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精干锐利的眼微微放空,泛着丝丝红色,随即,眸子移转,瞧着榻上面色已褪去红潮的人,凝实的面上稍有松懈。
终究还是熬过了今晚。
天色微微发亮,晨光微黄,天际一片霞光,火红日头在一点点升起,光明普照大地。
他闭了闭眼,回首深深看了一眼榻上面容惨白的人,艰难地呼出一口气,走了出去。
出得庭院,外间却站着一个他不曾见过的小太监,看见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度总管。”
他轻颔首,稍有松动的面容复又变得无比冷然,低声问:
“怎么?”
“回总管,奴才代楼大人之名,前来……询问小元子情况。”
闻言,度千慎拧起了浓密的眉,他默了会,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张从未见过的面容,冷声道:
“哪个楼大人?”
“前日陛下刚提拔的楼嘉邈,楼大人。”
度千慎微微眯起双眸,那一刹那,眸中凝聚的锐利的光似剑气般伤人,似要穿透眼前的人,洞悉一切:
“楼嘉邈?他来问这个作甚?”
那小太监心中混乱,额上被逼出了汗来,勉力鼓着勇气解释道:
“是楼大人曾听闻小元子为楼美人,他的妹妹请太医而摔伤之事,故而心中颇为挂念这个顾主的小太监。知晓小元子一朝被罚,到了总管这儿,便差奴才前来问询,他也好放心。”
度千慎面色不明,漠然无言。
那挺拔的身躯坚毅非常,良久,他垂着眼眸,掩去眸中锐光,低声道:
“小元子现今情形不明,要过了今日才算稳定。你回去回了楼大人,小元子尚会在我这里修养些时日,教他不必担心。”
那小太监显而易见地呼出一口气,挂上笑脸,道:
“奴才省得了。”
度千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随即越过,往齐瑞宫而去。
那小太监这会儿心有余悸地擦了擦汗,望着度总管离去的方向,缓缓松懈了心神,叹了一口气。
唉,若不是楼大人同楼美人偷偷会了一面,楼美人央求大人打探消息,他也不必跑这一趟,对上总管大人这样的威压了。
唉。
苦着脸,他也匆匆离开了。
宫道上,凉风习习,晨间微有冷意。度千慎迎着璀璨的朝曦,被金黄光芒覆盖的漠然的面容若有所思。
楼嘉邈。
小元子从未见过他,他也从未见过小元子。这点他十分确信。
那么……必是渐明宫里的楼美人同他私下会面了。
只是这个楼美人……
他拧着眉,眼微微眯了起来,那一双处于深思中的无波无澜的面容没有泛起任何涟漪。
旋即,他突地想到了什么。
两眉微平。
脚下的步子愈发快捷,挺拔的身躯修直如松。
在这宫里,他知道的太多了。譬如宫妃们的恩恩怨怨。
他能做的也太多了……譬如,掩下臣子同禁足宫妃会面之事。
但是有些事,他不能做,不能直接做,不能干净地做。
譬如,一个姚修容。
他细细思索,金色光芒下,那张面容却显得格外深沉。
待理清了计谋,他掀开眼帘。晨间渐渐变得暖融融的光芒盛进他乌黑的眸中,仍未能带去丝毫温度。冷然地想着这一切,他漠然地垂了垂唇角。
————————————
归来之时,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榻上的人,似失而复得的深邃与关注。
四下无人,那一双眼紧紧盯着那张泛白的面容,不受制约的眸光透出暗沉之色。
榻上之人白日里又发了一次高热,彼时,他在齐瑞宫,不能回来。
幸而,在太医照料之下,她挺过来了。
他微微屏息,修长如竹的手指微微蜷缩,一点一点地凑近。
终于,他极尽小心地,牵住了她泛凉的指尖。
榻上,阿房那透着稚气的面容仍白得吓人。那六十的刑杖结结实实地打在腰际,没有半分松懈。
看着眼前沉沉睡着的人,他的眸色愈发黝黑,心中只恨自己当初未能第一时间赶到,免去她将受的这一顿罪。
姚修容……
他在心里默默念了这个名字,缓缓掀开沉重的睫毛。
屋内烛火微暗,阿房仍在虚弱地垂着眸子,蝴蝶似的睫毛无力地停歇着,沉睡不醒。那泛白的唇有些干燥,微微开合,吐出轻弱的呼吸声。
他回转心神,专注地瞧她,低下头,看她同他交缠的手。
这是第一回。
心中剧烈跳动,那面上却似乎格外平静,未曾掀起一波一澜。他双目沉沉地看她,专注而深邃,像要将眼前人纳入眸中天地里去。
————————————
阿房终于真正清醒了过来。
她模模糊糊睁眼之时,只见房内点着昏昏的烛光。
那弱弱光亮之下,她苍白的面容玉似的莹润,干燥的唇瓣仍无血色,一双长睫掀开来,泛着金色,似神话般的羽翼。阿房凝神,微微眨了眨眼,看着那点光芒在眼前跳动。
再然后,她感受到一只手被什么轻轻牵着,不由微动了动。
随即,她便模模糊糊地瞧见了一个人,侧过头来,深深地瞧着她。
是……师爷。
那双渐有微弱光亮的眸子慢慢盈起了柔柔的水光,在灯下闪烁着醉人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吸了吸小巧的鼻子,抿着苍白的唇,睁着两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谁知就在他心神皆沉醉其中时,两行晶莹的珠泪倏地落下,像一下便敲在了他的心上。
度千慎方才被她手上极细小的动作惊回心神,一回首,见她发红的眼眶中漾着泪光,小兽般满含感激和依赖地看过来,看的他心中软得一塌糊涂,连那总维持着威严冷然的面容也格外柔和,如春风拂面。
他轻轻擦去她的泪珠,低声问:
“可是疼了?”
阿房微微摇着头,泪珠掉着,从小巧的下巴处流下。无论他如何擦拭,都擦不停歇。
“师爷……”
“在。”
他低低说着,那只牵住她微凉指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想了想,最终还是悄悄收回了,瞧见眼前人专注地看他,尚未觉察的模样,他垂下眼帘,面容不改。
“师爷……谢谢你。”
那轻软的声音带着鼻音,像一只无形的手捏在人的心脏之上,挤出无限的酸涩胀痛之意来。
阿房吸了吸小巧的鼻子,哽咽道:
“小元子,虽说过很多回,可是,小元子不知如何回报师爷,此生唯有做牛做马……”
“若非师爷,小元子不会在这里……”
她低低地说着,哭泣着的声音沙哑动听,轻软得毫不自知:
“师爷大恩大德,小元子会用一世回报,永远不敢忘怀。”
他垂眸,认真地同她深深对视,最终,他难耐地别过了头,低声道:
“我无需你的回报。”
那句话后,他默然良久,忍住心中上下翻涌的情愫和念头,直直地看着她。
他的手指轻动,在那样一双专注的含水秋眸的注视下,他心上酸胀,有些痒意。
良久,他的指尖终于在她清醒时刻,轻轻碰到她的手指。
但也只是一触即离。
那张无甚表情的面容微微凝滞,他微微喘息,低低道:
“我对你的好,没有……私心。”
————————————
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之后阿房的伤势便逐渐稳定下来,不再恶化。这样一天天养着,倒没有再出任何差错。
度千慎的这一方住处,为内里修养之人牢牢锁住了一室的祥和与安宁。
可屋外,现下里,这堂堂大总管、陛下跟前的第一人,三番五次地关心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又闹了甚大动静,特意将人从刑宫带回、亲自照料之事,已招致宫内底下人的窃窃议论了。
金午龙阳为禁,尤其在这宫墙内,更是忌讳非常。平日若有半点端倪,捕风追影的人立刻涌现。
只度千慎身份极高,按道理,不会不知晓这个禁令。一时底下人纷纷猜测,众说纷纭。
想他或是将人当个“干儿子”看呢。
可这情形也无人确定。
若为“干儿子”,为何当初不将人直接带至身边教导呢?
再而,旁人,哪里会对自己一个“干儿子”这样照拂——真真是百般考虑,万种关心。
宫内伺候人的,受伤吃苦已是家常便饭,即时被发落了也是有的,度千慎如何会不知晓?www.miaoshuzhai.net
这一个小太监受了些杖刑,他竟还教一个闲人能够修养这么些日子!再而,他素来最重规矩,谁料,已几次为这小太监破了例。
一时底下人既是羡慕,又是惊奇。
在这宫内,度千慎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如何能不知晓?
此刻,他垂下眼帘,眸光无波无澜,深深凝视着床上已睡着的小小的人。
为何不将人留在身边?
他也思索过。
……
因为清楚,现下要留,不能完全留下。
这样干净的人,只有一颗干净的心。谁对她好,她便能一世念着。
这样的人,终究不能长久留住。
看她稚嫩本分的模样,同当日为楼美人昏倒一事的行为,又见伤重之时仍记念楼美人,便知她极为顾主。
他便是借回报之名,也不能完全留住她的心神。
再而,那颇有手段、性情跋扈的楼美人这些时日以来,竟几次三番借一个小太监之口来问询情况,不依不饶,已令他心下微异。
同时,他心中也有了定数。
想来,楼美人目今姑且是个可托之人。
纵使眼前人曾说会尽一切回报他的恩情,楼美人,终究会分去她的心神。
他会等,等她的心神俱在他的身上。
此刻,心上之人正在熟睡,他忍不住闭了眼,缓缓呼吸。复又睁眼之时,眸色已深沉许多。
小元子。
他低低呢喃,面容无波无澜,手指却情难自已地伸出,轻轻划过阿房稚气纯真的眉眼。
这一刻,心口沉重的思绪渐渐弱化,缓缓涌上一股隐秘的情愫与欲念来。
他伏下身,面色不明地细细看她睡着的模样。
近来,她好了许多,睡时痛意稍淡,因而睡着后,便显得很是乖巧温顺,如一只静静的鸟儿。那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那双透亮灵动、毫无杂志的水眸。她的眉毛也十分秀气,正轻轻舒展着,没有敛起半分。那面容也不再如当日般惨白,此刻带着微微的粉色,极其地……惹人怜惜。
这些日子以来,他只觉得一切都虚幻得似梦一场。
他真真正正接近了她,能够照顾、触碰、亲近她。
而她也真真正正地就在他的身边,走不了,离不开,长久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而纵使他已这样专注地瞧她,瞧了许多日子了,他仍觉得不够。
窗外红霞漫天,火似的烧着,看着教人心上生出一阵炙热之意,红红的光芒从窗外溜进,映照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于背光处投下一片暗暗的阴影。
阿房的唇微微启着,无意中能瞧见一点粉嫩的舌尖。
那一双看向阿房的眸中在悄然间,满是正剧烈涌动的情绪。
度千慎微微拧眉,沉沉如墨的眸一点点闭上了。
他面色不明地调息。
而阿房昏沉睡着,毫无所知,面上满是纯质与平和。
他竭力克制,可贪念却在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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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第三卷(15) 阖宫各负千秋锁免费阅读.https://www.doucehua.x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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