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博没有回柳州,而是先到了迁江。船刚刚抵近藏宝港,他便大吃一惊:两月前他来参加“水营成立”仪式时,这里还只是一片工地,现在竟幻化作一座兴盛的小城。百间房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各处烟尘滚滚升腾,最引人注目的是几十座大水车一线排开,把红水河岸都占满了。
等他见到金士麒时,更是目瞪口呆——
这位千户老爷正躲在一处大院儿的栅栏后面,手里拎着锤子铁钳,正在组装一匹小木马。
吴永博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这人确实是金士麒,如假包换。
这位老爷不但一身短打装扮,他身边还围着20多个小男孩,都是4、5岁的样子,正对他吵闹着,“你装得不对!反啦!”“金伯伯你出血了,疼吗?”“你倒是快点啊!”
吴永博忙上前参见:“金都司……我回来啦!”
“吴千总!”金士麒很惊喜,“这么早就回来?快进来!”
吴永博犹豫了片刻,便推开栅栏门走了进去,“都司爷,这些孩子……”
金士麒点点头,“都是我的。”
“都是……”吴永博立刻惊讶了,这繁殖力也太强悍了。但他仔细一看,那些孩子衣服粗陋、面容黝黑,都是些穷人家的娃娃。
“别误会。”金士麒解释道,“都是我所里的娃娃。他们的娘都被我雇去做工,我便帮她们带孩子。”
简单来说,这是个幼儿园!
修建幼儿园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金士麒要把女人从家庭中解放出来,把她们变成工人。他要榨干藏宝港的生产潜力,他连女人也不放过。
第一批女工已经在军械所上班了,最小的15岁,最大的50岁,三代同堂闹闹哦喳喳在一起很热闹。
就像当初训练那些山民一样,她们也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编制数千张竹席,制造“弹道测试场”的外壁。那是一种简单的竹编工作,但可以训练女人的熟练度、服从性和工作态度,还有她们对“工场生产”的认同感。等她们锻炼成型之后,就可以拉去生产军装、马具、藤牌、火箭和炸弹。
在藏宝港,女人能顶小半边天。
这就幼儿园的价值所在。妙书斋
金士麒的“幼儿园计划”在这个时代可谓是一种创举,但他轻视了一个重要参数——藏宝港的孩子数量。那些妇女们十四、五岁就嫁人,然后就敞开生孩子。金士麒招募了300个女工,但需要入园的适龄幼儿竟也有300个。金士麒只能忍痛从女工中抽调了30人,转职为幼儿园阿姨。
好在藏宝港有一些预留的厂房,只要修一道围栏、建一个厨房就能开业。几百个孩子圈养在里面,就像是一个小农场。大大小小的娃娃在里面奔跑喧闹嚎叫,真是触目惊心……
幼儿园匆匆建立,一切都很简陋。金士麒就发布了一道特殊的命令:每个入园的孩子都必须带一件玩具到幼儿园来。当时玩具属于奢侈品,寻常家庭也根本没有这个意识——饭都未必够吃呢,还玩具!孩子们入园的第一天,园里堆积的玩具可真是五花八门:鹅卵石、铁链子、车轮、竹弓(被没收了)、老鼠(活的)、陶罐、筷子、板凳、百虎齐奔箭(被没收了)……
如此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孩子却玩儿得乐此不倦。
金士麒是个好心人,便令人堆了一个大沙坑给他们,又锯了一些木块给他们当积木,小孩子们更是玩儿疯了。金士麒父爱萌发,又亲手造了一架小木马,便成了最受欢迎的一件玩具。20几个小男孩为这木马厮打了一天,最终把木马拽散架了。
此时此刻,金士麒坐在幼儿园的栅栏下面,一边修理那个小木马,一边掰着手指头给吴永博算帐:“女人好啊!基本工钱只要5钱,干得多给奖金,但还是比男工便宜。而且她们干活仔细,为了娃娃都拼命加班,我那弹道试验场本以为10天才完工,现在估计只要6天。我怎么早没想到女人呢,我真傻!”
金士麒还在感慨,旁边小孩扯着他吼道:“千户哥,快干活!别偷懒!”
吴永博谨慎地问:“那……金都司,那你每天就在这看孩子?”
“我是在放松身心。”最近他一直在忙技术的问题,火铳、火箭推进技术、压榨机、马车转向轴的材料尤其让人头疼,还有藏宝港的排水沟渠要重新挖掘,搞得他身心疲惫,因此才跑来偷闲。
“跟这帮小崽子打架,跟他们比赛堆房子,在沙坑里躺一会儿……我觉得自己也年轻许多。”
说话间,金士麒终于完成了那个小木马的改装,把它的四条都增加了三角形支撑,哪怕10个小男孩压上去也不会断裂。小木马刚一完工,一群臭小子都尖叫着冲了上去开始厮打。
“多美好的一幕啊!”金士麒欣慰地说。
吴永博凑近了,低声说:“金都司,我带来了一个消息,很重要!”
金士麒点点头,“放心,这里没外人,你说!”
“是丁老西!他把鲁白刀杀了。”
“啊,好啊!”金士麒心中甜蜜。丁老西,这个名字很亲切啊!
吴永博之所以提前回来,就是为了汇报广州的最新情况:失踪了数月之久的丁老西重现江湖,随后做了一连串的大动作。包括鲁白刀在内的几个成名角色都被干掉了,甚至两个广东官员也莫名失踪……
金士麒明白这是丁老西在反击。他在报仇,他在整顿自己的势力。
“我临行之前,丁老爷子还亲自来送我呢!”吴永博有些得意。
“倒是很给咱们面子嘛。”金士麒笑道。
“是啊,广州我去了六趟,终于见了一次本人。”吴永博感慨道,“他还请我问候金都司你呐。”
“他还说了什么?”
“没啥,只说了一些客套话。”吴永博又压低了声音,“都司,你还记得那天射了你一箭的小妞吗?她就一直跟在丁老西身边,你猜她是谁?”
不等金士麒说话,吴永博又立刻说:“算了你别猜了,你猜一百遍也猜不到……她是丁老西的外孙女!怪不得又那番容貌,啧啧!”
“其实我知道。”金士麒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把我是丁老西“外孙女婿”的事儿说出来呢?
“这你都知道?”
“后来我还见过她,还传了一些消息给丁老爷子。”金士麒轻描淡写地说。
吴永博满脸的惊讶,“怪不得……丁老西提到你的时候……好像很熟络的口气。”
“有些事你不要外传。”金士麒斟酌着词语。“丁老西除掉鲁白刀一事,我也略知一二,还出了一些力。”
“出力?”吴永博更是震惊。在广州的半个月,他几乎没离开金士麒啊,怎么被瞒骗过去了?
“那老家伙很感激我,你猜他拿什么谢我?”
“……不敢猜!”
“咱们的运盐生意,他许诺1石盐私分我3两银子。”
“私分!3两!”吴永博惊呼,心想金都司你这也告诉我?“那一年就是十几万……你!你岂不是赚翻天了!”
金士麒暗中好笑,心想你若知道我得到了什么,岂不是要吓死过去。他却又说:“我没答应他。”
“为什么!”吴永博崩溃了,心想:你呆吗?
“你当我呆吗?我当场就看透了他。3两银子是他的全部利润,又岂能轻易送我?那分明是画饼!”金士麒冷笑着,“我若敢收那银子,我之前对他的一番好处就会化作乌有。他会嫉恨我,还会把此事透露给何参将,反咬我一口说我勒索他。若是如此,我还有命吗?”
“……”吴永博的表情,就好象正在遭受海啸袭击。
“我怀疑是老家伙怕我抖露他的秘密,就借刀杀人。这帮海商的最是凶狠歹毒!吴千总,咱们行走江湖……我是说行船运货,一定要万分谨慎啊。”
“是是,谢都司提点!”吴永博恭维地说,神色很是复杂。金士麒暗中揣摩着这小子的心思,估计也是半信半疑吧。但无论如何,他的这番对话一定会传到“柳庆参将”何玉九的耳中,这就足够了。
何参将是金士麒的顶头上司,是柳州水营的主管。现在水营正值初建,全靠着金士麒在操劳。他付出了很大心血,搭上了他全部的精锐龙武水兵。但他毕竟不是何参将的“自己人”,他担心水营建成之后会被卸磨杀驴抢夺果实。若是何参将安插一个“营将”过来,就可以把金士麒活活压死!
这水营是金士麒安身立命的基础,以后赚银子、赚军功都靠着它。谁敢抢水营,金士麒会跟他拼命。
金士麒要让何参将知道:都司哥哥我跟丁老西也有一腿,你老人家可千万别想踢开我!至于他与小瑶的婚事,既然丁老西没透露出来,他也暂时保密。他保留了这张底牌,等到关键时刻再用。
二人谈论了一番广州的事情,还有船场的建设。随后金士麒又提到了“火铳大采购”的事儿,就是那笔8万两银子的大生意。
昨rì查应才说这个项目时,金士麒的双眼立刻绽放银光,他信誓旦旦地要赚这笔银子。他的更深层目的是把这个项目当作一个“开局”,建立藏宝港军工产业的口碑,打开销售渠道,便于以后承接军方项目。
但随后他发现了一个严峻问题:火铳制造技术不是问题,但他没有“入场券”!
这是军方的采购计划,背后的事情很复杂。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跳出来说:“大家好,我也会造火铳,让我来演示一番!”
真正能参与到这生意中的,是两广官场和军队中的固有势力。不过金士麒发现“柳州军械所”也参加这个投标,这对他来说就是一条明亮的缝隙。
他向吴永博询问此事。吴永博说“柳州军械所”确实归属于“柳州卫”,他从小就在那个军械所附近玩耍,他偷过火药、摘过芒果、勾搭过匠户家的小妹子……总之很熟悉啦!但那家军械所只是一个小工场,火铳工匠只有几个人,每年能造一百多条铳。这个数量仅够弥补柳州卫每年的损耗,怎么会参与“8千支火铳”的大生意呢,它根本没那实力啊!
事情比想象得复杂,背后一定有隐情。
但无论如何,柳州军械所能造火铳,这一点让金士麒很欣慰。再配合藏宝港的工业潜力,未必不能创造一个奇迹。金士麒便叫吴永博回柳州之后为他打探一番。
……
当天下午,金士麒引着吴永博参观了机械所和工场区,向他展示藏宝港的实力。随后又带他参加了一个“机械试验”。
那是一场很重要的试验,藏宝港几乎所有的老爷、军官和高级匠人都来了!他们热泪盈眶地盯着一台硕大的机械——那是爱晚楼兄弟们期盼已久的、倾注了极大希望的、堪称“摇钱树”的重要机器——水力榨蔗机。
那是一组硕大的木质机械,横列在厂房zhōngyāng。机器前端是一个汹涌的大口,里面安装了三排狰狞的铡刀。后面是七组交错的滚轮,十几个大小的磨盘互相交叠在一起。机器侧面引出两根竹管,对准了两口大水缸。
“那就开始吧!”
金士麒一声令下,两个小工便把传动杆推到轴承上。机器立刻发出“咯咯”的声音,那是来自红水河的力量让机器萌发了生命,一层层地运转起来。
工人们将清洗干净的一捆捆甘蔗送进机器的大口中,立刻被铡刀斩断成节。在机器的轰鸣声中,金士麒扯着嗓子讲解着:可怜的甘蔗们将经历了粉碎、粗榨、精榨、压渣四道工序,九成五的汁水将被榨取,然后再经过三层过滤才会流出。而渣滓则被压成块装,从屁股后面抛出,可以充当燃料,一点都不浪费……
说话间,竹管中便传来了“哗啦啦”的声音,一道浅黄色的汁水淌了出来!在场诸人们欢声雷动,都争抢着来品尝那甘甜的汁水。
滴滴甜美,意犹未尽!
仅仅一炷香的时间,3石甘蔗全都榨干了。那榨汁机还张着大嘴发出隆隆的声音,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金士麒说它是试验型号,正式型号要用铸铁替换所有的活动组件,榨汁效率还将提升一倍,每天可以压榨1000石甘蔗。
金士麒的初期计划是造2座榨糖场,分别建在藏宝港的“窑场”和“制铁场”的旁边。因为窑产和制铁场都是用煤大户,可以产生大量的免费热能。修建几条管道把热水传递过来,可以降低烘糖的成本。
金士麒告诉吴永博,根据他的市场调查,广东工场每石蔗糖的毛利大约有1两银子。我们依靠大机械生产,再加上能源的节省,还有低价的原料和煤,能获得翻番的利润!按照一亩甘蔗榨2石糖计算,每亩地的收益就是4两银子。这还仅仅是生产环节的利润。
吴永博不禁感慨,“把你们南丹卫30万亩地都种甘蔗,哪怕只种10万亩……怪不得丁老西也贿赂不了你啊!”
金士麒一笑,他所图谋的可不仅仅是南丹卫那点地啊。但这话不能明说。
“永博兄,你明白我为何拼死拼活也要建一个造船场了吧。以后生意大了,我们的船可不止几十条啊!怎样,你也来参个份子吧!”
吴永博眼睛一亮,“多谢都司抬举!”他随后却说:“但是糖再多,也要有人买才成啊!”
“说得好!”金士麒赞许道,“这个,我不愁。”
吴永博还想再追问,金士麒只是笑眯眯地不说话。这乃是核心商业机密,打死也不说。吴永博便只能猜测,一定跟丁老西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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