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这么冷,路这么黑,他应该先带点盘缠和保暖的衣裳再离家出走的。
这下好了,身无分文,马车也没有,就连心腹暗卫伍杨也让祖父给扣下了。
伍杨是当初与他一道去陈国的人,比他大七岁,既是他的暗卫,也是他的玩伴。
他一直觉得历经了那么多患难之后伍杨是完全忠心于他的,现实给了他残酷一击。
不知不觉已在京城晃荡了数个时辰,摔了好几跤,街上的行人依旧不见少,可他生平头一次感觉这种热闹与他无关。
他穿过川流不息的街道,来到了他曾经住过的一间小别院。
可他刚要进去便被里头的小厮拦住了。
小厮为难地说道:“郡王,小的刚接到庄家的命令,不许您进屋。”
很好。
真的很好。
连别院都住不了了。
这里住不了,还有别处。
安郡王一连去了庄家名下的三处宅院,无一例外被拒之门外。
安郡王甚至连曾经去过的被奉为上宾的酒楼客栈都进不去了,一是他没银子,这不是重点,以往他没银子在京城是能横着走的,多的是人给他抢着付银子。
重要的是第二点,庄太傅命人给这些他去过的酒楼客栈递了消息。
庄太傅是怎么对他的过往了如指掌的呢?
多谢伍杨。
再不知多少次被拒之后,安郡王望着静谧的苍穹,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祖父说的没错,没有庄家嫡孙的身份,他什么都不是。
庄太傅约莫是想用这种法子将安郡王逼回去,安郡王从小到大都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吃过苦,受过罪,但他并不是独自面对那一切。
他身边有伍杨,有许多许多的高手,他背后有太后与太傅,有整个庄氏一族。
如今他什么都没了。
他甚至连一个容身之所都找不到。
可悲又可笑。
但有一件事他十分庆幸,那就是顾娇治愈了他的眼睛,他不再夜盲了,否则他这会儿他连走在大街上都是奢望。
寒风凛冽,如刀子般割在他的脸上,起初他还能感觉到疼痛,渐渐地他便麻木了。
走了一会儿,连脑子也麻木了,压根儿不知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等他反应过来这是哪里时,他眉心一跳,转身就走!
可惜晚了。
一颗小蘑菇头自门缝里伸了出来:“你是……找什么人吗?”
“我……”安郡王张了张嘴。
院门被小豆丁用力推开,院子里的烛光透了出来,小豆丁看清了他的脸,咦了一声:“你是来过我家的那个哥哥!我们在乡下就见过了,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安郡王无言以对。
顾娇一家还在乡下时,他便上过门,并且为了与太后相认,他去过不止一次。
可……这都过去多久了,小家伙怎么还记得他呢?
随后,不等安郡王我路过不打搅了,小豆丁冲院子里嚷嚷开了:“姐夫!家里来客人啦!”
安郡王一惊:“我……那个……哎……”
萧珩走过来了,他对小净空道:“你是不是又想溜出去玩?”
小净空心虚地眨了眨眼:“我哪儿有!”
说罢,一溜儿地跑掉了。
萧珩看向门外努力保持镇定实则有些手足无措的安郡王,眼神有些一言难尽。
安郡王也心虚。
虽然他尚未及冠,按昭国习俗算不得成年男子,不过他要大婚了,及冠礼会提前。
很快他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男人都好面子,尤其是在情敌与对手面前千万不能露怯。
安郡王打定主意不叫萧珩看出自己是一条丧家之犬,他挺直脊背,气场强大地说道:“我路过,不是来做客的,我先走了。”
萧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进来坐坐吧。”
安郡王一愣。
他们俩很熟吗?
他路过而已,萧六郎居然请他进屋坐坐?
坐就坐!
谁怕谁!
安郡王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冷着一张脸与萧珩进了屋。
这个时辰正是家里的几个小男子汉满院子乱跑的时候,堂屋的前后门都开着,没生火。
萧珩请安郡王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给安郡王倒了一杯热茶。
安郡王在街道上晃荡了一下午加半个晚上,又冷又渴,他接过茶杯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胃里瞬间暖和了。
萧珩在他对面坐下:“还没吃饭吧?”
“我吃过了。”安郡王死要面子地说。
咕噜~
他独自叫了。
安郡王涨红了脸。
萧珩叫来玉芽儿,让玉芽儿去灶屋下一碗面。
玉芽儿回头看了安郡王好几眼。
安郡王心道,就算我长得俊,也不用这么一直看吧?萧六郎,你家的丫鬟不大懂规矩啊……
姑婆去刘婶儿家搓叶子牌了,老祭酒去伺候茶水与私房钱了,都不在家中。
姚氏抱着顾小宝去看姑婆打牌了,顾小宝看牌就兴奋,姚氏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安郡王喝着茶,四下张望。
“娇娇不在。”萧珩一语戳破。
顾娇去医馆了,确实不在。
安郡王喝茶掩饰尴尬。
玉芽儿煮来了一碗烟笋腊肉面,配了一小碟酱菜。
安郡王贵为庄家嫡孙,平日里吃的都是山珍海味,然而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一碗面条下肚,安郡王通体舒畅,连冻僵的脚趾头都暖和了。
他一滴汤汁都没剩下,酱菜也吃得干干净净。
茶了喝了,面也吃了,再待下去安郡王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就在他要告辞时,屋子里传来了小净空啊啊啊的抓狂小声音。
这种声音一般只发生在顾娇外出时,顾娇在家时他可乖了。
“你先坐会儿,我去看看。”萧珩起身去了西屋。
小净空又找不到东西了,他将自己的小宝箱翻得乱七八糟,弄得地上也七零八落的全是他的玩具。
“你在找什么?”萧珩问。
小净空叉腰跺脚:“小金!我的小金不见了!它又调皮!”
萧珩趴下来在床底下找到了那个金算盘,随后又拉着小净空一起,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收拾回去。
安郡王不是故意要偷看,实在是他正对着西屋的方向,想不看见都难。
他没料到堂堂朝廷命官回到家里竟然会做下人才做的事情。
不是有丫鬟吗?
“时辰不早了,你该洗澡了。”
“我不要洗澡!”
果然,顾娇不在,他就不是个爱洗澡的乖宝宝。
萧珩才不惯着他。
萧珩出来打水,顺带着对安郡王指了指书房的方向,道:“我先给净空洗个澡,你要不去书房坐坐,那里暖和。”
“啊……这……”
算了,盛情难却,他就再坐坐好了,一会儿等萧六郎忙完了,自己再郑重向他辞行。
这么想着,安郡王进了萧珩的书房。
安郡王来家里之前,萧珩一直待在书房,因此点了火盆,此时烧得正旺。
萧珩去灶屋打热水,来来回回提了几趟,还顺便劈了点柴火丢进灶膛。
安郡王匪夷所思。
白天在两个衙门上值,回家还要干活儿,就不会多请几个下人吗?
他不是挺会挣银子吗?在国子监时就帮着人吟诗作赋,价钱昂贵。
很快,安郡王发现萧珩做的事远不止这些。
书桌上放着好几本功课,其中一大半是小净空的,另外一小半是顾琰与顾小顺的。
所以萧六郎还得辅导三个小舅子的功课?
而在这对功课的边上是一摞厚厚的纸,最上面的几页墨迹未干,一看就是今晚才写的。
安郡王随意扫了一眼,惊奇地发现他并不认识这上头的字。
他不说精通六国语言,可皮毛还是略懂的,这些既不是下三国的文字,也不是上三国的文字。
“难道是梵文?”安郡王不懂梵文,可他见过梵文佛经,也并不长这个样子。
在一阵只闻雷声不见雨点的鬼哭狼嚎中,萧珩给某小豆丁强势地洗完了澡,穿了衣裳扔进了被窝。
萧珩将洗澡水端了出去,收拾完回到书房。
安郡王看了看手上的纸,讪讪道:“我随便看了看。”
“没事,你看吧。”萧珩进屋。
安郡王指了指隔壁:“他……每天都这样吗?”
萧珩嗯了一声:“娇娇不在他就这样。”洗个澡像打仗。
安郡王想到自己在隔壁都被吵得头皮发麻的情景,很难想象萧六郎每天是怎么过来的。
这么一想,萧六郎也挺不容易的。
“对了,这些都是什么?”安郡王看向桌上的那一摞纸问。
“算式。”萧珩说。
“算、式?”安郡王古怪地皱了皱眉。
萧珩看了眼他手上的纸:“你看的这一张是算祖率的。”
安郡王的神情更古怪了:“算祖率不是用割圆法吗?”
割圆法他还是认识的,这个明显不是。
萧珩解释道:“这是另外一种方式。”
安郡王依旧一头雾水:“用这些奇奇怪怪的图案吗?”
萧珩认真地思考了片刻:“严格说来,它们应该算是另外一种文字。”
安郡王:“另外一种?六国之外的?突厥文?”
萧珩:“不是,突厥用的是晋国的文字,有部分差别,大体差不多。”
起因就得从突厥与晋国的祖上说起,那时并不是晋国,是晋国的前前朝,传言其本是突厥的一部分,后面部落独立了。
但也有说突厥是晋国前前朝的一部分,这种说法是载入史册的,可史实是属于胜利者的,谁又能说晋国的前前朝没有让史官修改史册呢?
安郡王一下子来了兴趣,放下身段向萧珩请教了起来。
若在以往,他是断断拉不下这个脸的。
今晚……鬼知道今晚他是怎么了。
萧珩一向不藏私,但凡有人诚心请教,他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愿倾囊相授。
他先从简单的数字教起,慢慢说到基础的公式。
安郡王从不知算术也能如此妙趣横生,他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脚陷了进去。
并且他似乎明白为何国子监的学生、翰林院的进士都乐意向萧六郎求教了,萧六郎传道授业时从不卖弄文采,都是真正能让人听懂的学识。
一直到他这里,他才终于意识到萧六郎并不是凭关系才走到今天的,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得来的。
“你笑什么?”萧珩问。
安郡王笑了笑:“你当上新科状元时我都没对你心悦诚服过。”
萧珩看向他:“你现在对我心悦诚服了?”
安郡王张了张嘴,点头:“可以这么说。”
萧珩放下手中的纸,透过现象看本质,一针见血道:“留宿可以,一晚一两银子。”
安郡王一噎:“咳,谈钱伤感情。”
萧珩风轻云淡道:“赊账,三分利。”
还有利息?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要赊账!
安郡王轻咳一声:“住、住哪间屋?”
萧珩指尖一扬:“隔壁。”
安郡王黑了脸。
他不能在萧六郎面前丢脸。
“先说好了,我不是无家可归,是你盛情难却,我就勉为其难住一晚好了。”
他说着,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去了老祭酒那边。
大屋子都住满了,只剩一间小屋。
一直到跨过门槛,他都保持着一个郡王该有的倨傲与高贵。
待到萧珩离开,顺手给他带上房门,他下意识地往铜镜里照了照。
深夜里爆发出了一串杀猪般的惨叫——
啊啊啊!
这个鸡窝头、发带散乱、一脸泥垢、衣襟豁开、袖子还裂了三道口子的乞丐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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