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蹄落在荒草地上,踏踏飞奔去的速度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随着玄机的驾声,背驰着界碑的方向更加快速远去。
那高耸在荒草间的破败石碑,依旧岿然。
玄机并有注意到,原先还在和自己挣扎的霍青鱼,此刻已然逐渐没了动静,她鞭打一声白马之后,气不过道:“枉我把你当作自己人。”
霍青鱼没有回应,更甚至他双手像是忽然没有了力气一样垂摆了下来。
玄机见状,咬咬牙收缰住蹄,看着趴在马鞍上这个男子一动不动的背影,“霍青鱼,咱们的账还没清算,你别装死啊!”
没有回应。
玄机又禁不住“喂”了一声,“是你不义在先。”说着的时候,玄机的话语戛然而止,她看到白马鞍上有一滴滴的血迹流下。
玄机惊疑的将霍青鱼一翻过身来,却是整个人都惊呆了,“你?!”她赶紧催老白停了下来,呆呆的看着昏过去的霍青鱼,惊愕得不能言语。
只见此时的霍青鱼,以他眉心为中心点,开始有一道道灰色的裂缝散开。肌肤龟裂斑驳出了一块块棱形的模样,就像是肌肤被强行破开的痕迹,裂口呈黑褐色布满整张脸,像根爪一样朝着脖子下面蔓延开去。
这破碎斑驳的裂口,如破碎的大理石般,开始有一滴滴的血液从裂口处往下滴淌,鲜红染得白马不再如雪。
这种情形,玄机是见过的!
曾在记忆中,她见到过霍青鱼拼命的带着自己狂奔出不荒山,一踏出不荒山,他也是开始如此满脸斑驳裂开。
她曾怀疑过自己和霍青鱼曾相识,甚至不止相识。
可她与霍青鱼又像是不曾相识,直到这一刻,玄机忽然觉得自己跳动的血脉里容纳的记忆被唤醒,她忽然慌张了起来,抬起霍青鱼的头让他看自己。
“霍青鱼,不许你死。你醒过来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谁?”
霍青鱼艰难的启齿,可未曾开口,牵动脸上的肌肤又有豆大的血滴了下来,玄机怔住了,记忆中闪过的画面也曾如此。
就在玄机怔忡的当间,远处有马蹄声近,马上青衫似松,斜倚一株碧。策马行来的时候蹄声有些慌乱的在四周踢踏,似是在寻找。
待及近了看,却见是寇占星!
“你这一路真叫我好追,你……”寇占星话还没说完,径自掠过玄机戒备看向自己的目光,落到霍青鱼的身上。
寇占星一脸斑驳带血的模样,大惊失色,“你想弄死他呀,赶紧掉头回去,不荒山的人,越碑则死,这是千百年来的诅咒。”
越碑则死!
玄机第一次听到这种话,按照霍青鱼之前说的,只是说这里的人无法出不荒山地界而已,却从没听过越碑则死这种说法。
可看眼前霍青鱼的状态,寇占星的话已是毋庸置疑。
玄机心中还有气恼,但还是一咬牙跨上马背,调转马头朝着界碑的方向重新奔跑了回去。
寂寂夜色,疾疾鞍马错。
白马去而复返,四蹄飞起时,马肚掠过身下荒草,再度跃过不荒山的界碑,依旧飒沓如流星!
玄机注意到了,越往回跑,霍青鱼身上流淌下血迹的速度就越缓慢。于是,玄机干脆将方向掉转回到不荒山的方向去。
策马奔蹄,老马速度不遑多让,就是后面的寇占星想要追平,也是难事。
到了山门前,守夜的土匪人抬着火把和玄机照了面、对了口号,而后便将拦马给撤了,任由玄机踏马回营。
玄机将霍青鱼带回自己的院落去,那里安静一些。
在下马的时候,玄机有注意到霍青鱼虽说是晕了过去,但马鞍上再没有血迹滑落,心里稍稍落了地。
当寇占星本想过来帮忙将霍青鱼背进去的时候,玄机却一把将霍青鱼看扛起。寇占星讷讷的看着玄机扛霍青鱼进去的身影,有些不知所然的竖着拇指。
“阁下真乃,乃乃女中豪杰。”
玄机将霍青鱼放平在外间的一张罗汉床上,她看着霍青鱼不再渗血,却仍旧有斑驳痕迹的一张脸,狐疑的问:“这张脸,还能用吗?”
寇占星看了她一眼,“我发现你这人真奇怪,不关心他这条命还能用吗,关心他这张脸。”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葫芦,从里面倒出一颗丹红的小药丸给他喂下。
他瞅着,这小子也是平平无奇嘛!
玄机瞥了他的药丸一眼,又问:“这什么东西?”
“凝血丹,不知道管用不管用,反正止血效果好。”寇占星随口应了一句,也不管玄机是否看他顺眼不,兀自坐在霍青鱼的跟前,仔细端详起他这张脸来。
“你刚刚真是太危险了,不荒山地界有传闻,他们是一群被诅咒的人,世代只能守在这个破地方,出不去的,除非死人!”
寇占星捏着霍青鱼的下巴啧啧称奇,“早就听说这里的人不能出界,原来真的会爆开!”
玄机心里一动,但却不管他。
刚才一直紧绷着没有发觉,这会玄机才觉得手脚皆痛,不是皮肉之痛,而是那种骨架受损,感觉自己随时会绷断了的那种摇摇欲坠的痛。
在玄机一转身的时候,从身上掉下了那枚小红鱼的吊坠。
玄机一见到这红鱼,眼眸又倏然一冷,“他这条小命最好给我保住,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
寇占星看向玄机,见她身上到处是伤,又低下头在自己身上到处找,“我那本书呢,怎么这会找不到了,知道你是邪,你的伤……”
原本还在怔忡中的玄机,听到寇占星这话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箭步冲将上前,指骨如钳,一把擒住了寇占星的喉咙。
“你到底是谁?”玄机忽然凌厉。
刚经历过一场厮杀,玄机此刻犹如惊弓之鸟,任何知道自己身份的人,都不能懈怠。
玄机这一捏,寇占星只觉得一阵窒息,他憋得舌头都快伸出来了。这会情急,寇占星倒是从怀里取出一本书,晃着那本书,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家,家父……”
“家父寇、天、官!”
寇天官!
这个名字让玄机忽然一震。
“为什么,为什么寇天官能离开不荒山,我就不能?”
记忆中,霍青鱼曾撕心裂肺呐喊出的这句话,玄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的。
玄机松开手,寇占星登时蹲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玄机垂首看着他,目光没再那般凌厉,但是却多了几许漠然。
“说说吧,你是谁,想做什么?”
她走到桌子边上坐下,抬起一脚搭在旁边的椅子上,脚踝上的伤情顿时呈现,破开的肌肤没有经过处理,已经从脚踝到小腿快速的翻开了。
在灯光下,翻开的皮肉下的金属呈现出一种格外的魅力,钢铁的强硬以及独属于女子那种坚韧的柔美集于一体。若是仔细看,还能够看到里面那些骨骼脉络金属纹路,在其转动期间以极其轻微的幅度在振动着。
简直把寇占星给看呆了,甚至都忘了玄机在说什么,迳自从地上爬起来凑到她跟前去,想上手去抓又怕破坏了眼前金属构造,两只手就这么凭空小幅度的挥舞着,莫名的激动。
“简直不可思议!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研究一架活的机械人。诛邪司那帮傻瓜整天只知道杀杀杀,他们懂什么,这才是世界上最绝美的尤物,得好好研究……”寇占星眼带精光,简直能以极其兴奋的神态来形容他此刻,完全没有意识到玄机此刻眼中带着的杀机。
但当他抬起头来与玄机冷酷的目光相对的那一刻,犹如被一把罡刀悬在顶上给骤然惊醒。
未等寇占星开口,玄机已经率先低身凑了过来,一把拽在寇占星的衣襟上,将他往前拖过来,“我如果没记错的话,第一次在红崖客栈见到你的时候,你说,你也是诛邪司的!”
她怎么那么大意!
知道她刚被诛邪司的伤成这样,寇占星脸一跨,“我发誓,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寇占星的发誓,似乎在玄机看来,并不是那么有分量。
寇占星被玄机盯得浑身不自在,也只好收起那副吊儿郎当,认命道:“对!我秉承父志千里迢迢来到不荒山,是为了诛邪!”
觉察玄机神情有异,寇占星立马解释:“但不是你看到的那种诛邪,诛邪司那帮人脑袋带愣的,说不通,只知道杀杀杀!这不是办法,咱们得先找到根源,根源就在龙脉!”
龙脉!
总算说到根源处了。
玄机松开了手,“继续说下去。”
寇占星吃惊,“你相信我说的?”
他这番理论朝诛邪司那帮人说了不止上百遍,但诛邪司有一套体系,多少年了都是如此,岂会相信他一个不学无术的人。
玄机低头看着自己肌肤被割开的地方,那里血迹已经干涸了,凝固的血液斑驳得狰狞一片。
她依旧能够感受到炙烈的痛,如同她机械的身躯里,依旧潜藏着的一颗炙热的心一样,她的思想、她的灵魂是自主独立的。
如同她,是真的存在同样的道理。
失神的这一瞬,玄机的眸光黯淡了下去,她至今觉得,自己是个人!而后她又扬起头来,却又神采飞扬,“因为,我也在找龙脉。”
寇占星呆呆的,情绪似乎未能跟得上玄机这番话。
从满脸杀意,到失神黯淡,刹那间又恢复往日飞扬的神情,寇占星心里兀自喃喃:这分明就是活物,机械哪有这般灵动?
可当玄机又着重说了一句:“我要重新打开龙脉。”
寇占星才如梦初醒,他赶紧咽了咽口水,赶紧拿着自己手中的那本翻得破旧泛黄的“天官一册”使劲的倒腾着。
玄机拧眉看着这家伙,眼里有藏不住的嫌弃。
这会的寇占星在她看来,就像是临考试前熬夜点灯补作业的超差生,她甚至在怀疑这人说的话,有几分能信。
“家父所留天官一册,册中有云:龙脉非正地,产邪须诛之!龙脉毁,邪尽!”他翻开第一页伸在玄机的跟前,用手指着上面的字认真说道:“叶轻驰那帮人都错了,邪杀不尽,按照父亲所言每隔一段时间要是能打开龙脉的话,里面依旧会走出源源不断的邪出来,唯有毁了,才能彻底断绝。”
然而,他忘记了一件事,玄机是邪!
玄机看着这上面力透纸背的两行竖字,神情忽然让人难以揣摩了起来,只喃喃着最后一句,“龙脉毁,邪尽!”
“也就是说,你不杀邪,但做着和诛邪司一样的勾当。所以,你我还是死敌呢!”玄机说道,恍若一笑,又似乎没笑,“你忘了,我也是邪!”
霍青鱼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应该在一架机械人面前说这些,这是明摆着说我要杀你的蠢话吗?ωWW.miaoshuzhai.net
他豁然将那本“天官一册”收起,为了小命不栽在玄机手里,赶在她暴怒起来之前,他赶紧摇头,“非也,我是上天派来拯救你们的。毁了龙脉,世间再无新的邪出来,你们藏得好一点,诛邪司那帮家伙以为天下邪死绝了,说不定哪天皇帝就下令废除诛邪司,到时候你们就彻底安全了。”
玄机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她收回了脚忽然站了起来,“你以为,邪就不杀他们?”
玄机此刻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她脸上又是这副还带着血的模样,渗人得紧。寇占星吓坏了,一味往后退,赶紧胡诌道:“家父生前誊抄出些许图纸,册中有交代如何修复你们的伤,或许,或许……在下,尚有用处?”
玄机本想上前的脚步停止了下来,寇占星这话倒是让她慎重思量了起来。
她们对上诛邪司的话,有压制性的劣势,但也未必没有优势。但是,如果她能一直保证身体的养护到位,以钢铁之躯对上诛邪司血肉之躯,何尝不是一种压制性的优势?
于是,玄机忽然勾起一抹笑,却又不咸不淡的开口,“哦!”
“哦?”寇占星简直想哭。“哦是什么意思啊大姐?”
玄机乜斜着他的,伸出手往外面指,“出我院子往右拐再往右拐,有间乱七八糟的屋子,里面有个长得像葫芦一样的人,你别管他,他里面有家伙事,拿了过来帮我疗……疗伤!”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构造,勉为其难的这么称呼吧!
寇占星听了半天,似懂非懂的点头,然后跌跌撞撞起身出去。
在寇占星走到门前的时候,玄机又叫住了他,寇占星停下转头,等待玄机下一句的吩咐。
可谁知道,玄机却陷入了沉思当中,少焉,她才犹豫着启齿,“别让他们知道,我是邪!”她说着,目光带着严肃落在寇占星身上。
不荒山山上的人,她到底还是信不过。
霍青鱼尚且能出卖自己,那群乌烟瘴气的土匪,又能信得了多少!
寇占星颇为意外,但没问究竟,只是轻轻的“哦”了一句,便推门出去了,徒留玄机一个人在那里,怔怔的看着自己的伤口。
寇占星在这山寨里转了几圈,为怕被巡逻过喽啰误伤,遇到人就喊一句“你们大当家叫我来的”,最后总算顺利找到那间乱七八糟还有个长得像葫芦的男人。
房间里简直是个工具窝,刨木的钉铆的钻孔的石锥等等,应有尽有。但架不住整个屋子邋里邋遢的。还有尤葫芦一双死鱼眼盯着自己的那一张莴瓜脸。
寇占星觉得玄机形容得真到位。
进了葫芦屋子里,寇占星按照书里所说的,尽量找能够修理的工具,一边翻腾一边喃喃道:“你们大当家真没形容错,阁下长得……真像颗葫芦。”
尤葫芦抱着工具睡到一半,忽然进来一个陌生男子,一边拿东西还一边损自己。尤葫芦不忿了,吼上一句:“你谁呀?机姐叫你来骂我的?”
寇占星这才想起自己鲁莽,兜了一堆能用的不能用的工具之后,临出门之前对他草草作揖,“在下寇占星,你们大当家的好朋友,她叫我来拿的。”
尤葫芦看到他怀里拿着自己修武器的工具,“你拿我工具作甚?”
寇占星想起玄机的吩咐,愣了一下,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是修,修椅子用的。”说完,他怕露馅,赶紧跑出去。
尤葫芦在那里兀自震惊,“大半夜的,机姐要修椅子?”
寇占星回到玄机房间的时候,冒冒失失,将那些工具摆放好,又不断翻着那本册子,玄机都忍不住翻白眼。
自己是不是身上零件坏了,才会相信这人?
却听寇占星摊开里面一张纸,玄机看上一眼便挪不开了。
的确是一张图纸,还是一张机械人身体详细拆解的构造图,上面机械零件,细到齿轮轴承的契合,严丝合缝,这种巧夺天工,玄机只在她的时代里看过。
玄机先前的所有疑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在这样的朝代,能画出这样一张构造图的,寇占星的父亲,绝非泛泛之辈。于是,玄机放下狐疑,伸出脚来让寇占星掀开自己的伤口,开始给自己断裂的钢架重新拧好上锁。
要说寇占星有这天官一册,应当是对邪有十分的了解。
可看寇占星此刻笨手笨脚,连拧一颗螺丝都要研究好久的样子,玄机又觉得,还不如让手工达人尤葫芦过来看一眼图纸。虽说他是古人,但以葫芦的天赋,他学肯定更快些。
于是,玄机就在咬着牙忍受寇占星“学习”的过程中带来的痛苦。
玄机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一个机器人,为什么也会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寇占星用石锥给自己即将断开的钢架重新钻孔连接的时候,玄机只死咬着牙关,好几次忍不住想叫出来,只能低下头咬住自己的手背。
这该死的寇占星,他一定是故意的。
有豆大的汗珠从玄机的额边落下,她的目光无意中又落到了躺在床上的霍青鱼身上,忽然之间,玄机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痛楚。
如此斜眼看去,一眼只看到霍青鱼一边的侧脸。而霍青鱼脸上黑色伤痕,因为回到不荒山地界里来,竟然开始慢慢的变淡了,可能需要不了多久,他的容貌又能恢复了吧!
然而,这个男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让玄机觉得,他这侧脸比起正脸更显几分卓卓。
霍青鱼如清泉粹玉般的话语依旧还在耳边萦绕。这个会与自己同样感到兔死狐悲的人,在某一瞬间,玄机还是觉得不荒山罡风烈日的吹拂下,他还是记忆中那个无邪澄明的男子。
“你一个晚上,都没离开?”
“不荒山土地贫瘠,生来便不容易。落到邪的手中如此死去已经是不幸,再暴尸荒野,未免太可怜了些。最后替他们收一收尸,也算我们身为守墓人做了该做的事!”
“刚才那块红石啊,我看你想佩在身上的样子,圆咕噜的一块石头多不方便。磨成红鱼石坠,方便佩戴,还好看。”
“不荒山无别物,唯有红石,青鱼!”
“收了此物,权当今夜在山下对你的不信任道歉,可好?”
玄机想着这些,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拽住了那枚红鱼吊坠。玄机越看他这张侧脸,越觉得怒火在燃烧,浑身颤抖着,一痛之下,又带着怒愤然将这枚红鱼朝霍青鱼那边扔了过去。
她朝霍青鱼愤怒道:“狗男人,等你醒来,我定要亲手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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