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头,她醒来那会儿,就是见天的喝稀饭吃青菜。
好容易熬过去了那一段,这又得重来一遍?
不过,她躺了这些日子,水米不进,一朝醒来饥肠辘辘,眼前的饭食纵然清汤寡水,却也聊胜于无。
何况,她自己也是个医者,自然明白久饿之人当以清淡软烂饭食养胃的道理,便也没什么好挑剔的,执起调羹,吃了起来。
小米粥炖的甚是软烂,清香怡人,粥里还放了红枣、山药等滋补之物。
她舀了一勺递入口中,甜美浓稠的粥滑过食管,溜进了胃中,身上便顿时暖洋洋起来,干涩紧缩了数月的胃袋被润泽开来,沉睡的味蕾也苏醒活跃起来,无数津液涌入口中。
孟嫣连舀了几勺米粥,继而便觉调羹麻烦,竟顾不得体面,双手端起了碗,一口一口的吞咽起来。
陆昊之坐在一旁的椅上,莞尔道,“你慢些吃,小厨房里还有一锅呢,没有人同你抢。”
孟嫣听他调笑,白了他一眼,“皇上倒也试试,这连着数月水米不打牙是个什么滋味。臣妾倒想瞧瞧,皇上的吃相是不是比臣妾要好看些?”
陆昊之笑了几声,又道,“嫣儿,你一连睡过去三个月……若非夏侯宇说你身子其实正在康复,朕当真以为……可是说来也奇,你一睡不醒,水米不沾,如今却又突然醒转过来,仿佛无事一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孟嫣抿着筷子,好半晌才淡淡说道,“皇上,臣妾见着王家姐姐了。”
“先皇后?”
孟嫣颔首,“是姐姐送臣妾回来的,姐姐要臣妾好生辅佐襄助皇上……姐姐还说……”
王氏说的余下那些什么他二人两情相悦、心有灵犀的话,对着陆昊之她可不好意思直言讲出。
陆昊之听着,静默不语,半晌颔首叹息,“先皇后之贤德,朕一向铭记于心。待回宫之后,朕必定为她亲自上香祭拜。”
孟嫣瞧着他,忽存了几分逗弄的心思,歪头笑道,“是啊,幸而遇上了王家姐姐,姐姐又好一番劝说,臣妾这才回来……若不然呀,臣妾可就一路走下去了。这会子,皇上多半已在为臣妾筹办后事了。”
这话虽是玩笑之语,却倒也是实情。
“没轻没重!”
陆昊之瞪了她一眼,片刻忽笑道,“那这一后宫的嫔妃,都还要多多拜谢先皇后的恩义了。”
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尾,孟嫣一时没听明白。
陆昊之并未再提,只吩咐宫女为她添粥,自己在旁不住的嘘寒问暖。
孟嫣连吃了两碗小米粥,还觉不足。
陆昊之却记着夏侯宇的交代,嫣儿初醒,肠胃必定十分虚弱,不宜过量进食,不准她再多吃,吩咐宫女将碗盘都收拾了,任凭孟嫣在旁如何央求,一概不听。
孟嫣一时也赌起气来,背过身子,不去理他。
夏侯宇进得屋内之时,所见便是这么一副温馨却又有几分怪异的场景。
见到床上坐起的纤细背影时,他竟有几分恍惚。
足足三个月,他已然不抱什么希望了。
孟嫣的症状太过离奇,古往今来、中原异域,但凡他能寻到的医书之中,都未有记载,而他年纪尚轻,所见有限,更是无从着手。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护着孟嫣的心脉,为她养血固元。
孟嫣的身子,也并未再虚弱下去,倒是一日比一日的好转,但她的意识却如陷入了无底深渊,毫无苏醒迹象。
每每皇帝问起,他便总说些宽慰人心之语,但孟嫣究竟何时能醒,又或者她是否还能醒来,他其实并不知晓。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醒来的希望日渐渺茫,在自悔、痛苦到近乎麻木之后,夏侯宇渐渐自我宽慰起来。
这样或许也好,他总能够每日见见她了。
适才,荣安来传皇帝的口讯,言说贵妃娘娘苏醒,要他前来为娘娘诊脉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贵妃……嫣妹妹……竟然醒过来了!
震惊、狂喜及几许不能告人的怅然,让夏侯宇的内心一片杂乱。
走进春泽斋,看着人人脸上毫不掩饰的喜色,对于孟贵妃已然苏醒这件事,他才有了真切的实感。
是的,她醒来了,她是孟贵妃。
夏侯宇垂下眼眸,收敛着那些澎湃的思绪,稳步上前,向陆昊之与孟嫣下拜行礼,“微臣拜见皇上,拜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大喜,皇上大喜!”
孟嫣依旧背对着身子,头也没回的嗔了一句,“皇上怎么把他喊来了?”
这口吻,既有几分埋怨,却又带着浓浓的撒娇意味。
她倒不是冲着夏侯宇,依旧是为陆昊之不让她多吃一口饭赌气。
孟嫣怎么想都觉着委屈,前头重生睁眼,就因夏侯宇的三言两语,她好长时间闻不着荤腥;如今又因着他的言语,她连吃顿饱饭都不能够了。
陆昊之探过身子,扶着她的肩膀,低声哄劝,“嫣儿,你先让夏侯御医瞧瞧脉象,看看还有没有哪里不妥。之后,你再怎么跟朕置气都行。”
孟嫣似是不依,哝哝低语了几句什么。
夏侯宇在下,依旧躬着身子,头埋的极低,似是一副谦恭内敛、老成持重之姿。
然则,谁也没能看到,那清隽的面容之上,漫过的一丝悲凉神色。
陆昊之花费了一点力气,才哄的孟嫣回身。
一旁侍奉的瑞珠赶忙放了软枕,在娘娘的腕子搭了帕子,请夏侯宇问诊。
夏侯宇替孟嫣搭了脉,看了舌苔,便问道,“娘娘如今,可还觉着哪里不适?”
孟嫣眼睛也没抬,脱口就道,“也没哪里不适了,只是本宫饥肠辘辘,饿的厉害。”
夏侯宇微微一顿,轻轻笑道,“娘娘久睡才醒,不能过量进食,需少食多餐,调理肠胃,方是养生之道。此间道理,微臣想,娘娘必定明白。”
果然如此!
孟嫣没看他,倒是横了陆昊之一眼。
那意思大概是说,你就只听他的话,不听我的话了。
陆昊之讪讪一笑,没敢说话。
夏侯宇又问了些别的,斟酌了片刻,方道,“娘娘身子已无大碍,只是脉象有些弱,这倒是微臣意料之中。无妨,微臣开一剂汤药方子,娘娘每日按方吃药,饮食清淡些,慢慢调养着也就好了。”
言罢,他果然写了一张药方,交给了大宫女瑞珠,眼见皇帝与贵妃都再没吩咐,便告退出去了。
走出春泽斋,他回首看了一眼,只见雕梁画栋,楼宇巍峨,想起之前所见,他二人亲昵之态,没有旁人可以容身的余地。
夏侯宇惆怅一笑,举起有些沉重的步伐,一步步离去,这地方他大约是不能再来了。
原本,就是无望的事啊。
看着夏侯宇显着有些落寞的身影,孟嫣玉容淡淡,平静无波。
随着灵脉的消失,那段被凭空挖去的回忆,重新回到了脑海之中。
夏日午后,那座院落,那个清冷的少年,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年幼的自己。
于她而言,这不过是一段童年旧事。可对于夏侯宇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到底是怎样的执念,让夏侯宇在意了那么多年,上辈子他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与自己成仇的?
孟嫣不愿去细究,深挖下去,于人于己,都无益处。
打发了夏侯宇,孟嫣便下了床,要到净房沐浴。
一连三个月卧床,虽有宫人每日伺候擦身,但到底不算十分洁净,头发也黏腻了许多。
一声令下,沐房那边便急忙预备上了。
孟嫣向陆昊之道了一声,便挪步过去。
立在镂雕芙蓉出水白玉屏风之前,孟嫣脱去了衣裙。
光洁如镜的屏风,隐隐映照出一副纤细的女子身躯。
孟嫣本就身量高挑,这三月下来身子又瘦损了不少,更有几分弱不禁风的韵味了,那把纤腰窄细的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瑞珠侍立在侧,竟不由低声啜泣起来。
孟嫣看了她一眼,缓步走进了水池之中,“傻丫头,哭什么?”
“娘娘为着大伙吃了这么多苦,奴婢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恨自己没用。”
瑞珠取来香花澡豆,先替主子搓洗了头发,便拿了一根芙蓉玉簪绾了娘娘如瀑青丝,一面喃喃说道。
孟嫣将身子靠在池壁上,两条嫩藕也似的胳臂搭在两旁,笑了一声,“真是个实心的傻孩子!活在这世上的人,总是各司其职,各尽其责。皇上有皇上要做的事,本宫有本宫要做的事。而你,你作为宫女,自然也有你要做的事。只要做好了自己分内之事,便谈不上什么谁对不住谁。自然,也没有谁能替的了谁一说。本宫躺着的这些日子,春泽斋里也还是井井有条。如此,已是够了。”
王姐姐在梦里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一字不漏的铭记于心。
人生在世,总有各自的位置,谁也替代不了,谁也逃脱不掉。
而她,她孟嫣如今也知道自己的位置在何处。
瑞珠却道,“说起这个来,其实也不全是奴婢们的功劳,还得多谢谢白小主呢。这段日子,大家都手忙脚乱。国事沉重,皇上又是忙碌又是担忧娘娘,根本顾不上园子里的事。太后娘娘年岁已高,又要照顾公主。也真多亏了白小主四处周旋,许多事才没乱开了锅。太后娘娘也曾赞许过,称她是慧心兰性。”
孟嫣听着,忽想起之前她顺嘴提过的事,便问道,“玉心……她怎么了?你之前说她削发,她到底做了什么?”
瑞珠却嗫嚅着,支支吾吾道,“这个……待会儿,白小主一定过来与娘娘请安,娘娘见了她,问就知道了。”
孟嫣看她如此,越发狐疑起来,但被这一池热水浸泡的头目昏昏的,却也想不出话来问。
瑞珠又取了桂花胰子,为娘娘擦洗身体,一面就絮絮叨叨的将这三月里的事陆续告诉她。
先是民间疫情已经平息,孟嫣那张方子起了神效,各处医馆大夫都奉若珍宝,民间的百姓为她立了长生牌位,还有名士为她写《贤女传》。
甚而,民间更有传闻,贵妃娘娘是瑶池仙女下凡,特为拯救百姓于水火而来。
孟嫣听着,哑然失笑,这市井小民大多无知无识,便会造成这等言论。
正想说些什么,却听瑞珠又道,“百姓们还纷纷传言,王母娘娘特特把贵妃娘娘送到皇上身边,皇上却迟迟不肯立贵妃娘娘为后,所以王母娘娘生了气,想将贵妃娘娘带回去,娘娘这才昏迷不醒。”
嗯?
孟嫣只觉太阳穴猛地一跳,原本被池水浸泡到昏昏然的神智顿时清醒了过来。
这话,可不像是无知小民能编造出来,其背后裹挟的目的也太过明显了。
这是……昊之的手笔?
孟嫣心中细细琢磨着,她昏厥的这三个月,这场博弈约莫着是越发激烈了。
梁本务为首的一党,势必要借她昏迷一事大做文章,甚而趁此时机逼迫皇帝立后,顺水推舟的送梁成碧上位。Μ.miaoshuzhai.net
陆昊之的脾气,自然不会任人摆布。
这班人占着道义上的优势,陆昊之自是不好严惩,留人话柄不说,也对日后朝堂布局、选拔官员极其不利。
而这所谓的民间传言,大致就是陆昊之的回击。
民意虽小,但若能妥善处置,便可起载舟之效。
时至今日,此事大约也进了僵局,但她醒来了,破局的时机也就到了。
孟嫣唇角微扬,露出了一抹神采飞扬的笑意。
沐浴之后,她换了一身藕荷色如意云纹对襟绸缎夹袄,腰里系了一条鸭黄色织金妆花盖地棉裙,顿时只觉筋骨轻快,神清气爽。
回至春泽斋,屋中地下笼着火盆,铜丝网下银炭烧的火红,地龙火炕也烧的滚热。虽是初冬天气,屋中却温暖如春,甚而几盆盆栽花木也都欣欣向荣的生长着。
孟嫣坐在火盆旁烘烤着头发,怀中抱着鎏金手炉,四处不见陆昊之,招人一问,才知晓这么会儿功夫,皇帝又被前朝请去了。
她正被热气烘烤的有些昏昏欲睡,忽听人报道,“白贵人来了。”
孟嫣连忙睁眼一瞧,只见白玉心姗姗走来。
她一袭缁衣,昔日的满头青丝竟踪影全无,刮的青青的头皮上戴着一顶灰呢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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