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仲元没去，一是避嫌；二是也确实想抓紧时间走访贫困户。今天的走访，由村委副主任廖大平陪同，带个路，顺带介绍一下，起个穿针引线的作用。
走访的第一户，户主叫肖泽青，已经八十四岁高龄了，卧病在床，中风瘫痪三年，跟儿子住一起，家里没请护工，由儿子照顾着。
老人身子有些浮肿，人憨了，糊涂了。交流需要通过他六十多岁的儿子，附在他耳朵边，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地讲，才能明白个大概。
他儿子的左眼几乎失明，是搞大集体修水库时受的伤，有残疾证明，算了工伤，国家每年会给予一定的补助。
房子是砖混结构的二层楼房，家里搞得挺干净，家庭成员的精神状态都很好，脸上没有丝毫的悲戚和日子过得艰难的神色，反倒是口口声声说着感谢政府、感谢共产党、感谢书记的关怀等话语。令柳仲元事先准备好的一箩筐抚慰的话，硬是没派上用场。
一普通农家，如此懂得感恩，柳仲元是“老怀甚慰”啊！临别之时，不住地点头：“不错，不错！家里搞得挺干净的！非常感谢你们对政府的宽容与理解！”
离开肖泽青家，一路上，柳仲元用十分赞赏的目光看着廖大平，还恭敬地给他敬了一枝烟，又替他点上。廖大平端坐在副驾驶，美滋滋的，胸膛不由的挺起，还特特地摁下车窗，沿路主动与村民大声地打招呼，生怕村民不知晓，拽得有点二，确实引来些艳羡的目光。
走访的第二户，是位老嬷亲，叫聂秀芝，户主名是她大儿子黄根生。老嬷亲没有手机，廖大平找了老半天，愣是在村口找到，她闲得没事，正在看人打牌呐。
老嬷亲的个儿矮瘦，面相给人的感觉比较狠戾。见到柳仲元后，觉得面生，没敢作声，目光在他的手提袋上和车上来回逡巡。
廖大平赶紧介绍说：“老嬷亲吔，这位是咱们南水宛新来的第一书记，柳书记。”并指了指她家门口墙壁上张贴的结对帮扶联系卡和新换上的照片。老嬷亲只是冷冷地点了一下头。
柳仲元察颜观色，读懂了她的意思，无奈地笑着对她说：“大娘，对不住啦，今天我是空手而来的，主要是想来认个门，了解一下您家里的情况。”
老嬷亲木然地望了他一眼，一声不吱，自顾自地去开门。廖大平领头，柳仲元跟了进去。卧槽！堂屋几乎成了鸡窝，见有人进来，鸡开始乱飞乱蹿，扑腾起阵阵灰尘。地面到处是鸡屎，脏得无法下脚。更为雷人的是，她两个儿子——两位青壮男丁，竟然还在屋里睡觉！两人四肢健全，甚至可以说是体格健壮！
两人的眼神有些呆滞，表情木讷，见到廖大平时，古井不波，都比较平淡，象是习以为常。待看到柳仲元时，觉得面生，知道是家里来人了，有些局促起来，脸上添了些不自然的僵硬和羞赧。
廖大平介绍道：“两个蠢子崽，都有残疾，大的叫黄根生，是‘天聋’，小的叫黄贵生，是‘地哑’。”
柳仲元面带自然的微笑，朗声与他俩打招呼：“小伙子，你们好啊！”
两小伙尽管一个听不见，一个不会说，但眼睛好使，都会意，不约而同地搔了搔头，腼腆地笑了笑，露出小孩般的羞怯。
老嬷亲并未觉得有丝毫不妥，很自然地将众人引到灶屋。灶屋里还算干净，有一张小饭桌。一家三口应该是在这里用餐。一进灶屋，老嬷亲与两个儿子，各自拣了凳子、椅子，端端正正坐下。瞧这动作和架式，看这行云流水的节奏，应该是习惯成自然了！柳仲元有些惊愕，是不是干部来多了，他们的动作都标准化程序化了！
还没等柳仲元坐好，老嬷亲就开始诉苦，一口浓浓的湖南口音：“我俩儿子，一个是天聋、一个是地哑，头脑也不清醒，你们瞧瞧，人都是蒙里懵懂的。大的快三十，小的也二十七了，还都是单身嘞！”说着说着，就开始抹并不存在的眼泪，俩小伙子傻傻愣愣的，认真地端坐着，给人的感觉是太假，像在拍戏。
老嬷亲背书似地继续道：“种田呢，他们又种不了，希望政府帮助解决他们的工作。莫得工作，到哪里去讨老婆哟！他们都成年了，应该分两个户口……你们干部做事呀，不公平嘞，像吴忠良家，房子政府帮着装修，为啥我家的房子不给装修！你是书记哒，你得评评这个理哒。还有，单一老嬷亲的房子也在翻新啦，听人讲，就是新来的第一书记帮忙弄的，书记你一碗水要端平嘞！……”
老嬷亲说一句，廖大平翻译一句，柳仲元耐心地一一记在本子上，一直待她讲完，柳仲元都没作声，脸却渐渐阴沉下来。
临要走时，柳仲元突然对着聂秀芝母子三人，非常严厉地问道：“上次不是安排了家家户户搞卫生吗？你家这么脏，到处都是鸡屎，卫生为什么不搞！人家到你家里来作客，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难道搞个卫生，也要政府帮忙不成！卫生、干净，就是一家人的脸面！聂秀芝，你也是几十岁的人啦，这个会不懂！”柳仲元两眼逼视着对方，越说越气，气势渐渐上来了，很是凛然，说出的话，钉是钉、铆是铆，不容置疑与狡辩。
“还有你们两个，黄根生、黄贵生，不许睡懒觉啦，扫地，懂吗！希望下次来，不是这个样子！”末了，柳仲元又指着兄弟俩，说着，比划着。最后才怒气冲冲地上了车，留下目瞪口呆的一家三人。
当柳仲元发动车准备走时，廖大平还杵在根原地发愣，一个激灵醒了，赶紧动身，匆匆拉开车后门，钻了进去。
在村委副主任廖大平的记忆里，面对建档立卡贫困户，扶贫干部都是好声好语小心地抚慰，说些贴心暖肺的话，而敢当着贫困户的面前发飙的，柳仲元是第一个！
开出了老长的一段路，柳仲元才将车停下来，脸色铁青，抽出一支烟扔给廖大平，自己点上一支，狠劲地抽了几大口，将烟在胸肺间憋了很久，才重重地吐出浓浓的烟雾。
“贫困户被你们惯成这个样了，简直是无药可救！简直是病入膏肓了啊！这位老嬷亲聂秀芝，唯余贪婪，连最起码的礼仪廉耻，她都丢掉了！你们的帮扶工作，完全是步入了歧途！”
镜片后那异常犀利的眼神，发出一种噬人的光，廖大平不禁打了个寒战。没想到平时斯斯文文的柳书记，发起火来这么狠戾。
廖大平感觉柳书记那强大的气场，压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不知为何，竟然很怵他，小声嗫嚅道：“这个老嬷亲，最难缠了，今天，今天她算是被你镇住了。她聂秀芝，就是个烈货，晓得情况的干部，都是小心翼翼的，能躲就躲，弄得不好，还会遭她骂……她自己的两个女儿，都怕得她要死，远远地嫁了，一个在长沙，一个在莲源，从不回来。帮扶干部不带东西，一般不会进她家的门，省得看她脸色。柳书记，你是第一书记，你也是……”
“是第一个敢摸老虎屁股的人，是第一个敢指责她的人，对吧。所以，每次都是她占上风，咱们的帮扶干部还得战战兢兢地陪着小心，弄不好，还要遭她训斥！所以，平时的帮扶，都是低声下气的，都是讨好似的！一向就没人敢理直气壮地批评她，指出她的问题！所以，你感觉我很突兀，很特立独行，是吧。唉，你们这不是在帮她，反而是在害她，会将她的胃口越吊越高，胆子越养越肥，会让她在错误的道上越走越远！”柳仲元倚靠在车门上，夹烟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眼神如电扫向廖大平。
柳仲元终于明白，怪不得自己怒斥他们的时候，廖大平会一脸的愕然与不解，自己上了车，他还愣在那。
“不是，柳书记，我也是为你好。这个老嬷亲，轻易得罪不得的，她会到镇上去闹，会到县上去上访！何况，到时不是还有一个满意度测评吗，我怕测评时，柳书记你会受影响嘞！”
“好了，我也不是责怪你，只是觉得咱们的帮扶工作走进了误区。当然，这涉及到考评的体制机制问题。唉，当干部当得怕帮扶对象，也算是千古奇谈！有中国特色喽！”柳仲元自嘲苦笑了一下，脸色也渐渐平和松弛下来。
“这也怪不得大家，谁也不想无故招事惹事。所以呀，一个人，他有多大格局，才会做多大的事。不同层次的人，对工作的理解自然有所不同。站在我这个层面，理解‘认真做好帮扶工作’，是指帮扶工作本身，而不仅仅是指具体的每一个帮扶对像。我批评她，这本身就是在严肃认真做好帮扶工作！但话又说回来，这位老嬷亲，这个聂秀芝，也确实是一个成了精的人，她摸准了帮扶干部的心理，吃透了其中的诀窍，现在呀，她已经是食髓知味了啊！”柳仲元此时，才真正体会到帮扶工作的难和棘手，痛苦似地闭上了眼睛。
忽地，柳仲元又睁开，笑了笑说道：“廖主任，你我，真该庆幸没降生在这样的家庭。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真是悲哀，也是悲剧！幸好她的女儿远嫁，免得受她母亲的流毒。这两个傻小子，摊上这样一位母亲，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唉，最遗憾的是，聂秀芝她毒害了自己的儿女，却浑然不知，还洋洋得意呢！所以，佛家有个说法，叫做因果报应，天聋、地哑，也算老天对她的惩罚吧。”柳仲元无力地摇了摇头，廖大平听了似懂非懂。m.miaoshuzhai.net
“对了，廖主任。这个老嬷亲说俩儿子大了要分户是什么意思？”
“哦，是这么回事。每户建档立卡贫困户，都可享受危房改造补助金，是以户为单位，每户可享受一次性1.万元补贴。钱，她已经领了，但房子，又不愿改造。为啥？装穷呗，装可怜呗。这还不够，她鬼精得很，天天闹着要分户，要将两个儿子弄成两个户口，这样就可以得两份危改补贴。她对政策的掌握，比谁都精！吴忠良也是贫困户，人家年年外出打工，也家里积攒了些钱，碰上这个好政策，就将房子修缮了一下，弄得还真是蛮好呐，亮堂，上了些档次，聂秀芝她看了羡慕得不行，硬说是政府出钱帮他做的，天天喊不公平，我也懒怠再跟她解释！”
“好吧，这个聂秀芝，就交给我来对付！大家都怕她，我不怕，我定要煞一煞她的威风，挫一挫她的傲气，斗一斗她的魔法！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哟。好了，不说她了，上车，咱们去下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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