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如今既执掌宫闱,这后宫人事自当了若指掌。不然,这日后但有个粗心大意不到之处,以至祸起萧墙。那本宫,岂不愧为这后宫之主?”
孟嫣淡淡一笑,美眸轻转,落在了自己心腹爱婢的脸上。
望着皇后清澈的眸光,瑞珠面上微热,不觉微垂了面庞,轻声喃喃,“奴婢以为,这等微末小事,不值娘娘挂齿。”
孟嫣朱唇微扬,“你们都是本宫自母家带来的人,又是打小儿便在本宫身畔服侍的,旁的暂且不提,便是这段主仆情谊,便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再者,当年本宫入选东宫,父亲与大哥要从府中选几名侍女作本宫的陪嫁。侯府使女虽众,但要入宫陪侍,必得兼具聪慧机敏、稳重可靠方可,更要本人心甘情愿。如此一番筛选下来,能用者竟不过寥寥。”
二人未料主子娘娘忽提起当年旧事,不觉各自一怔,皆未言语。
原来,当初孟嫣入选东宫侧妃,侯府遴选入宫陪侍,阖府选遍了,竟也没选出几个合适的人选来。
这差事明面上好听,随主子入宫侍奉,能见不小的世面,过上几年蒙主子给个恩典,挑选个好人家嫁了,那身份比当初为奴为婢自不可同日而语。更有那福气大的,一朝有幸竟得蒙皇宠,自己为嫔为妃不消说,更携带一家子鸡犬升天的,亦不是没有。
然则,皇宫那是个什么去处?!
素来最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宫里主子娘娘们为争皇宠,勾心斗角,彼此倾轧,论什么样的阴毒手段都使的出来。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但有个风吹草动便把手下的奴才拱出去顶包。更有甚者,服侍的主子犯了大罪,为奴为婢的还要受那无穷牵累。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前朝丽妃之祸,饶是这些久居后宅的婢女们亦耳熟能详。盛宠时如日中天的丽妃,一朝事败便也成了个冷宫弃妇,那起近身服侍的宫人,皆被冠了个助纣为虐的罪名,斩首弃世。可怜一群奴才罢了,不过听命行事,平日里挨打受骂也罢了,临到头来竟还要陪上一条性命。妙书斋
即便侥幸不曾遭祸,又保不齐真有什么大造化,竟得了皇帝的青睐,那这一辈子便都陷在了这深宫大内,再见不得天日。自古及今,能有几个卫子夫,宫中最常见的景象,不过是白头宫女在,静坐说玄宗。宫女出身卑微,没有显赫的母家,宫中又是个好花常新的局面,不过得个三夜五夕的恩宠,便被抛至脑后,坐等红颜老去。
如此种种,自愿入宫陪侍的,实则并无几人。倘若以权压人,将人强逼入宫,那不情不愿的心中必定存恨,近身侍奉日后多半要生出祸端。
当年阖府选遍了,也唯有孟嫣房中自幼服侍的芸香、瑞珠肯跟随进宫。此外,便是仙去的老夫人生前房中服侍的两个丫头毛遂自荐,这方凑足了四人。
那芸香到底是心中有病的,又是浸淫宫闱已久之人,自是一点即透,略顿了顿便晓得娘娘要说什么,兀自低了头不言语。
但听孟嫣又娓娓说道,“……当初本宫进太子府邸时,统共带了四个陪嫁,你、瑞珠并兰心、可人。入府不过两载功夫,兰心一病没了,也不消说了。那可人尤其可恶,本宫不曾亏待过她,她倒生了外心,竟干出吃里扒外、卖主求荣的事来。所幸先皇后明察秋毫,决断英明,方才水落石出。虽则可人被乱棍打死,然则干出的事来,真真叫人寒心。这些年来,也唯有你们二人对本宫忠心耿耿。无论本宫荣辱沉浮,你们都尽力扶持。本宫如今能坐上这中宫主位,你二人的功劳苦劳,本宫都是铭记于心的。”
她口中说着二人,目光却落在了芸香脸上。
芸香本就垂着的头,被主子娘娘那明亮澄澈的目光一盯,低的越发狠了,耳闻主子那诚挚恳切的话语,想及自己那点子私心,不觉又羞又愧,喃喃道了一声,“娘娘,奴婢……”
话未完,一旁的瑞珠倒先开口,“为主子尽忠本就是奴婢分内之事,何况娘娘这些年来待奴婢们也是真心实意的好。奴婢们每月来了月红,娘娘都恩准歇假三日,放眼整个皇宫,有哪宫主子这样恩宽的?娘娘这些话,当真折煞奴婢们了。”
说着,她还拉了芸香一把,“芸香,你说是么?”
芸香望向孟嫣,却见自小服侍到大的主子,正双眸盈盈望着自己,不由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下。
“娘娘,奴婢知错了,还请娘娘责罚。”
瑞珠微微一惊,望着地下跪着的芸香,不知出了何事,转而又看向皇后。
却见皇后那精巧的下颌微抬,她当即会意,上前扶了芸香起来。
但听孟嫣言道,“起来罢,你无错。”
言语着,她秀眉微蹙,轻轻叹息了一声,“本宫自入选太子侧妃起,至今已七载有余。如今本宫业已二十有四,你们纵便比本宫小些,也早过了适婚之龄。若还在侯府时,你们怕不是已然嫁做人妻,生儿育女,目下却孑然一身陪着本宫埋在这深宫里,说起来都是本宫的过失。”
一席话,说的两人尽低了头,那芸香静默了片刻,竟轻轻抽噎起来。
瑞珠哑着喉咙道,“娘娘这话,当真令奴婢们无地自容。当初,老侯爷问咱们姐妹愿不愿陪娘娘进宫,咱们都是心甘情愿的。这宫里是个什么生涯,咱们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既应承了进宫服侍娘娘,是生是死那都不会反悔的。再者说来,娘娘这些年待奴婢如何,奴婢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想着早两年,娘娘为着庇护奴婢,甚而还顶撞过皇上。这莫说是主仆,便是亲娘老子也未必如此,再要说别的,奴婢们当真不配为人了!”
孟嫣不理她这番言语,一双美眸只定定的落在芸香脸上。
片刻,朱唇轻启,“芸香,再一年,待本宫平安诞下腹中孩儿,必定为你选一个极好的人家,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的送你出嫁。往后,弋阳侯府便是你的母家。你在婆家遇上什么难处,又或受了气,无人为你撑腰,大可进宫来诉说,本宫为你做主。”
言至此处,她方又望向瑞珠,“不独芸香,你也是一般。你们只消记得,你们都是本宫的左膀右臂,无论将来走到何处,长春宫的门总是为你们敞着。”
到此动情之处,孟嫣话锋却忽的一转,道了一句,“但只一件,女子终身,莫要轻许他人,终须寻个良配方是一世之靠。若非如此,一朝踏错,那便是终身之憾。旁的倒也罢了,那人心里须得有你,方才有些意思。”
芸香身子微晃,一张清秀的脸蛋蜡渣也似的白。
她紧咬下唇,唇畔竟微微渗出了血丝。
那件事,娘娘终究是知道了……
但听孟嫣又道,“本宫晓得,你适才提那茉莉花膏的意思,无非是叫本宫顾念着些那人的情分,将他留在宫中当差。不是本宫不肯成全你,但一则那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性情阴鸷,并非佳偶;二来,那人家中已为他定下一门亲事……”
说着,她向瑞珠看了一眼。
瑞珠会意,转身走至一旁的兽首鎏金小橱前,开了柜门,自里面端出一方八宝攒心大红锦盒,送到了皇后跟前。
孟嫣微微颔首,瑞珠便开了盒盖,盒内赫然现出一方绣着如意同心结的锦帕。
乍见此物,芸香面上微微一红,但转瞬又苍白起来。
孟嫣望着她,语态柔和,“这帕子,你且先收回去,拿好了,莫再乱丢乱摆。你们都是宫中的老人了,晓得那些禁忌避讳。这等随身的物件儿,落在旁人手里,保不齐就要起什么是非。这一番倒是侥幸,被花房的莳花宫女捡着了,说瞧着缎子针线像长春宫里的物事,便送了过来,倒是不曾惹出什么事来。若不然,本宫如今执掌宫闱,纵然你是本宫的心腹爱婢,犯了宫规,那也庇护不得。甚而,为整肃宫闱起见,本宫还要从重处罚,方见公断。目下没额外生出什么是非,倒是侥幸。”
一席话,说的芸香一时面红耳赤,一时面色青白,吓出了一背的冷汗,心底那点点旖旎情丝霎时烟消云散。
她只觉既羞又愧,将那帕子接了过去,垂首诺诺道,“娘娘教训的是……”
孟嫣看她这般模样,心道这话也差不离说透了,余下的事倒也不必多提,便浅笑着温言道,“昨儿就是你上夜,今儿又跟着本宫去了养心殿、御花园,这会子想必乏的狠了,不必再在这里立规矩啦,今儿就回去写着吧,明儿一早再来。”
芸香讪讪应了,福了福身子,垂着脸扭身出门而去。
瑞珠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惊诧不已,微微咋舌,“娘娘,芸香这莫不是与什么人……有了首尾?”
两日前,皇后娘娘忽将一方锦盒交托她保管,她曾问盒中所藏是何物事,娘娘秀眉轻锁,淡淡叹息了一声,并未答言。她便晓得里面多半是些不能言说的物件儿了,娘娘既不肯提,她便只当心保管着,从不曾私下打开瞧上一眼,只是没曾想到,那里面盛放的竟然是芸香的手帕子!
孟嫣不语,半晌才喟叹道,“宫女内侍私相授受,按宫规当入慎刑司服劳役。虽如此说,但宫中每每出了这样的事,无不是各宫的主子们一力遮盖,撮合成对儿也就是了。然则,非是本宫不解风情,定要秉公处置,只是那人心中当真无她也还是末则,更要紧的是,本宫封后未久,前朝后宫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长春宫,岂敢有半分差池!”
瑞珠笑道,“娘娘这话说的,太后、皇上那般疼爱娘娘,还怕那些个闲言狗碎的?”
孟嫣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这话糊涂,往后再莫叫本宫听见。”
一句话,斥的瑞珠讪讪的闭口不言,她方又轻轻叹息,“芸香也是宫中老人了,不是不懂这里面的规矩忌讳,近来言行更见老成持重,熟料她竟然能做下这等事来。可见,情之一字,误人不浅。”
瑞珠在旁听着,禁不住轻轻问了一句,“娘娘,恕奴婢多言,那个……人是谁?”
孟嫣倒是未想瞒她,开口道,“是夏侯御医的亲传弟子,路玄明。”
瑞珠微微吃了一惊,不由脱口道,“若奴婢未记错,可是那个给错了药,累的那林燕容浑身红肿不已,他自家也被慎刑司打了板子的小医官?”
孟嫣笑了笑,“你倒记得分明,确实是他。”
口中说着,心底却思忖起了别的事来。
无论她与夏侯宇先前有过怎样的渊源纠葛,他二人今世都已注定了无缘。
夏侯宇有一句话说的不错,空杯方能盛水。
她的心中早已住进了一个陆昊之,又岂能容得下第二个人?
更有,她如今已是大周皇后,是旁人之妻,身份世情都容不得这等事发生。
何况,即便于旁人而言,那前世事,书中事,都是未曾有过之事,但之于她,却又都发生过了。
那些伤痕痛楚,早已刻入骨髓,她或许可以释怀,却无法忘却。
没有那些曾经过往,便也没有今日的孟嫣。
若非探查陈年旧事,她竟不知,夏侯宇竟然对她抱持着那般复杂深邃的思绪。
孟嫣隐约明白了,前世夏侯宇对己那份莫名的恨意到底来自何处。
他执念之深,当真令人战栗。
与其让夏侯宇留在这宫廷之中,抱着些虚无缥缈的企盼,作茧自缚,画地为牢,还不如将他放逐江湖。
多见一面,便多一分思念,多一分磨折。
此生不见,才是上上之选。
斩断过往,方有新生。
自从收得母家书信,她便存此念,芸香一事只是加速了她的抉择。
若再拖泥带水下去,二人之间的牵扯怕是越发多了,自是要快刀斩乱麻。
路玄明家中亲事,并非她虚言诳语,乃是实情。
除却以上种种避忌,她也属实不愿从小便服侍自己的爱婢也尝一遭错爱之苦。
正当主仆两个各怀心思,默默无言之时,却听廊下传来一声,“什么情之一字,误人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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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庭,天狐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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