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过再没发现别的线索,贺兰瓷本以为陆无忧他们今晚就该回去了。
谁料,等他们恭恭敬敬把叶娘的尸首又埋回去后,走出坟地,便围在一起研究起了那张地图。
叽叽喳喳,七嘴八舌。
有上京口音,也有益州口音,好像刚才在坟地里不敢太冒犯,这会全无所顾忌了。
“水路,这线一定是水路,江安城附近有这么多水路的肯定就是西郊了,但那边决堤水刚淹过……”
“我看肯定是陆路,这边上纵横交错肯定是块田垄……”
“不对,都不对,我看比较像冒安那边……”
子夜里点着灯,大晚上跟幽冥燃火似的,鬼影憧憧。
陆无忧摊开益州与江安城舆图比对,语气淡淡道:“你们尽管随意提,反正只有一种可能,说错的待会找块空地,挖个坑,鼻上插根管子把自己埋进去,十二个时辰后才准出来。”
众人:“……”
刚才四周还吵吵闹闹,几乎瞬间安静下来。
陆无忧继续比对着,又道:“说对的,一百两。”
顿时,探讨的气氛又热络起来,但明显比刚才小心谨慎许多。
贺兰瓷跟在旁边,不由探头道:“……我也能参与吗?”
众人:“……?”
“你凑什么热闹。”陆无忧头也不抬道,“你想要,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众人不约而同咳嗽的咳嗽,看天的看天,看地图的看地图,脸上的表情却都带点揶揄。
贺兰瓷有点想挠他。
“……你说胡话也得分点场合!”
陆无忧稍稍抬眼道:“我……”看周围人的神情,他也咳嗽了一声道,“都给我专心点看图。”
最后圈定了几个可能的地点,研究出条线路,便打算一个个去探。
贺兰瓷总以为他们该回去了,都快寅时了。
不料陆无忧还未登马车,便对她道:“为防夜长梦多,我们打算现在就过去,你要是累了便叫人先送你回楚府。”
贺兰瓷纠结了一下,还是叹着气道:“来都来了,善始善终吧。”
郊外,他们又走得是小道,不免颠簸,大晚上更添几分心惊肉跳,还有一直奔波不停歇的疲倦。
贺兰瓷扶着车壁稳住身形,突然若有所感道:“若要查案,都会如此吗?那我爹他……”
陆无忧知道她想问什么,道:“实际会更麻烦繁琐,我们只是偶一为之,算不上累。不过在地方上若要有政绩,一定会比在上京更辛苦就是了。”说完,他才转眸看她道,“你要是困了……就趴我身上睡一会。”
贺兰瓷道:“我不……”
陆无忧轻笑道:“逞什么强呢,看你眼皮都打架了。”
贺兰瓷挣扎着道:“那我在你肩膀上靠一会,就靠一会……”
“行了,过来吧。”
应声,贺兰瓷青丝流泻的脑袋轻轻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少女合着眸,精致的脸庞写满疲惫,很快便呼吸轻缓起来。
今夜无月,马车外的夜空沉得更加死寂,路过之处,遍地无声无息亦无灯。
陆无忧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大半夜跑出来追查消息,但还是头一回觉得有人相陪是真的挺不错。
好像路不是一个人走,再长也都不觉得漫长。
贺兰瓷迷迷糊糊醒来时,天色尚黑着。
陆无忧正扶着她的肩膀,想把她放到另一侧,见她苏醒,道:“我们已经找到第二处了,第一处是片湖泽,料想他们再怎么藏东西也不至于藏到水里去……你要下来看看吗?”
贺兰瓷点头。
下来才发现此地是一处小村庄,茅草屋稀稀疏疏立着,且都间隔甚远,大半夜也几乎见不到什么往来行人。
比对着从叶娘身上拓下来的地图,甚至可以确定是哪一户。
既然来了,也不在乎打搅了。
陆无忧示意人上前敲门,就在此时,只见村中一个似是巡夜的人过来道:“你们大晚上要找谁啊?那住了个疯子啊,你们确定没找错?”
疯子?
难不成又找错了?
陆无忧温文道:“感谢这位乡亲告知,不过我们还是先问过再说。”
门敲了一会,都无人应答。
陆无忧便又耐心地敲了一阵子。
“啊啊啊啊鬼来了啊啊啊啊,半夜鬼敲门啊啊啊……”
门骤然打开,却响起了一个极其古怪却又嘶哑的声音。
陆无忧把贺兰瓷往后挡了挡。
只见一个佝偻着背的怪人从门槛里迈出来,有人即刻点起了灯,灯光映照着他的脸庞,来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神情痴痴呆呆,口角流涎,看年纪得有四五十岁,模样竟还有几分吓人,无怪乎别人把他当成疯子。
他看见门口围着的众人,嘴中发出“咯咯咯”的怪笑声,极其令人不适。
有人当即控制不住想揍他。
被陆无忧止住了。
他依旧很客气道:“我们受叶娘指引而来,因事出急迫,不免打搅主人休息,还望见谅。不知……”他压低声音,“关于沈一光沈大人有没有留下些什么?”
那怪人似乎怔了怔,随后又大笑道:“哈哈哈哈什么叶什么大人,不知道不知道!嘿嘿嘿嘿……我是疯子,你们来找疯子问话,你们也是疯子……疯子哈哈哈!”
在寂静夜里,竟还有几分毛骨悚然。
“……真的不能揍他吗?”
“我快忍不住了!”
贺兰瓷也有点不适,可她仔细去看,发现这人骨瘦如柴,遍体是伤,手上也全是细碎未处理的伤口,眼瞳底下发红,隐约布满了血丝,瞧着又有几分可怜。
她走过去问那个巡夜的人:“他是怎么疯的?”
巡夜的人方才没看见她的脸,此刻看清,顿觉紧张,结结巴巴道:“不、不知道,他来时,就、就疯疯癫癫的。”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挺久的……兴许是被家人遗弃的吧,我们有时看他可怜也会送些吃的,但最近我们这虽没受灾,但也家家户户都紧着粮……唉,夫人你可离远点,免得被他伤到了。”
陆无忧刚想再开口,贺兰瓷已经送别巡夜的人,走回来道:“要不让他吃点东西再问吧。”
路上都带了干粮和水。
陆无忧颔首,那怪人却不肯接,道:“哈哈!不吃不吃!快走快走!”
从干粮上掰下一块,塞进嘴里,味同嚼蜡地咬了一会,陆无忧才道:“你是不放心,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们?既然来了也不妨跟你直说,我们是京里来的,专为查沈大人的案子而来,你要什么证明都有,也不用担心会牵连我们,我不是沈一光,自有能安全逃脱的手段。”他递过去那块干粮道,“也不用在我面前装了,我目力过人,一开始就看到你警惕地打量我们,不是真疯。干粮没下毒,我夫人怕你饿着,放心吃吧。”最后一句,他说得很温和。
刚才还癫狂不已的怪人突然安静下来。
“你是……陆无忧陆大人?”
陆无忧一笑道:“我还以为你看到我夫人就该明白了。对,我没死,查完这件事,不日便会返京,也不算什么秘密。”妙书斋
怪人嘶哑着声音道:“敢问陆大人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说来话长,不过线索确实是从叶娘那里拿到的。”
说着,陆无忧摊开那张拓下来的地图:“也不算太好找。”
怪人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静静看了一会,忽然眼泪潸然道:“……是我害了沈大人和叶娘!是我害了他们啊!”
众人一时皆惊,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嚎啕起来。
更令人没想到的是,只听沉闷的“扑通”一声,这怪人竟一下跪在了地上。
膝盖触地,激起尘土飞扬。
他本就佝偻,哭泣时俯低了身子,像是整个人都蜷在地上,竭力压抑着哭声,肩膀不住耸动,声音嘶哑难听。
在天色还未亮的夜里,比之在坟地,更像是鬼怪哭魂。
贺兰瓷和陆无忧一时都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等这个怪人哭够了,声音渐低,陆无忧才弯下腰,扶着他的肩膀道:“所以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怪人用皴裂的手抹去眼角的泪,才哑着声音开口:“小人名叫王义全,本是布政使蓝道业手下的吏官,几年前他刚调来时我们还觉得他为人和气,然而一次无意间小人发现朝廷拨下来赈灾的粮款被支走了大半,虽然小人知道官员贪墨本是常事,但这也太多了……那年饥荒严重,道路两旁都是卖妻卖女的,便宜得甚至不足一两,还有更惨,譬如易子而食或是……然而无人上报,入夏时还要照常征税……但因为朝中有人,不止没降下惩罚来,考绩竟还评了个良上,这实在荒谬。小人良心不安之下,才知道如今益州官场上下沆瀣一气,这样的事并不在少数。”
“……后来小人又遇上了在其他官员手下不忿的人,便暗地里收集证据,只待能遇上个好官……可我们等了许久,其中还遇到了一个口口声声说能帮我们伸张正义,却转头把我们卖了换取好处的贪官……我们死的死,抓的抓,小人也只好躲到这里装疯卖傻,好不容易遇到沈大人,沈大人……”
他哽咽着无法说下去。
王义全还依稀记得那位冷肃清癯的大人扶起他的手臂,目光郑重而端凝道:“你放心,东西先留在你这,本官就算不惜此身,也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将此事上达天听,还益州一片清明。”
沈一光仍穿着士子的澜衫,虽已为官,犹带些许书生气。
好像坚信这世道天理昭昭,仍有浩然正气。
他身侧也还站着那位容貌娴雅温婉,手捧琵琶的女子。
她目光亦温柔坚定地望向沈一光,像流水般,无断无绝。
“我在益州无可信之人,为防我出意外,后人再无可查,便只能将此地的位置刺到你身上。”沈一光回望向她,轻声道,“叶娘,你可愿意?”
叶娘微笑着道:“妾身心甘情愿。”
“这药水刺到身上,可能会时时作痛。”
“那又如何……”她信手拨着弦,琵琶声轻灵雀跃,笑容益发明亮,“大人为国为民,有青云之志,不惜此身,妾身亦然。”一连串的曲音,从她指下流泻,“大人还要再听妾身弹一曲吗?此曲是我所作,只为大人而弹。”
那时他们站在一起,何其登对,宛若一对璧人。
“是我害了他们……”
说完,王义全又俯倒在地,泪如雨下,顺着他憔悴沧桑的面庞一行行滚落。
“沈大人本想写奏章上禀,结果他的下仆得知,察觉沈大人仕途恐怕不妙,便将之告密给了江安知府,换取前途富贵,沈大人便遭了毒手……听闻陆大人到此,也在查益州贪腐,陆大人是贺兰大人的女婿,定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好官,可小人实在不敢再叨扰,生怕大人也……”他拭着模糊的眼眶道,“没想到还是听闻大人的死讯,夫人到此我们也想劝夫人早些离开……可能益州也就只能这么烂下去了吧,毕竟、毕竟……”
贺兰瓷深吸一口气道:“不会如此。”
陆无忧转眸看了看她,随即笑道:“你放心,我与沈大人不同,不会那么轻易被害……我既然已经得知了此事,不管后面是什么人,这天都是一定要捅破的。你跟我仔细说说,我回去便写奏章……不光是你们所收集的证据,还有沈大人究竟是怎么被害死的,还有那位下仆又姓甚名谁,都一并说清楚了。”
“那下仆现下人就在江安知府的府上,至于证据……”他蹒跚着从地上爬起来,不一时从屋内拿出一个破旧的木盒道,“大人,这些是摹本,原谅小人实在不敢把他们用命换的证据轻易给出。”
“无妨。”
陆无忧随手打开,里面零零散散,有账本残页,有往来信件,有按着血手印的证言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能清楚看明白有哪些银子,在哪年哪月哪日,被以何等方式运出益州,沿途往来皆可查证,包括官员抵京时的孝敬上供,一笔笔都像浸透着血泪。
陆无忧仔细看过,一时失笑。
不光是益州布政使与平江伯丽贵妃的哥哥有牵连,几乎整个益州官场都多少有干系,丽贵妃受宠至极,和圣上身边的太监也大都交好,包括司礼监一众权宦,时时在圣上耳边美言,能将一个地方贪官污吏描述成重臣能吏,而顺帝又一贯握权甚重,并不完全听信内阁,还不时用内侍打压,如此一来,造就了这般地方毒瘤。
听闻平江伯在京郊修的那座园子,比之王府都更气魄奢华。
贺兰瓷也看了那些罪证,在回去的马车上一直沉默。
天色茫茫,东方将白,一轮日曜即将升起。
陆无忧道:“你一晚上没睡,该困死了吧。”
贺兰瓷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困,但不是很想睡。”她在衣襟里找了找,“这是我来之前,问我爹索要的,沈一光临死前最后送来的奏章摹本,我看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所以也一直未曾给你……他只是想做个好官而已……”
二十来岁中进士,去掉三年守孝,沈一光为官也不过两三载。
“……大雍会变好吗?”
陆无忧接过,打开没看两行,便发现贺兰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是一种隐隐约约含着期待的眼神。
她好像从没用这种眼神望向过他,很热烈,也很认真。
像有的人看见金银财宝一般。
陆无忧愣了愣,展颜一笑。
“会不会变好不知道,但不能让萧南洵上位是肯定的。”他抬了抬她的小脸,“贺兰小姐,要不你直说对我有什么期待吧,我努力看看。”
贺兰瓷把脑袋搁在他的手掌心上,想了一会,又缩回来道:“可能还是太为难你了。”
“也不算为难,只是从考上进士,到进内阁,目前最快的记录也需要几年,这还得是内阁无人,圣上破格拔擢,而且我年纪太轻了,文臣又不像武将,有军功可以去挣……”陆无忧顿了顿道,“但我答应你,只要我做一天官,便做一天好官,不管权位高低。”
贺兰瓷又把脑袋搁回来了,还滚了滚:“陆大人,你是不是应该更有自信一点。”
竟有那么一分像在撒娇。
陆无忧心口微动。
角度和位置也很合适。
但陆无忧只是捏了捏她的脸,笑道:“行,我努力早日官居一品,位极人臣,革新吏治,将贪官污吏全送进诏狱,治国平天下,为万世开太平。”
这话说得贺兰瓷也笑了。
笑过之后,她略略歪头道:“你是不是想亲我?”
陆无忧坦然承认:“嗯。”
贺兰瓷慷慨道:“那你亲……”
“亲一下。”
陆无忧说着,在她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贺兰瓷微微一悸。
只是很快,她又有几分惆怅:“是我胡思乱想,你尽力就好,不用变成……沈大人那样。”
“不,你对我有期待我还挺高兴的。”陆无忧耸肩道,“我也很庆幸,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有那样的结局。”
这是实话。
若没有十足把握,他也不会贸然来益州。
贺兰瓷反复思量了一会,斟酌着道:“你要是做沈一光,我也不是不能做叶……”
她居然微妙地理解了那种感情。
像是士为知己者死,又像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忽然还有了一点憧憬。
“行了,不用那么努力哄我做官了。”陆无忧伸手挡住她的眸子道,“快睡吧,免得回去之后引人怀疑。”
贺兰瓷略微不满道:“你让我说完……”
她还想再跟他表达一下。
可惜贺兰瓷又确实困了,被遮住眼睛,困意席卷而来,她一会便低着脑袋在陆无忧身上打点。
陆无忧干脆把她拽过来躺在自己膝盖上,伸手去给她脱绣鞋。
贺兰瓷大惊,挣扎着道:“……这不成体统!”
陆无忧道:“你都不是大家闺秀了,还在意这个做什么?”
“那也不……”
然而,陆无忧顺手就把她给按倒了。
贺兰瓷权衡过,确实没法在这里和他搏斗,又挨不住困意,还是蜷着身子,闻着陆无忧身上让人安心的气息,在他怀里睡去。
陆无忧指尖轻拂她垂下的碎发,心中异常平静且无畏,凝视了一会,居然也生出困意,便缓缓闭上眸子。
怎么可能呢,他不会成为沈一光,她也做不成叶娘。
他是要大权在握的人。
更何况,他也不会让她死。
马车颠簸中,有晨曦顺着车帘缝隙涌入,落在贺兰瓷的发梢与陆无忧的睫前,勾勒出彼此依偎的身形,一室静谧。
作者有话要说:益州线快跑完啦,点一下题。
不过,无忧的事业也不咋一帆风顺就是了恋爱倒是越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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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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