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薇湖穿着一件白色毛领的披风,如云般的长发在头顶盘成精致的一盘,并没有插什么珠翠,而是一朵雪白中间点缀着鲜红的茶花随意地簪起来。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两腿夹着一柄剑,手撑着剑柄。
两眼发直地对着月亮。
脚边滴溜溜转着一只空酒坛子……
这般醉态,若是换个女人只会显得粗俗。可是她身段风流,面孔妍媚,神态中带着妖修特有的烂漫。
就显得特别地潇洒慵懒不做作。
啧啧,这世界果然是个看颜的世界。
杨夕一边路过,一边在心下嘀咕。
“杨夕。”九薇湖却忽然出声唤她。
杨夕脚步一顿,回头看看九薇湖。
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九薇湖此时出现在这儿,明显是来找高胜寒约……会。而高堂主里面事也快处理完了,那张死人脸应该要不了一会儿就会出现在视野里了。
杨夕本打算悄无声路过,装作没发现他约在刑堂后山野……餐,怎知九薇湖竟然不承了她的好意。
杨夕走回去,抓了抓头毛儿,很懵逼地问:
“殿主,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九薇湖两眼看起来很清醒,只有说话才能听出来她已经醉了:
“你怎么越长越像大长老了?”
“……”这问题有点无法回答,并不是我想要像的,而且我觉得并不是像,只是你们妖修看人的眼光可能有点问题。于是只好转换了话题;“额,听说您生了?孩子还健康吧?”
九薇湖摸摸肚子,心不在焉道:
“那个啊,我骗欧阳的。应该还有几个月呢。”
杨夕这才知道上山找江如令的那个女剑修叫欧阳。
继而心里纳闷儿起来。
不是孩子出了问题,那女神这一幅我被世界抛弃了的气场是哪儿来的?
话说妖修生孩子这么难?这都怀孕有两年了吧。
九薇湖忽然问:“杨夕,窃天论道,你去了吧。”
杨夕一愣:“去了。”
九薇湖扁了扁嘴,气场忽然又低了许多:“沈天算说,高胜寒的气运是现场最差,是么?”
杨夕直到这时候才恍然大悟九薇湖是在担心什么。
这可真是……
高胜寒自己跟没事儿人一样,九薇湖听个传闻就担心成了这个样子。
真爱呐。
高堂主怕不是这辈子的运气都用来让九薇湖爱上他了。
“也不用那么担心,高堂主他,刚才不还活蹦乱跳的给楚久添堵呢……”杨夕是真不怎么会安慰人。
好在九薇湖也觉不出杨夕话里有问题,摇摇头,酒气都叹在杨夕脸上:
“我觉得,我可能是气运很好的那种。他……气运不佳,我早知道的。但我以为相处得久了,也许我会把他慢慢带得好起来。
“可是按沈天算的说法,恐怕结果只是,所有的好事都偏向我了……”
杨夕愣在那。
好半晌才回神:“您不是要甩了他吧?”
九薇湖摇头,撅了撅嘴:“哪里舍得下?小孩子才会这么问。”
杨夕被噎了一下,半天才道:
“他就那么好?”
九薇湖看了看杨夕,就在杨夕以为自己会听到诸如他不好,但我就是喜欢他之类话的时候。
九薇湖却忽然认真点了点头:“嗯,那么好。”
于是杨夕被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脑子里一段段闪过发脾气的高胜寒,板着脸的高胜寒,脸色发绿的高胜寒,瘸腿的高胜寒……
杨夕脑子里还没有闪完,九薇湖却忽然放轻了声音,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是焦则让你问的么?”
杨夕愣了。
杨夕是记得焦则的,老焦身为昆仑剑冢的看守,几乎就要成了杨夕的上司。他殒命炎山秘境,死得悄无声息,却那么惨烈。
杨夕的心魔噩梦里,有他。
九薇湖应该是知道焦则死了的。
只是喝醉了之后,她忘了。
杨夕犹豫了半天,不知该不该提醒无色仙子。
九薇湖悄声地,小心地道:“你告诉他呀,不要再想着我了。万一成了心魔,会像他爹一样进不了阶的。”
她这是……醉到把自己已经成了焦则的心魔都忘了?
杨夕沉默半晌,明知其实毫无意义了,却终没忍住替死人问了一句:“为什么是高胜寒,不是焦则呢?明明焦则才是一起长大的?”
九薇湖垂下眼睛。
半晌,许是有些话儿从来没跟人说过,自己心里也憋了不知多久。
“我,想要修人道,是因为觉得,人的世界里看起来,更……文明。有礼法,有仪式,有名声。不是那么幕天席地懵懵懂懂一辈子就过去了。”
九薇湖一个妖修,妖道不精,专修人道,以至于都有些偏科难进阶,这在昆仑都不是秘密。
相比自由放纵的花绍棠,这个狐妖要作茧自缚得多。
“可我到底不是个正常的人类女人。”九薇湖接下来的话,却是从未有人听说过的心理话了。她眯着眼睛,有些呆呆的:
“焦则就只有,当我给他绣了个荷包,做了块糕点,书法写得越来越像样的时候,才会发自内心地惊喜。我知道,我那么丑的绣工,难吃的糕点,练了很多年才勉强能看的书法,他都能惊喜是真的很喜欢我了。
“可我,并不想让人原谅我的笨。你明白吗?就是……我觉得我应该挺好的,可是,如果跟他相处,想让他高兴,我好像就还要更努力……变成另外一个谁。”
杨夕神奇的,居然有点听懂了。
“亲密的人之间,其实也是有奖惩机制的,虽然他并没说你不够好,但你会自卑,是这个意思?”
父子,兄弟,闺蜜,亦然。
所以杨夕跟沐新雨处得来,因为沐新雨欣赏的东西她都做得到。
哦,除了有趣。
九薇湖睁大眼睛看了杨夕半晌,有愣愣地道:
“你总结得真好啊……”
杨夕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那,高堂主会为什么高兴呢?”
九薇湖想了半天,雪白的脸蛋忽然红了一点。
“我不告诉你。”
杨夕木着脸,窝草你知道你的表情已经把你出卖了么……
九薇湖悠悠地嘘了口气:
“他这个人啊,特别爱逞强,表里不一的,心里话从不肯说,你猜不到还要跟你赌气。
“但是他每次看见我战斗的样子,眼睛都会亮晶晶的,看得人想立刻把对手拍死算了,然后冲下去吻他。
“可其实我每次出征回来,他都会半夜悄悄爬起来查看我身上有没有伤。你没看到他担心得快要疯了的样子,我睁着眼睛可从来没看到过的。
“我睁着眼睛的时候,他都是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我出征的时候,他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
杨夕: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好像听到了什么色色的事情……
结果一道凉冰冰冷漠的嗓子在身后响起:
“我说,让让。”
杨夕整个头皮都炸了!
机械地回过头,看见高胜寒坐在身后大约一丈远的距离上,面无表情,也不知道他听了多久。
“我……”杨夕磕巴地。
“消失。”高胜寒语气没有半点起伏。
杨夕因为心虚,一时没能回神。
高胜寒低下头看样夕,皱起了眉:“不要逼我灭口。”
杨夕迅速地往山下出溜而去,跑了一半又想起来,我心虚什么啊,女人之间讨论个爱情很奇怪吗?而且高胜寒平时一定都不好意思问,你为什么喜欢我啊这种。偷听了那么久,他应该谢谢我!
杨夕跑到浮岛的边沿儿上,回头看了一眼。
就见高胜寒把喝醉了的九薇湖,公主抱抱在腿上。又把九薇湖喝醉现形乱甩的尾巴,缠在自己腰上。九薇湖趴在他肩膀上絮絮地也不知在说什么。
高胜寒沉默地听着,不讲话,然后忽然在九薇湖的鼻尖儿上亲了一下。妙书斋
杨夕一哆嗦,抱着脑袋跳了山。
心说,高胜寒何止是一生运气都拿来娶女神了。怕不是刑堂堂主这辈子,连同下辈子的温柔都透支给这狐狸精了。
但杨夕觉得吧,他就是透支十辈子,也还是不会笑。
……
三个月后。
整个刑堂喜气洋洋。执勤刑堂的面具上,都纷纷画上了上翘的红嘴唇,默默表示喜庆。
刑堂堂主高胜寒脸色铁青地,两手各抱着一个娃。
左边儿一个白嫩嫩的,揪着亲爹一块玉佩裹个不停。右边一个毛茸茸地,长尾巴在亲爹的脸上扑来扑去。
生娃这件事儿,大约是男女双方的运气终于中和了。
人类和妖修结合,有二分之一的可能生出人,四分之一的可能生出天生的妖,还有四分之一的可能生出真正的动物。
九薇湖生出了一对双胞胎,一个人类的孩子,一只小狐狸。
九薇湖看到那只小狐狸的时候,其实很失望。
高胜寒安慰她,生出狐狸也可以慢慢教它修道。
可九薇湖怕的是,妖修开智漫长,高胜寒被沈从容铁口直断了命短,这辈子能不能听见这个孩子喊他爹。
不过高胜寒的温柔维持了没有几天,就全面崩溃了。
这他么两个崽子实在是太折腾了!我爹娘在我小时候居然没有被气死?
邢铭、白允浪、南宫狗蛋这些人也纷纷喜气洋洋地来给“小高”庆生。
在他们这群光棍儿之中,高胜寒简直昆仑独一份儿了。
邢铭一边儿戳着小婴儿的脸蛋儿一边儿笑:“我说,你和阿九的合道大典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办呐?这怀孕三年的孩子都落地了,你们俩也不能老这么晾着不是?”
说起这个,高胜寒脸色更黑了。
“那是我不办吗?是她不想办!”
邢铭眉头一挑,跟哥儿几个互看一眼,揶揄道:
“合着这回是书生有意,狐仙无情啊?咱家小四儿每天这么辛苦,这怎的狐仙娘子连个名分都不肯给?”
白允浪笑得岔了气,一巴掌拍在邢铭脑袋上:“就特么你嘴损!”
南宫狗蛋一脸没精神地揪揪小狐狸尾巴。
“它不咬人吧?”
话音没落,就听“嗷”的一声惨叫。南宫狗蛋迅速地给自己的手指头施展了剑意,整个刑堂的人都笑到桌子底下去了。
待到从刑堂出来,邢铭招手叫来一个剑修。
“把杨夕叫来,就说跟我去大行王朝。”
“公差?”那剑修问。
邢铭想了想:“私事儿吧,不过就几天。把秀秀也叫上。”
高胜寒和九薇湖的这个孩子,牵动了整个昆仑的心。他的大行王朝之行,也是在等这个孩子降生。白允浪拖着最后一批进黄泉,也是为了亲自看一眼这个孩子。
此去生死未可知,总觉得看一眼师弟新生的孩子,才算没错过了下半生。
邢铭轻轻出了口气,循着山道慢悠悠巡视着昆仑。不一时眼前“咻”闪过去一个什么,没看清。
但这不妨碍邢首座熟练地两手堵住了耳朵。
果然,紧接着又一个“咻”,稍微慢一点,看得清了。是一个长得瘦瘦小小的女修士,提着把丈八长刀,一边跑一边儿嘤嘤哭:
“江如令!你大骗子!”
女修士穿的是断天门服制,薛无间的徒弟已经在山下守了俩月了。求爷爷告奶奶想上山一见,把这位师祖婆婆带回去。
但是昆仑简洁高效的人力机制这一次好像忽然失灵了。
这么久都没有见到。
邢铭私下里以为,九薇湖这一波差事办得漂亮!
昆仑没有包办婚事的习俗,但是灵剑二转的反虚期修士,还是嫁进昆仑比较好。如果江长老倒插门去断天门的话,他就要去告诉师父,把他们打散了算了。
回到战部指挥室,邢铭上扬的心情直到看见大行王朝今年又是旱灾,以及全国各地闹鬼的纪录,才终于沉下了脸色。
手指在那一桩桩,一件件骇人听闻的闹鬼呈报上划过,邢铭摸出了昆仑玉牌。在人物列表中找到了谭文靖。
邢铭给谭文靖存的名字是“静静”。对,就是大家一脑筋混乱,就要想念的那个谁。
“到我书房来一趟,速。”
修真界的窃天论道结束已有三月。
定下要闯黄泉的修士,也已经进了两批。沈天算批的命,太集中了反而不是什么好事,气运这东西就是要在场只有自己一个红才最有用。
但就在修士们的目光都放在黄泉畔的时候,无人察觉大行王朝的天子行在里,悄无声息地举行了另一场“窃天论道”。
一座不大的湖心岛上,不通桥路,唯舟可上。
简陋的平台看似不像用来宴客,倒像是供伶人戏子表演什么杂耍。
平台上的确上演了一场精彩大戏。
却没有什么戏子伶人。
在场十几个人,不是蟒袍玉带,就是红衣鹤补,要么就是银盔簪花。以凡人居多,修士只有两三个。
大戏落幕的尸体还在地上躺着、趴着、或者两截儿着。
青石面上一道道一人粗的刺目猩红。
鲜血潺潺地沿着粗糙石板的缝隙,一路蜿蜒,流进水里。被湖中磅礴的水量一冲,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年轻的天子未穿龙袍,低调的雪青长衫,显然是白龙鱼服。袍角溅了几点血渍,像雪地里凌寒的腊梅。
天子不在乎,看都没看一眼。
他目光宁定地看着众人:
“大家都清楚了吧,这是事关大行千秋万代的一局战争。战事可以输,然邢铭必须死。”
他顿了顿,又道:“输了,锅朕背。赢了,各位都是功臣。”
“咚呦”一声。
瓜果落水的声音。
一个玉带蟒袍,白发披肩的英武男子,正拿着几颗核桃捏着喂鱼。正是赫赫有名的大行王朝逍遥王,景天享。
绯袍鹤补的老宰相,跟勋贵们斗了一辈子,见状就忍不住见缝插针。雪白胡子老年斑呵呵一抖:
“这饵,我们是埋好了。按照邢鬼以往的习惯,回大行,身边必然还不会无人。这景世子可是逍遥王府的独苗儿,王爵无后而斩,王爷心疼儿子也是正常?”
这上眼药的水平,也是锤炼了几十年的。
景天享手上捏着核桃,眼望脚下涛涛的湖水。
眼神一如既往地深邃,让人不知根底。
“那不是我的儿子。”景天享漠然地道,“那是一只,杀死了我儿子,而后附在他身上的异世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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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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