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是道家常用之物,九则是阴阳极数。辰极岛上来有很多九重塔:天权峰的四九塔,天枢峰的凌霄塔,照晴湖边的白塔……
但最凶险也最神秘的,是这座迷幻塔。
迷幻之塔,迷人心智、幻化异象,可以磨砺心智、拷问自我,以坚固道心,避免陷入道心之劫。门规规定,凡是真传弟子,自和光境起,每五年必须来迷幻塔试炼一次;至于其他弟子,则在所不问。
说穿了:真传必须来,其他爱来不来。
现在,谢蕴昭就在迷幻塔的第二层。
第一层是“五感之幻”,会迷惑修士的五感,类似阴风洞中的幻风阴灵,只要掌握了灵觉就能掌握路线,顺利过关。
第二层则是“记忆之惑”,会挖掘出修士内心深处的隐秘,让人重新面对过去的回忆。
记忆——看似已经成为往事,也有无数人感叹“逝者不可追”,然而多少人沉溺于往昔的荣光或者幸福,无法挣脱。有的回忆格外痛苦,造成的伤害就贯穿一生;有的回忆格外幸福,就因为失去它们而让现在和未来倍显凄凉。
正如此刻,她又见到了江南水乡,见到故乡大地上遍布纵横的河流;盛夏的空气在灼热的阳光里微微扭曲,河里飘着小船,有人在采菱角,还有人追在她后面,大声呼唤“女郎”。
都是令人怀念的景象。谢蕴昭朝前走去。她两手空空,没有任何武器;四面都是记忆,看不见道路也看不见塔内的情形。
但是,路就在脚下。
“长乐!”有人朝她招手,不再年轻的面容却依旧看得出曾经的美貌和温柔,“午睡起了,要记得喝一杯蜜水。来,已经调好了。”
她看了一眼,没有停留,继续朝前走去。在她身后,一个小姑娘“咯咯”笑着奔跑过去,扑入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长乐,今天的大字写了吗?给你的梨园图谱,你临摹了吗?”清瘦的男子捋着修剪出的胡须,看似严厉,其实眼中都是笑意。
她对他微微一笑,仍未停留。当她经过后,有小女孩抱着一大堆宣纸,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上,却还嘻嘻笑着说:“我都做完啦!”
外面的空地上,涯伯配着刀,正训练自家的部曲;
庭院走廊上,侍女们轻声谈笑;
她的丫鬟兼任玩伴,低声惊笑着,和她一起荡秋千玩。
谢蕴昭对他们微笑,怀念地叹气,却一步都没有停留。
有一个声音问:“你不想念他们吗,你不想念过去吗?”
“我想念他们,因为我爱他们。也正因为我爱他们,我会背负着他们的期待,一直朝前走。”她平静地回答,“记忆是困不住我的。”
“——呃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狂叫透露出极度的痛苦。
四周的阳光忽而黯淡。阴云低垂下来。一个沉沉欲雨却总是不见雨落下的天气。
玉带城的郊外,有人在嘶吼。一个瘦弱的、衣着华贵的少年,在一众仆从的包围下,毫无形象地在地上打滚。他的身体不断抽搐,嗓音很快变得沙哑;仆从们如临大敌,想去扶他,却被他扔出的石头砸中。
“滚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视角与过去的谢长乐重合了。她在树上,手里还抓着一把樱桃。一个野孩子该待的地方。
这里是玉带城郊外的野花地,也是世家子女们踏青游玩的圣地。不过在这种一眼即见的阴天里,他们更乐意待在自家庄园里看轻歌曼舞,或者吃些会让他们到处披发狂奔的奇奇怪怪的粉末。
只有谢长乐这样的野孩子才会不管下雨也要跑出去玩。
那个人怎么了呢?那时的她茫然地想,他是需要帮助吗?
外祖父说,谢家是玉带城最大的世家,所以随时都要有主人的意识。作为主人,就要多多关心玉带城的人,和外面来玉带城的人。
抱着这样的觉悟,小小的谢长乐从树上爬下来,朝那边跑去。
“他怎么了?”
少年的嘶吼回荡在湿润的空气里,像嘈杂的背景音。他的仆从们悚然一惊,纷纷拿出武器对准她。由于妖兽和强盗的存在,世家仆从都经过武技训练,相当于私人军队。
她的身后,也有许多人拔刀,但雪亮的刀尖却是对准了那一拨陌生人。有人警惕地问:“来者是谁?这是我们谢家女郎,休得无礼!”
外祖父和外祖母放她出去玩,却不可能真的让她一个人。武技高明的部曲随时跟着她。谢长乐完全清楚,只是平时假装他们都不在。
当时的她,注意力却全在那个少年身上。
“他生病了吗,要不要去城里的医馆?齐大夫的医术十分高明。”她试探着朝前走了几步,捧出手里已经揉烂了一大半的樱桃,有些不舍地说,“你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樱桃?”
那时她还不到五岁。外祖父他们总说她自幼聪明,说话伶俐,但其实还是傻乎乎的。
在双方仆从的紧张对峙里,嘶吼的少年抬起头。他的尖叫不知道什么时候平息了下去,只有粗重的喘息和不停颤抖的身躯,还说明了他的痛苦。
他的表情也是扭曲的。即便如此,却还能看出他相貌极为俊美,只是过于瘦削苍白了点。
小小的谢长乐看不出这些。她只是觉得那个表情狰狞的哥哥挺好看的。
而小姑娘都喜欢好看的人,其实好看的姐姐更受欢迎,不过好看的哥哥也不错。
他盯着谢长乐。那漂亮的桃花眼里,本来布满了痛苦和从痛苦中生出的怨愤,渐渐却又都变成了震惊。
“哎,小孩儿……”他的声音被嘶吼变得沙哑,带着一些北地的口音,“你过来些。”
他从草地上支起上半身,冲她招手。
老实说,被一群拿武器的凶神恶煞的人围在中间的少年,尤其他本人还奇奇怪怪,这一幕理当能够吓哭小女孩才对。但就算是现在的谢蕴昭也不理解,为什么当年的自己就迈开小短腿,捧着一大把樱桃,不顾自家部曲的制止,乐颠颠地跑了过去。
“你吃不吃樱桃吃不吃……嗷?”
“女郎!”
“郎君!”
双方部曲大惊失色。
因为少年一把将小姑娘抓进怀里,力道之大,好像能将她揉碎在怀中一样。但其实他的力气并没有多大。一个天生怪病的少年郎,是没什么练武机会的。
所以5岁的小姑娘只是满脸茫然,继而气愤:“我的樱桃都被你压烂了!”
她的部曲紧张地大叫:“放开我家女郎!”
少年的部曲却发现了不同,立即连连做礼道歉,却坚定不移地说:“对不住对不住,可是你家女郎似乎能缓解我家郎君的病痛……这,还请网开一面!”
两拨人争来吵去,但这都不关他们的事。
少年环抱着小小的姑娘,仍在抽痛地喘气和颤抖,却不再是之前那痛得随时想撞死自己的疯癫模样。他甚至还有精力笑一声,轻轻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孩儿。”
“你才奇怪呢。”谢长乐不假思索地反击,又犹豫一下,很机灵地问,“你是不是好些了?”
“‘好些’?不,是好太多了……你不明白。”他像是在和她说话,却又像自言自语,“你叫什么名字?”
“在问别人名字之前要先自报家门,这是礼貌。”
他又笑了一声:“好。我是交州固章郡白城卫家子弟,名唤长安,尚未起字……交州,你知道在哪儿么?”
“当然了,就在我们泰州西边,再往西就是帝都平京所在的中州。”谢长乐觉得自己可聪明了,有模有样地说,“既然你说了,那我也告诉你。我是七川县中谢家的谢长乐,你知道玉带城就是七川县吧?”Μ.miaoshuzhai.net
他略略松开她一些,拉开两人的距离。谢长乐注意到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没有了痛苦带来的扭曲狰狞,他那种苍白如月光的俊丽便更加突出了,尤其当他微笑的时候。
“自然知道。”他低低咳了几声,沙哑的声音透出几分清润之感,“我正是与家父一同来拜访谢家长者。原想求药,想不到……”
年少的卫长安露出一丝苦笑和羞愧,还有几分自嘲和感叹:“说不得,我要被谢家长者给打出门外去了。”
“嗯?”小小的谢长乐疑惑不解,“因为你压坏了我的樱桃么?”
“因为……总之,非常对不起。”
这一段记忆,连她自己都忘了。原来最初的时候,他们是这样遇见的吗?谢蕴昭轻轻一拍掌。
脆声一响,记忆的幻象就如水墨晕染,模糊消散。
“多谢你了,”她懒懒地对迷幻塔说,“这下我出去可以多敲敲他竹杠——居然坑蒙拐骗小姑娘,实在过分。”
迷幻塔的塔灵默不作声。这种古老的法宝大多已生出器灵,方才和她说话的就是迷幻塔的器灵。它们灵智不高,只遵从法宝中定下的规则而行动,懵懵懂懂,很少和主人以外的修士有交流。
也不知道为什么塔灵会和她说话。
回忆消散,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通往第三层的道路。当她踏上第一阶台阶时,心头灵觉忽地一震,一种格外的警惕让她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迷幻塔第三层——恐惧之幻。
她甚至还没有真正上到第三层,就有幻象在眼前铺开。
谢蕴昭站定原地。她所恐惧的幻象……是什么?
一道绝艳剑光在天地间倏然划过!
剑去有如万钧雷霆,击碎了另一人无力的抗争。
那人猛地被击倒在地,口角鲜血逸出。然而他的神情却极狠、极倔强;他狠狠抹去脸上的血迹,摇晃着想站起来,却又被对方的威势逼迫得不得不跪倒在地。
屈辱——他的眼中明明白白写着这一点。
这是斗法台。四方修士围绕,台上术法闪动。而那满面屈辱的修士,正是石无患。
谢蕴昭若有所思。她抬起头,果然见到悬浮半空的白衣剑修。他神情冷漠,满面冰霜,周身剑意铿锵,充满高傲不屑之意。
对着石无患,剑修遥遥一指,冷冷道:“认不认输?”
“不认!”
剑光雷霆,剑意如倾!
一旁看台上,一位身姿曼妙、容貌冷艳的女修猛地站起,失声道:“卫师弟手下留情!”
剑修微微一僵,周身寒意陡然更盛。与之相对,浑身狼狈的石无患却面露柔情,与女修含情脉脉相对。
谢蕴昭默默看着,毫不留情嘲笑道:“塔灵,你的幻象能别……这么脱离实际吗?你是来让我恐惧的,还是来搞笑的?”
清冷娇柔柳清灵,倔强不屈石无患,还有高傲出尘爱你在心口难开的师兄——这都是什么八点档剧情?!
“这是你心中恐惧的未来。”塔灵没有自己的声音,它的声音和谢蕴昭一模一样,就仿佛是她本人在说话,“恐惧主导着你的行为,你的行为遵循着你的恐惧。”
“你是吉卜赛水晶球占卜吗说得这么神神秘秘……”
谢蕴昭一边嘲笑塔灵,一边踏前一步。然而,她的眼神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轻松。
刚才的场景是金玉会,或者说,是原著中的金玉会。剧情中,石无患和柳清灵有了初步的好感,而心高气傲的师兄也第一次明白了嫉妒的滋味。他不愿意承认,却在金玉会上借由“识玉人”的身份,狠狠教训了石无患一顿,由此两人结下梁子。而另一方面,柳清灵目睹了金玉会发生的事情后,对师兄心生反感,而对石无患更加怜惜。
作为早期碾压男主角的存在,师兄在金玉会耀武扬威后,就在石无患面前不断失利;他试图挽回柳清灵,结果也自然是被不断坚定地拒绝。
可以说,金玉会结怨就是原著中师兄黑化的开端。
也是因为这一点,谢蕴昭才想办法抢了“识玉人”的身份。虽然她已经知道柳清灵只是个小傻瓜,和师兄也没有交集,但她行事向来信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既然知道有可能,不管多么微小,也要坚决斩断。
随着她的前进,金玉会的幻象破碎了。
然而新的幻象层出不穷:
知道石无患去了九峰中最神秘的隐元峰后,师兄面露恼怒;
秘境试炼中,石无患杀死了想要坑他的同门,然而那名同门与师兄交好,两人嫌隙更深;
看见和柳清灵花前月下的师兄,独自在石林中疯狂地练了九天九夜的剑,将整整一层的石林都给磨碎;
在中州,师兄和石无患合作捕杀妖魔、破坏了白莲会的阴谋后,两人之间出现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情,却又紧接着因为柳清灵而再度互相仇视;
发现石无患和其他女修暧昧不清的师兄,试图劝说柳清灵离开,却被对方告知“无怨无悔”。他默默离去,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吐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闭关一月后,师兄手执七星龙渊剑,趁门中师长外出之际,在辰极岛杀得血流成河。月色之中,他脚踏滴血飞剑而去,散乱的乌黑长发寸寸化为银白,双眸化为赤红。
多年后,仙魔大战、生灵涂炭的战场上,他被淬毒的透明匕首污染心脉,最终死在石无患的剑下。临死前,他睁眼看着天空,那双眼里渐渐出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温柔神采。
“这么多年了,我依然……我也不曾后悔……”
谢蕴昭静静看着。
“都是假的,太假了好不好,这什么剧情啊搞得一副琼瑶风,不就失恋么,至于搞了自己搞同门,搞了同门还要祸害无辜吗?看,死了吧,自作自受吧。导演差评,作者差评,编剧差评……”
谢蕴昭慢慢弯下腰,深深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她说:“靠。”
幻象炸开,一股排斥之力猛地将她推出。塔灵用她的声音轻声说:“正视恐惧,而不是忽略。任何一丝道心的隐裂都可能诱发道心劫的降临。你是真传弟子,肩负仙道未来,切记切记。”
谢蕴昭再一抬头,只看见外表平凡普通至极的一座塔,门口悬挂一牌匾:迷幻塔。
守门的弟子跟她打招呼,满脸轻松:“谢师叔您出来了?您待了三刻钟有余,通过了前两层。下回您再来的时候可以直接从第三层开始挑战。”
“好,谢了。”
谢蕴昭揉揉眉心。迷幻塔的确厉害,竟然能找出她内心深处的一丝恐惧。再怎么说着“原著不同于真实”、“一切早已改变”,她仍不免在意书本中的情节。
越是在乎一个人,就越容易把一切明显的谣言都当真,好比多少父母在职场上精明强干,一收到短信说孩子出事了,就会慌乱不已,非要去银行给一个陌生账号转一大笔钱,并坚信自己是在拯救自己的孩子。
……咦,她的角色代入是不是有哪里不对?不管了。
“谢师妹。”
她回头一看:“燕微?你也刚从迷幻塔出来?”
何燕微面色不大好,却打起精神对她笑了笑。她背负长剑,和谢蕴昭衣着类似,都是简单的月白窄袖衣裤,只是镶了象征摇光峰的妃色镶边,衣摆上还有栩栩如生的蔷薇花。
“你没事吧?”谢蕴昭关心道,“你看着不大好。”
“……在迷幻塔中想起了一些往事。”何燕微轻轻摇头,不愿多提,转移话题,“谢师妹,听说你也是这次金玉会的识玉人?”
“也?怎么,你也是?”谢蕴昭有些意外,“按照惯例,识玉人不都是第四境无我修士担任吗?”
何燕微看着她,忽地扑哧一笑,真是丽色非常。她抿唇笑道:“还说我专心修炼、不问世事呢,谢师妹怎么回事?前些日子各峰张榜布告,说掌门有令,这一次金玉会的识玉人都由和光境的弟子担任,断金人则依旧从第五境神游修士中挑选。”
金玉会对低阶修士们而言是每七年才有一次的大事,但对大修士们而言,还不值得他们出席。因此,各峰都是派出自家真传,负责从金玉会上挑选入门弟子。
选拔的流程是:金玉会的参赛者首先自己决出名次,其余人坐镇观摩。之后,再由识玉人亲自下场,挑选看中的弟子,试一试他们的实力。挑好之后,到底能不能收入门墙,则由断金人决定。
金玉会,识玉断金,正是此意。
“掌门?总觉得跟他扯上关系就有不好的预感。”谢蕴昭嘀咕。
何燕微好奇道:“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深意?”
谢蕴昭一摊手:“我也不知道。但我师父说,掌门做事随心所欲,很多时候觉得好玩就做了,没有什么深意不深意的。”
“听上去,掌门和冯真人关系十分亲厚。”何燕微说了一句,忽然跃跃欲试,“谢师妹,我们多日不见,说不得在金玉会上还有机会切磋指教一番。”
“你这个战斗狂……”
“不敢当。”何燕微正色,乃至有些虔诚,“我摇光峰的大师兄才是一等一的战斗狂。我等要以他为榜样,时刻鞭策自己!”
谢蕴昭有些牙疼道:“你的画风已经从傲娇大小姐往中二战斗狂飞奔而去,一去不复返了吗?”
何燕微:……?
[来自何燕微的【疑惑值】1]
忽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个声音:
——金玉会名单予以公告!
九峰之巅,忽地各自悬开一张巨大的金色榜单,上面的文字流光溢彩,蕴含道道清气。
金玉会参赛名单:
……
陈楚楚
顾思齐
石无患
佘小川
李苏悦
……
识玉断金人名单:
天枢:谢蕴昭,颜崇正
摇光:何燕微,方鸣初
……
天璇:庄梦蝶,荀自在
……
监督:
戒律堂,执雨院
谢蕴昭抬头看了一番榜单,“哇哦”了一声:“有排面,我喜欢!”
何燕微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参赛名单,露出一朵小小的微笑:“太好了,楚楚他们都参加。”
谢蕴昭见她满脸欣慰,不由好奇问:“你会放水吗?”
“放水?是说手下留情?这怎么行。”何燕微严肃起来,“如果没有承担失败的觉悟,即便暂时能进入内门,今后也过不去道心劫。”
说罢,她狐疑起来:“谢师妹,你也不能放水,知道么?这是为他们好。”
“哈哈哈说什么呢怎么会呢我怎么会放水呢?”谢蕴昭义正言辞,“我一定毫不留情,将他们统统打趴下!”
何燕微满意点头:“正该如此。”
空气里传来一声没忍住的轻笑。
“真要那样,怕是这次金玉会一个人都进不了内门了。”
七星龙渊的剑光散去,从中走出白衣胜雪的青年。他今天只以一根木簪将长发绾起部分,更显柔和温润,更像从哪个世家里走出的闲适郎君,刚刚才从榻上懒懒起身,随意来观赏初夏的绚丽风光。
何燕微注意到,这位有名的剑修前辈的修为似乎更上一层楼,原来还隐有锋锐之意,现在浑身气息圆融自若,看似柔和,举手投足却暗合剑修真意。自然从容,以柔蕴刚,着实叫人钦佩。
而与她对话的友人则侧目笑道:“师兄。”
剑修笑问:“如何,迷幻塔去了几层?”
普普通通的问题,却让友人脸色微变。她突然瞪了剑修一眼,哼道:“你好烦!”
青年显然有些惊讶,仔细瞧了一眼她的神色,又吁了口气,更柔了三分神色:“我又怎么了?好了,你别生气,有什么不对我都和你赔礼道歉便是。”
而她那素来洒脱不羁的友人,此刻却显露出一点爱娇和不讲理,又哼了一声:“当然是你的错,谁让你……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成熟一点,当个大人!”
青年面露无奈,看了她一眼,又对何燕微说:“师妹爱撒娇,见笑了。”
何燕微默然片刻,向前辈行了一礼,而后不顾友人的疑问,转身火速离开。
“你们聊,我想起我还有大师兄布置的任务没有完成,先告辞了。”
“燕微……?”谢蕴昭望着长天里远去的那一个小点,纳闷道,“这是怎么了?”
卫枕流大致看了出来,却并不做声,只耐心问:“现在能说生我什么气了?我猜一猜,师妹在迷幻塔中的失败与我有关?”
谢蕴昭哼了一声,表示认可。
“师妹在第几层失败的?”
她板着脸:“第三层。”
卫枕流入门已久,当然知道第三层是恐惧之幻。他略略一想,忽地想起几年前她害怕自己的模样,心中便是一紧:她心中仍然害怕他?这……这也是正常的,不是么?她见过他堕魔的样子,那副样子……即便她不说……可是,原来她还是害怕他?
这一刻,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的奢求:起初他只是想保护她、让她快乐,后来他想要可以一直看着她,再后来他开始奢求她的目光也能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现在他寄望于一份圆满无缺的爱。他冷冷自嘲:人类无穷无尽的贪欲,原来在他身上也有!
他心中失魂落魄,面上却能不显分毫。但谢蕴昭一瞧他那完美无缺的温柔微笑,就知道他想岔了,心中那点小小的迁怒反倒软化下来。
“师兄。”她凑近过去,盯着他的脸。
“无事。”卫枕流试图带过这个话题,“对了,上一次……”
“迷幻塔的塔灵说,要正视自己的恐惧。我承认,我很害怕。”她直率地说,并注意到他的瞳孔猛然缩紧了,连那柔和的微笑也变得僵硬起来。
她牵起他的手。灵力充沛的修士,指尖居然是冰凉的。
“我害怕师兄会有不好的结局,也许,我也毫无道理地害怕着你会喜欢别人,喜欢到毁灭自己的地步。”她认真述说,“所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让我能放心。不然迷幻塔的第三层,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过去了。”
“在我心中,师兄是最好的师兄,值得最好的未来。我害怕你的难过和痛苦没人知道,害怕你过得不好。这就是我在第三层看见的幻象。”
虽然是幻象,但他的确是那种会走到一边自己痛苦到吐血,也不会让人看见自己脆弱的性格。其实正是从那一幕开始,她的道心动摇,也因此被迷幻塔趁机而入。
“……师妹不是害怕我?”他低声道,“我还以为……”
“是师兄自己以为我会害怕你。”谢蕴昭握住他的手,认真道,“我不怕,你也别怕。”
他那完美的温柔笑容慢慢消失了。这并非因为他心情不快,而恰恰因为他不再能维持那份伪装。他刚才其实一点都不想笑,甚至还有点不快和委屈:他对她如何,她还看不出来?为什么还要怕他?
剑修略略偏开目光,心中别扭,神色就淡淡:“我实在分不出师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她眨眨眼,惊奇道:“你在和我撒娇吗?”
青年一僵,面上有些挂不住,有点狼狈:“我……”
她哈哈一笑,大大地、使劲地抱了他一下。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他下意识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而后,他又意识到这里距离迷幻塔不远,四周不时有同门来往,他心里深藏的那点世家子的矜持又冒出头,让他不好意思起来。
“真的真的真的,这种事我跟你开玩笑干嘛?抱一下,不生气了!”她亲亲热热地靠在他颈侧,笑意和呼吸一起落在他的皮肤上,“不就是安全感嘛,来,都给你!作为回报,你也要答应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因为奇奇怪怪的理由就走上歧路,好不好?”
“你真是……!”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那点矜持还在,却不能阻止他紧紧抱住她。
明明是善于言谈、心有成算的人,此刻却变得笨嘴拙舌起来。心中有一万句话,到嘴边却吐不出一个字。
最后,他只是轻声说:“好像一直都是我在依赖你……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比你大这么多,却始终依赖一个小小的女郎,说出去真叫人耻笑。长乐,别厌了我。”
她闷闷地笑了几声:“你还记得初次见面的情景?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要不是今天的迷幻塔提醒,我都忘了。”
“多少年前……确实是很多年前的事,原本我也快忘了。”师兄温柔地、小心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但找回你之后,我又全都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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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大学四年,一起走过,积淀下的情谊总有些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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