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看完,开了药方,便也离去了。
阿房认真回想着太医的言语,正于房内煎药。
度千慎着了浅色衣物,身形挺拔,稳坐于榻上。
他缓缓凝神,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背影之上。见她身形娇小,正坐于小方凳上,认真地煎着那药。
房内一时满是清苦之气。
阿房蹙着秀气的眉头,带着纯然关切地看了师爷一眼,小声呐呐:
“师爷,让小元子去外头煎吧,药的味道太大,会熏着师爷。”
那双眼睛水灵灵的,正巴巴地看着他。
此时,度千慎眸色从未有过的深沉复杂。
他牢牢盯着这张震慑人心的面容,良久,方从喉中艰涩地挤出声音:
“就在这儿,我想看看你。”
阿房听完,眨了眨眼,灵动的杏眸有些疑惑地看着师爷。
却见师爷正深深地凝视着她,那异常黑沉的眸子里满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阿房不由愣神。
度千慎同她对视良久。
未几,他微微合眼,面色依旧,额上渗出了些许热汗。
阿房瞧见,眉头愈发蹙起,似两片弯弯柳叶。
她忙止住了说话的念头,转过小小身子,愈发努力地煎着药。只想尽快熬好,师爷喝了,便能早些好转。
度千慎身躯微热,心绪复杂沉重,如浪潮翻涌。
他复又睁眼,盯着阿房的背影,深邃而悠长。
不知过了多时,在他一阵凝重的思考之中,阿房软和而欣喜的声音响了起来:
“师爷,我熬好了!”
阿房忙起身倒好了药,将那药碗置于桌上。
瞧见师爷仍有些奇怪复杂的目光,阿房有些无所适从。
她眨了眨剪水秋瞳,睫毛扑闪着,蝴蝶似的动人,软声道:
“师爷,我给你吹凉一些。”
她手上捏了一把精致的绒花布扇,便将那药上飘渺的白汽,尽数吹散。
那扇子,尚且是他曾给她带来解闷的。
可是,之后,或许她便用不上了。
思及此,他的面容愈发冷峻,眸中泛着狂风骤雨。
待那深褐色的汤汁只浅浅地冒着热气之时,阿房小心地捧着,将之递给了师爷。
那清澈的眼看着他,细细的眉头轻蹙着,面上满是关切神色。
度千慎无言接过,一口喝下。
随即,他将之放落,垂眸思索,面色沉沉。
阿房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眨着眸子,软声唤了一句师爷。
度千慎自沉思中醒转,抬起了头。
那张刚毅的面容格外凝重,似山雨欲来。
他瞧着她嫩生生的面容,默了许久,忽地艰涩地出声:
“待我自齐瑞宫回来,我会开始教你御前的规矩。”
阿房闻言,被一惊,不由愣愣地看着师爷,轻启了唇,犹然惊讶疑惑。
度千慎瞧见,却缓缓吐息,合上了锐利的眼。
那冷然的面上一刹那划过的神色,教阿房不由心惊。
————————————
齐瑞宫内,光线明亮,沉香袅袅。
度千慎进去之时,低低垂下了眸子。
他甫一进去,夙帝已然注意,微微抬头,往他处看了一眼。
“如何了?”
夙帝眉目威严,低低问了一声。
“回陛下,一切妥当。”
夙帝闻言,轻颔首,面色不变,复又低下眸子。
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正握着一只毫笔,于纸张之上飞洋而画。
度千慎默不出声,走至夙帝身畔,眉目沉静,自发研磨。
在这长久的寂静之中,他锐利的余光蓦地瞟到什么,双目有一刹那骤然紧缩成了一线。
夙帝沉心画中,右手洋洋洒洒,不停施笔。
未几,他瞧着手下画卷,威严端肃的面上竟显露一分柔和:
“你瞧,如何?”
度千慎压制住心中的劲浪,微眯眼,凝着那幅画作,低声道:
“陛下画得很好。”
说完,他眼帘微垂,面色不明。
夙帝精干的眸子仿若带着回忆。
他细看了看,复又添下几笔,口中沉吟:
“梨花微落,细雨拂衣,便是如此。”
度千慎无甚表情,维持着缄默。
良久,在那沉寂中,他已然酸涩的心蓦地一紧。
概因此时,夙帝打破寂静,似乎随意提起:
“你那个小元子,如何了?”
度千慎已作好准备,但此时,心中的无望已愈发明显。
他意义不明,低低道:
“回陛下,小元子感染风寒,臣已差太医前来查看,恐怕,仍要好些日子才能无碍。”
夙帝闻言,亦不疑心,只不自知地皱起了浓眉。
他收回凝视着画上娇小背影的目光,抬眸,望着度千慎,沉声问:
“病了?”
“是。想是近来天气微凉的缘故,加之……小元子曾遭受姚修容六十刑杖,与不知孰人的毒害,身子虚空,遭了凉风,故而如此。”
度千慎面色漠然,不动声色地说道。
听闻他言,夙帝微眯眼,眸中锐光乍现,威严的面容上露出深思。
度千慎微微抬眸,瞧向了夙帝面色,随即悄然收回。
夙帝思索了其中关窍,眉目沉沉,瞧着自己手下之画。
画卷之上,红墙银瓦,宫道青青,自墙后,宫院里伸出来一株白梨,飘着片片玉色的花瓣,而那墙下,有个小小身影,只浅浅临摹了背影,肩头之上微沾湿雨,和着梨花。妙书斋
心中,有一种极其浅淡的陌生情绪在悄悄涌动,复又散去。
他凝神细思,面容皆是威压。
那情绪虽然如此奇异,却并未脱离他的掌控。
他思虑良久,忽地沉沉出声:
“小元子额上疤痕,应已好全了?”
度千慎身子一僵,微垂眸,拂去心中惊浪,轻声道:
“是。”
夙帝回忆着方才那种自心上飞速略过的情绪,端威神色恢复平缓。
“规矩学得如何?”
“犹然不足。”
夙帝默然,目光微顿。
良久,他终究沉声道:
“无妨。”
那一声教度千慎冷然的心高悬起来。
“待人病体好了,便可带至御前。”
“度千慎,你正好便可有些功夫,替朕去办些别事。”
“再而,想来有你在前指点,小元子亦能学得快些。”
度千慎身躯紧绷,喑默许久,终于艰涩出声:
“是。”
夙帝轻颔首,目光渐渐落于画上。
作画之时才有的一点轻松之意不知为何忽然散得干干净净,在他心头,又萦绕起前些时日那种莫名的躁意。
夙帝面容威肃,无甚表情。
未几,他抬眸,低声道:
“你身上缘何有丝苦药之气?”
度千慎心中已然酸涩,闻言反而面色如常,无波无澜地出声:
“臣照料小元子,熬制药汤,故而衣袖间沾染了几分。”
夙帝微愣,侧目,沉吟出声:
“度千慎,想不到,你竟对这小元子如此另眼相待。”
度千慎维持恭顺垂首,并未否认夙帝之言。
夙帝亦有些奇异。
瞧着他沉默不言的样子,想到自己这个心腹素来冷然、无心别事,今朝竟替他人煎药,竟真是对那个小太监甚为在意。
他虽极不喜身边之人受他人影响,失了决断,但终究,一个小太监,翻不出什么大风大浪。
不过讨喜些罢了,度千慎自有分寸。
不过讨喜些罢了。
他莫名在心头重复了这一句。
撇去细微之感,思及京中近来由他办理的大大小小之事,夙帝面上微有缓和,涌上一丝欣慰,沉声道:
“度千慎,幸而朕身边有你这名得力之臣,竟胜过朝廷中多少空食俸禄之材。若非你,有多少事,朕真不知托何人去办。”
度千慎垂眸,声音如常,低沉磁性,不露情绪:
“为陛下办事,是臣之荣幸。”
夙帝目光悠远,不知不觉又落在了案上之画上。
未几,他抬眸凝视着度千慎,轻颔首:
“朕自然知晓你对朕一片忠心,这些,朕都看在眼里。”
度千慎刚毅的眉眼未动分毫。
“御前有小李子在,你归来劳累,便先回去休息吧。”
度千慎脊梁挺直,闻言,便行礼退出。
孰料在他出去之时,夙帝忽而出声,飘渺之声在殿内回响:
“你那个干儿子,教导御前的基本礼节规矩便可,不用太为难于人。”
“小元子年岁尚小,日后慢慢教来也就是了。”
度千慎心已沉入了谷底,面容愈发冷凝,只是他垂着首,教人瞧不清晰:
“臣知晓了。”
……
“我教你的,可记住了?”
阿房眨了眨水润的大眼,犹然惶然疑惑,轻轻出声:
“师爷,我记住了……”
那一对蝴蝶似的睫毛飞快扑闪,颤动不安的模样,被度千慎收入眼中。
他此刻心情亦是万般沉重,瞧见阿房疑惑不安,亦不曾出声解释。
而阿房自师爷说出那句,回来便会教她规矩的话语后,她心中便莫名忐忑。
缘何师爷要教导自己御前的规矩?
此刻,阿房回转心神,蓦地想起曾经师爷说过的一句。
陛下或想让她去御前伺候。
思及师爷当日的猜测,阿房水眸惊动,泛起涟漪,不由愈发白了小脸。
时至今日,她仍不曾真正瞧过陛下的模样,只是那日在殿中面见陛下的紧张敬畏,犹然在心头涌动,令她身躯僵硬。
而尽管她同陛下于宫道处相逢,她亦满心忐忑,心有惧怕。
陛下是天下之君,掌管万物,杀伐决断,威严肃穆。
而她只是小小太监,不曾想过自己会见到陛下。
而经受了此前的几番事项,在师爷这一方宫院之内,阿房的心不知不觉便如被拉住线的风筝,已不敢飞远飞高,只恐一日忽然坠落。
度千慎心中繁丝交错,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一张微白的小脸。
那张面上的稚嫩之气犹存,隐隐的灵气亦漾荡开来,令人见之心动。
他此番心绪凝重,既因不舍,亦因愁虑。
当日羌氏来犯,城池失守,山河破碎之景尚历历在目,他陪同夙帝这些年来,替他办过多少底下之事,何尝不知夙帝性子。
夙帝固执多疑,因了曾经之事,甚为厌恶有失分寸、决心不稳之人,恨不得将那扰乱人心之徒严惩不贷。
日后小元子于御前……
他自己自会把好分寸,不致失仪。
只是夙帝……
夙帝自己尚浑不知晓,而他却已自他近日神态中窥破了几分。
夙帝心有躁闷,处理朝政端威严肃,尚不显于前。可他身为夙帝心腹,如何看不出来,夙帝已心有思绪。
若有朝一日,夙帝知晓小元子可乱其心,又将如何处置?
而这自先皇颁布的龙阳之禁,又要如何成为迫害无辜之人的枷锁。
他此刻亦是酸涩非常,痛意杂糅。
“……夜色已深,你早些睡。”
在灯下,那张刚毅的面容格外模糊不可辨认,教人难以看清神色。
未几,他终于艰涩地说了那一句。
阿房玉白的面上仍有些明晃晃的忐忑,她眨巴着眼,看着师爷,最终却也不再询问,只乖巧点头:
“是。”
“师爷……你也早些睡吧。”
她仰着面容,眸子如水,盛放着他冷凝的面色。
度千慎沦陷于那双晶眸之中。
随即,他轻颔首,放下茶杯,走到门前,看了看外边沉沉的天幕。
虽是月夜,却昏暗非常,沉寂十分,无风在耳,万物喑默。
一切,亦如此后会令他心绪沉重的日子。
他高大的身子默然地立在门处。
阿房眨眨眼,走近几步,到了师爷身边。
师爷身子很是高大,而她个子太小,便只能仰首,看师爷凝滞的神情。
见师爷面色不明,阿房心里愈发隐隐的惧怕不安。
“师爷……”
她仰着雪白的面容,在这昏昏月色之下,仍十分莹润,灵气非常。只是,那花瓣似的唇轻抿着,散去了一些血色。
度千慎侧首,无言地俯视着她。
她正仰面,毫无保留地望着他。水光潋滟的眸子里满是孺慕和依赖,还有,不知未来的忐忑。
这样的一张面容。
这样一张令他无比心悸的面容。
他垂下眸子,目光如同暗潮涌动的漩涡。
终于,他缓缓呼吸,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来,一瞬间,轻轻触了一下阿房柔软的面颊,擦过了娇嫩的唇。
那样快,那样柔,像轻风拂过平静的湖面,尚未带起一点涟漪。
“但愿,一切如常。”
话音戛然而止。
后面的话湮没干净。
阿房犹然忐忑地立在原处,看着师爷那挺拔如松的身影迈步回房。
她回到屋内,甫一坐下来,思及师爷今日的言行,心口那种前途不明的渺茫惧怕又如潮水般翻涌上来。
烛光之下,那张白如玉质的脸蛋沾染了惶然,透彻水润的眼里激起了点点波纹。
阿房抿了抿唇,不知不觉地抬起手来,捂上了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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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第三卷(32) 阖宫各负千秋锁免费阅读.https://www.doucehua.x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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