的心?”也不知怎的,他心底似有邪火在烧。几位连襟的屋里都没有妾与通房?他胡重沛倒有一屋子十几个……不,二十几个妾侍通房,这是他想要的?这还不都是她给逼的!
“那你说说,为夫现在的心……又如何?”他柔似水地在她耳边呢喃,修长冰冷的指腹不住地摩梭着她的面颊。
夏碧娘老老实实地说道,“郎君想要羞辱我。”
胡重沛动作一滞。
望着她看向自己的清澈眼神,他突然心烦意乱地放开了她。
夏碧娘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从炕下来了,转身去了小室。
方氏站在室门口,心里拔凉拔凉的……
——她服侍郎君也有好几年的光景了,却从不曾见过这样的郎君!
他看向夏碧娘时,那痛苦,眷恋又痴的眼神……已经明明白白地将他对夏碧娘的感完完全全地泄露了出来!再想想自己服侍郎君时,永远温脉脉又文质彬彬的郎君简直就像戴了副假面具似的……
倒只有夏碧娘,她果然是个冷的!
方氏只恨自己瞎了眼!
她以前怎么就看不出,在这两人之间,一个已早深陷海,一个却根本不曾动过……他们之间的较量,根本从一开始,就胜负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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