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法宝的变化,小禾见多识广,起初并不惊奇,但镜子中的画面却牢牢攥紧了她的眼球,令她感到震惊。
“慕姐姐……”
小禾没有想到,她会在镜子中看到熟悉的脸。
慕师靖盯着镜子,神色专注,片刻后,她微微一笑,露出喜悦之色,小禾以为她是隔着镜子看到她了,准备打招呼,却听慕师靖说:“我真好看呢。”
“……”
小禾默默放下了刚刚举起的手。
她原本以为这是相思镜,想到谁就会出现谁,但慕师靖开口说话后,她立刻意识到,这不只是简简单单的画面。
慕师靖对镜自赏,似被自己的绝色仙颜所慑,眉目间竟露出几分痴色,她伸出手,抚摸着镜子,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抚摸自己身处镜中的俏脸。这是她独自一人时才会流露出的小女儿情态,从不被其他人看到。
小禾尽数看在眼中。
“还在摆弄你这面赔钱的破镜子?”
少年的声音隔着镜子传入小禾的耳朵里,小禾愣了一下,眼前人影晃动,她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慕师靖身后,镜子为目,她虽无法窥见全貌,但她知道,那是林守溪。
当日短暂重逢之后,他们被迫分离,甚至没能说上几句话。
“什么破镜子,这可是我的宝贝,你才是这个屋子里唯一赔钱的东西。”慕师靖回了一嘴。
“所以你花这么多钱就买它回来照镜子?”
“你懂什么,等我寻到子镜,它的价值肯定翻十倍百倍不止。”慕师靖手拍桌面,气势汹汹。
“等你找到它,怕是十年百年不止。”林守溪默默道。
“……”
慕师靖瞪着他,眼神很凶。
小禾见这一幕,抿唇轻笑,觉得熟悉而温馨。
“母镜子镜……”
小禾立刻明白了这法宝的妙用,心想真是无巧不成书,慕姐姐应该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是自掏腰包给自己挖了一個坑。
片刻后,房门推开。
小禾笑容微滞。
楚映婵走了进来,她一边走一边整理着凌乱的衣裳,她也在镜子前坐下,仙靥清冷,眉宇间却淡生春色,显而易见她方才经历了什么。
尹檀曾经夸过小禾,说她道心如湖水,但小禾从不觉得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她知道,湖水波澜不惊的平静看似美好,但想要惊扰它只需要一片叶,一阵风,唯有心湖成冰,方可天塌不惊。
接着,她看到楚映婵与慕师靖坐在一起,林守溪在帮她们梳发。
画面很平静。
两位仙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小禾也不觉无聊,静静看着,反而感到了难言的安心,薄而翘的唇也不由淡淡勾起,不知是笑是恼。
但很快,小禾看到了什么,雾色泛起的瞳孔陡然一凝,难掩惊惧。
透过镜子,小禾看不见林守溪的脸,只能看到他给慕师靖与楚映婵梳发的手,而他的手……
他的右手持着梳子,左手不知捏着什么,只以三指撩起少女们的发,而他那只左手……她看见了,她看见林守溪的左手间隐约翻腾着黑气,再定睛去瞧,黑气氤氲之处,少年的手背泛着烙铁般滚烫的红,皮肤下的经络毒蛇般纠缠在一起,正突突地弹跳着。
很显然,楚映婵与慕师靖并未察觉到这点,这一幕似乎只有她能看见。
是因为子母仙灵镜的缘故么……
小禾知道,此刻的林守溪定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但他半点没有表现出来,与两位小仙子有说有笑,神色泰然自若,只是,她分明看到,在帮她们梳完头发后,林守溪的左手痉挛般颤了颤,但他很快将手藏到了袖间,正在对镜整理发髻的仙子无缘得见。
林守溪这是……怎么了?
镜面局限了她的视野,无法让她看见全貌。
小禾十分担忧,一时心神动摇。
她想去向二师姐求助,可二师姐正在闭关,闭关之前,师姐还留了纸条,叮嘱了她不少事,并为她列出了要读的书目。
小禾知道,二师姐对于弑神兵器的研究到了关键的时刻,这扇紧闭的大门恐怕只能用炮火轰开。
小禾没什么读书的心思,只时不时将镜子拿出来看。
大部分时候,镜子都被慕师靖收纳在随身的包裹里,无法看清具体的画面,只能隐约听到透过镜子传来的对话声,所以小禾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处何处,哪怕她想要去寻,也是沙海捞针。
至于那些对话……
小禾唯一的评价是:他们玩的可真花。
这三人……尤其是林守溪,似乎特别热衷于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他早上还是带着两位女徒弟出门游历的一宗之主,傍晚又是被两位女妖精囚禁的道人,他很入戏,采阴补阳的环节也必不可少,楚楚的声音终日在她耳畔回荡,哪怕听了无数遍,依旧有着荡人心魄的美感。
林守溪左手虽有伤,但看上去并无大碍,她也放心了些。
于是,小禾的生活又增添了许多色彩。
原本会在傍晚出去闲逛的她,如今也更喜欢待在家里,守着镜子,看看今天的林守溪又能给她弄出什么花哨之活。
当然,有时也会有意外之喜。
比如今天,慕师靖一如既往地对镜自赏时,林守溪忽然走来,她羞于让林守溪看到,随手将镜子塞入了一个包裹里。
透过镜面,小禾大致看到了包裹中的东西。
包裹中长尾似雪,皮鞭如蛇盘踞,围在中心的一枚枚椭圆之物仿佛蛇产下的卵,慕师靖手忙脚乱之时,不小心触动了其中的一枚,一时间,整座包裹嗡嗡作响,震动声透过镜子传来,小禾瓷白的脸都泛起了红色,更别提另一头的慕师靖了,等她摆平一切,林守溪与楚映婵早已站在她身后,内心的羞耻与外在的压迫令她不敢抬头。【妙】 【书】 【斋】 【妙书斋】
午后的时候,小禾听到了更有趣的事。
……
“楚姐姐,过来一下,我与你商量一个事。”
慕师靖拽着楚映婵雪白的衣袖,将她拉到一边。
楚映婵见她这般毕恭毕敬的样子就知道准没好事。
“什么事?”她还是跟了过去。
“嗯……那个,我们赶了两天的路了,距离小禾所在的极西之处也越来越近了,所以,那个……”
“说重点。”
楚映婵敲了敲她的脑袋。
慕师靖弱弱地哦了一声,旋即小声密谋道:“那个,我与林守溪的事,迟早是要告诉小禾的,但我又怕小禾生气,再也不理我了,所以我希望楚姐姐可以帮帮我。”
“哦,你想联合我骗小禾?”
“才不是骗,我只是怕小禾伤心哎,楚姐姐已经伤过一次小禾的心了,我若再来一次,小禾这般娇柔,怕是……”慕师靖欲言又止。
房间里,小禾散着雪发,单手托腮,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光明正大地听着慕师靖的‘秘密计划’。
对于慕师靖的话,她起初是有些吃惊的,她吃惊的地方不在于慕师靖喜欢林守溪,而是吃惊于他们是道侣的事不是人尽皆知么,为何还要瞒着告诉她,她明明……早知道了啊。
当初地牢里与慕师靖没日没夜的聊天早已在小禾的脑子里烙下了他们过去是道侣的印象,这个印象被后来的种种误会不断印证,不断加深,宛若铁律。之后哪怕真相大白,也未能将这份误会纠缠的印象给抹去。
自始至终,小禾从未将慕师靖当过外人。
镜子里,慕师靖的声音再次传来:
“所以,我的计划是苦肉计,我同时向楚姐姐与小禾妹妹坦白,楚姐姐大发雷霆,佯作震怒,提起鞭子就要打我,这样,小禾一定会劝阻你的,这件事说不定就可以……嗯,姐姐放心,等坦白之后,我会与小禾好好道歉的,我不是真心想骗小禾,只是害怕……”
“这般朴素的计划能行么?”楚映婵狐疑。
“大道至简!”慕师靖掷地有声。
小禾默默听着。
忽然,她想起厨房里的刀好像有些锈了,便揣上镜子,去将刀取来磨。
小禾一边磨着刀,一边听着慕师靖策划骗自己的种种细节,楚映婵则不是很信任,说她总觉得这个计划会失败,慕师靖很疑惑,她说,自己的计划明明天衣无缝,楚映婵便说,这个计划哪都好,唯一不好的是,它的制定者是你。
慕师靖听完很是气恼,但有求于人不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一口一个楚姐姐地叫着,很是甜美。
小禾磨完刀,给自己切了份面条,一边吃一边听。
她并不在意这些。
但既然这阴谋算计之事被她逮到了……
小禾抿唇一笑,希望慕姐姐能快马加鞭地赶路,早点来见她。
转眼暮色降临。
平常的一天又要过去。
这个日月交换,天地交泰的时刻是修行合欢心法最佳的时刻,一般来说,这个时候,林守溪总会夹枪带棒地与楚映婵游山玩水,但今天却是个例外。
暮色降临,林守溪显得尤为安静。
借着慕师靖对镜梳妆的余光,她第一次真正看清了林守溪的身影。
车厢里,少年斜靠在木壁上,眼眸半闭,夕阳的余晖打在脸上,照得他面若金纸,他脸色虽然平静,却像是在担忧着什么,白色的衣袖内,只露出了一小截指尖的手正微微颤抖着,一只小巧的黑蝎子爬到指尖,将尾刺扎入他的皮肤。林守溪不为所动。
小禾的神情凝重了下来。
她知道,林守溪正默默承受着什么。
窗外的光与镜子里的光同步流逝着,她将目光放在窗外,与林守溪眺望同一轮落日。
慕师靖简单地梳完妆。
回过头却是吓了一跳。
林守溪出现在她后上方,给她做了一个鬼脸。
“我是惊吓术师,可以从吓人中汲取力量。”林守溪解释道。
小鸭子般坐在地上的慕师靖神色愠怒,递去了浑金境巅峰的一拳。
林守溪胸口吃了一拳。
他捂着胸口,痛苦地倒在地上,脸上青筋暴突,不由蜷起身体,翻滚、打颤、痛苦呻吟。
“你没事吧?”慕师靖吓了一跳,连忙去关心他。
林守溪打了会儿滚,又咧嘴一笑,说:“我是惊吓术师,你个笨蛋,又被吓到了吧?”
慕师靖忍无可忍,又递去了浑金境巅峰的一拳,这一次,她的一拳被轻易地接住,整个人被林守溪压倒在地。
“你……你要做什么?”慕师靖又有些害怕。
镜子被少女慌乱间踢歪,斜靠在墙壁上,正对着车窗。
小禾看不见具体的画面,只能从少年少女的声音中窥知一二。
小禾笑了笑。
她刚要移开目光,动作却再度僵硬了下来。
车厢,窗外,阴风大作,飞沙走石。
“林守溪,你是不是又在做什么妖法吓唬我啊,这小伎俩,我可不会上当的哦。”慕师靖的声音响起。
过了好几息。
林守溪的声音才缓缓地传来:“我没有。”
……
车厢外妖风大作。
血月怒角吞星兽受惊扬起前蹄,嘶叫不已,不敢再向前。
楚映婵立在车厢顶上,望向远方,远方的沙丘间,赫然是一个又一个的巨大的流沙漩涡,漩涡像是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它在地表移动着,吞卷着一切可吞卷之物,漩涡的中心处,隐约有几个触角探出来。
仿佛有蜗牛藏在沙下,漩涡是它外壳的轮廓。
林守溪与慕师靖也从车厢里出来了。
他们一同看到了这一幕。
“这是……”慕师靖震惊。
“沙浊,是沙浊妖乱!没想到西疆的沙漠里真的有这种东西,莪以前还以为这只是传说。”楚映婵幽幽开口。
“沙浊?”
“嗯。”
楚映婵飞快地解释了一通。
神浊遍布天地,西疆之所以远不如神山繁华,是因为西疆的底层里流淌着大量的神浊,这些神浊会将原本潜藏在沙子底下的弱小、不见光的生命培育成邪灵般的妖魔。
但沙子底下的并非最容易吸纳神浊的软体生灵,所以沙浊妖魔极难孕育,哪怕有动乱发生,规模也很小,能被修士们轻松摆平,但这一次……
慕师靖觉得,自己真是走到哪里,哪里就出事。
漩涡之中,一头头沙浊妖魔展露出了真容,它们像是大了五六倍的沙虫,但身体呈现着半透明,表面也更为滑腻,更像是巨型的土黄色泥鳅。
楚映婵并不畏惧。
妖魔虽然骇人,但绝没有到不可战胜的地步。
她相信,只要他们齐心协力,这次也定能化险为夷。
三人一同拔剑。
只是在拔剑斩向妖魔的关键时刻,林守溪却出了状况。
……
林守溪永远记得那场梦。
他盘膝而坐,脑袋上写着‘乐’字,他目睹着火焰将魔书熊熊燃烧,脸上带着慈悲的微笑。
在魔书即将被烧去所有文字时,它大梦初醒般地惊叫起来。
“你想吃掉我,你想吃掉我?”魔书问。
“你时日无多,一句话没必要说两遍,这样很耽误时间。”林守溪微笑说。
“你吃不掉我的。”
魔书在火中放肆狂笑,它说:“九明圣王丹不仅是神丹,也是魔丹,你一旦沾染上它,一辈子就无法摆脱它,除非将它真正驯服!”
“真正驯服?”林守溪疑惑。
“九明圣王是传说中的太阳神,是光的原点,一切光明由它而来,同样,一切阴影也由它而生,这是光的两面……它既是神丹也是魔丹,它会寄生在你的精神里,设法捕捉你,你逃不掉的……哪怕你侥幸逃过了它的捕获,你也得不到它的认可,你死心吧。”书之将死,喋喋不休。
“怎样才能得到它的认可?”林守溪极为冷静,他的冷静在濒死的魔书眼里无异于另一种疯癫。
“武道巅峰。”
魔书给出了一个令林守溪意想不到的答案,他甚至觉得,这本书是不是诛神录看多了,在与他开玩笑。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
魔书大喊大叫道:“武道颠峰!唯有成为古往今来武道第一人,才能得到它的承认!它是精神之丹,它需要最强大的肉身!”
“如何成为第一人?”林守溪问。
“这还有问?”
魔书嗤笑:“击败曾经的天下第一,你就是天下第一!”
林守溪沉默了会,魔书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要折断。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林守溪问。
“我想让你知难而退,我想让你感到恐惧。”魔书说。
“我想听实话。”林守溪说。
“我想它死,我想你吃掉它!”
魔书的某一片纸条被火光吹起,如食指般指向上空,仿佛上面正悬着一枚金光熠熠的丹丸,意识破灭之前,它的声音也平静了下来,沉缓有力的中透着哀伤:“废纸三千卷,方成一页丹,皆忧鼎中药,谁怜火下灰?”
烈火中,白纸成灰。
魔书化作灵态飘浮虚空,它的下方散落着无数破碎的文字,而它每一页皆苍白如雪。
……
林守溪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慕师靖与楚映婵。
因为他不能告诉。
神丹虽然给他输送着超越他境界的力量,让他足以使用出丹拳这样简单有效的攻击,但同时,神丹也一直在试图吞噬他。
吞噬之前,神丹必须锁定他。
林守溪为了逃避神丹的锁定,开始换各种身份,但是换身份是没用的,他必须真正认可自己的身份——要骗过神丹,首先就要骗过他自己。
鼎妖和他吹嘘过心魔蝎的强大,但林守溪拥有虚白鼎火,心魔蝎的毒素再强,他也可将其炼化,但现在,林守溪反其道而行,非但不炼化,还偷偷饲养心魔蝎,用它来扎自己。
他必须维持住自我欺骗的幻觉。
这个过程极累。
这些日子下来,他身心俱疲。
楚映婵虽不知道具体的事,但她能感知到林守溪有心事,他不说,她也不问,只是毫无怨言地让他发泄挤压在体内的疲惫与辛劳。
但……
情况还是在变得糟糕。
心魔蝎的效用越来越微弱,他也渐渐变回了常人。
人在清醒之下很难骗过自己。
他并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难道说,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吗?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放弃之前,竟是这枚寄生在他左掌的神丹先放弃了。林守溪境界虽然不高,但他就像是一条无比光滑的泥鳅,神丹虽非人,却也有灵性,它在屡屡失手后失去了耐心,放弃了对林守溪意识的俘获。
这并不完全是好事。
因为这意味着,他与神丹最后的博弈要来临了。
武道巅峰……
林守溪并不知道,他如何才能证明他是武道第一人,于是神丹给了他答案。
——神丹主动解体,化作了一个盘踞在掌心的幽邃漩涡,神丹的解体爆发出了惊世骇俗的力量,林守溪无法抗衡这股力量,他在面对沙浊之乱的危难关头,在挥剑斩向妖魔的当口,意识一黑,昏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
林守溪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清楚地知道,这应是神丹以无上神通将他纳入的某处幻境,但这个幻境真实得吓人。
眼前。
崇山原野,暴雨如注。
林守溪立在雨中,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又总觉得是在等待某个人。
不久之后,雨幕破开。
一位绝美的白衣少女从雨中走来,且行且吟,面色淡漠,她行过之处,狂暴的大雨宛若流云般变幻莫测,显化清影万千,她从雨中徐徐走到他的面前。
少女身段傲挺,眉目清冽。
“你就是时以娆?”少女盯着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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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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