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顿了顿,在看清她打扮时,突然消了下去,变得低沉而颤抖。
“三姑娘,您怎么换了身衣服?”
宋初昭被他逗笑:“不要多想,只是与小县主在山上弄脏了衣服,所以找人借了一身而已。”
仆人不甘地问:“那为何是五公子送您回来?”
他方才已经从门帘的缝隙里瞥见顾风简了。
宋初昭说:“因为他师姐就住在少陵山上,我们恰好遇见了。”
仆人恨道:“好巧哦……”
宋初昭迟疑了下,问道:“我外祖父呢?”
壮汉立马应说:“老爷在后院的马厩里,我替您去叫他!”
宋初昭想了想,拦住人说:“还是我过去找他吧,正好我也想看看马。”
这位身材高壮的中年男人明显愣住了,原先半眯着的眼睛也睁了开来。
他们姑娘来贺府之后,一直表现得礼貌而疏离,从未在无事时主动去找过贺老爷。更没去过马厩那样的地方。
贺老爷虽然难过,但觉得三姑娘是初次回家,与他们不亲近也属正常,只嘱咐众人别去打扰她。想着等相处久了,或许就熟稔了。
今天莫非就是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男人很快反应过来,激动道:“好的!我这就给您带路!这边来!”
他说完飞也似地往后院的方向走,丝毫没觉得自己速度太快。
宋初昭觉得这门房的反应真是有趣,笑了两声,将过于宽大的袖子往下甩了甩,把袖口抓在手心,一路小跑着跟上。
她心底有点羞怯,但兴奋居多。
当初看贺老爷围着顾风简团团转的时候,就很想享受一下,毕竟她父母管教严格,她还没体会过被溺爱的滋味。
那仆从走到临近的院口,就主动停下脚步,示意宋初昭自己进去,想叫他爷孙能单独相处一会儿。
后院的马厩,是贺老爷为了宋初昭特意开拓过的,因为他猜宋初昭或许会喜欢骑马。
他将周围一圈的摆设都给清空了,理出来一片宽阔的空地,大小刚好够骑着马绕两圈。之后担心宋初昭嫌弃,又让仆从把马房从里到外都打扫了一遍。
带臭味的旧家具能丢则丢,不好丢的就多次擦拭干净。马粪必须及时清理,稻草也得保证新鲜干爽。
是以宋初昭走进来的时候,竟没闻到多少异味。要是在边关,那臭气估计能熏出一里地。
贺老爷正背对着院门洗马,听见脚步声,以为进来的是府里的下人,随口问了句:“什么事?”
宋初昭说:“这马躯干壮实,四蹄轻捷,看着是匹好马。”
贺老爷脊背猛地一顿,然后缓缓转过身,大笑着说:“是昭昭来了啊?你果然眼光好,这匹马本是陛下赏给你傅叔的名驹,我看着喜欢,便向他借来养几天。”
宋初昭朝他露齿笑道:“傅叔舍得割爱,也是大方。”
贺老爷叫她笑得内头一片柔软,小心问道:“你要不要摸一摸?不用害怕,这马听话得很。”
宋初昭于是伸手在已经洗干净的马脖子上顺着摸了下。
这马很有灵性,见她靠近,不仅没有躲避,还乖顺地靠过来,在她手心磨蹭。
宋初昭本就爱马,见之欢喜,叫道:“这马也太乖了吧!”
贺老爷赶紧抽过腰间的抹布,将自己的手擦干净,说:“你且等等,外祖父再去打桶水来,把它身上冲干净了。”
宋初昭问:“要我帮你吗?”
贺老爷一个“不”字都已经说出口了,脑筋突然灵光起来,到了嘴边急转,变成:“不……那么轻松的,我也一把老骨头了,这样的粗活做得不多。你若是能帮我,那自然是最好的。就怕你今日刚回来,有点累了。”
宋初昭笑说:“没关系,我力气大得很。”
贺老爷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仿佛荡在三月最柔和的春风里。
他外孙女怎么那么体贴呐?
他的昭昭啊!
两人一起去打了桶水来。
不管是贺老爷还是宋初昭,常年习武,多有锻炼,一人担个四五桶水都不在话下。偏偏凑到一起,还得你一只手,我一只手,磕磕绊绊地提着个木桶往马厩里拎。完后互道两声辛苦。
因为是冬天,井水偏凉,贺老爷爱惜这匹马,又让人去烧点热水回来调温。
黑马乖乖站在原地,任由他二人往自己身上泼水。
二人一面闲聊,一面做事,往常一炷香就能做完的事情,硬生生给他们拖了半个多时辰。到后来,马儿都有点烦躁了,不停从鼻子里喷着白气。
宋初昭看它可怜,觉得惭愧,终于提说应当是洗干净了。
在用抹布给这马擦干的时候,宋初昭问道:“明天我可以骑它吗?”
贺老爷飞快道:“好啊!你看它也喜欢你。这院子前边的路都拓宽了,届时让人注意些,你可以在那边跑。”这本就是为了讨宋初昭欢心,才去找傅长钧讨来的马。
宋初昭问:“府里就这一匹马吗?”
“还有两匹,也是好马,关在里面的格子里。”贺老爷问,“我带你过去看看?”
宋初昭点头:“好呀。”
两人又跑进棚里头,对着正在吃草的两匹马一顿夸,什么奇怪的词都冒了出来。贺老爷甚至连它们祖辈的英雄事迹都给编出来,硬生生给史书上那几匹千里名驹塞了几个后代。
体贴。
那两匹马也确实聪明。见人来,主动走到他们面前,准备出去奔跑。在发现二人只是莫名其妙地来说说话之后,又嫌弃地回到原位,低下头继续吃草。
等两人逛完一圈出来,天色已近黄昏。贺老爷红光满面地领着宋初昭去前厅吃晚饭。
也是到现在,贺夫人才知道,贺老爷居然背着自己与昭昭在交流感情。
贺夫人简直心痛如绞。
竟被捷足先登了!
在宋初昭去换衣服的空隙,贺夫人逮着机会,冲着自己郎君就是一脚。她气道:“昭昭难得愿意出来,你为何不叫我?我看你心里其实没有我!”
贺老爷委屈说:“你又不懂马。”
“我不懂马难道还不懂你?”贺夫人说,“你二人聊着,我又不会打搅你们,在旁边给你们端个水递个糕点,总是可以吧?你心里就是没我!”
贺老爷:“……”怎么可以不讲道理?
所幸宋初昭很快跑回来,制止了夫妻二人继续争吵。
然而吃饭的时候,贺夫人一直单手按着额头,一副中气不足的模样。筷子停在自己的瓷碗上面,起起落落,却没有夹菜。
贺老爷心虚坐在旁边,低垂着头,假装不知。
宋初昭吃了两口,察觉到她闷闷不乐,关心问道:“外祖母,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贺夫人瞥了眼旁边的男人,慈爱笑道:“只是没有胃口而已,昭昭你多吃一点……”她在屋里已经吃过好几顿了。
贺夫人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宋初昭站了起来,夹了一块炒鸡蛋到她碗里,说:“外祖母也多吃一点,不吃的话身体如何能好?”
贺老爷与贺夫人俱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贺夫人用颤抖的手夹起鸡蛋,克制地说:“好,外祖母多吃!”
她连着饭,将金黄色的鸡蛋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后才吞下去,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仿佛吃的是什么龙胆凤髓。
宋初昭已经在顾家见识过这样的架势,这回还算淡定。表情不自然了下,很快调整回来。转头看见贺老爷炯炯有神的双眼,也给他夹了一筷子。
“外祖父也吃。”
“吃,吃。”贺老爷捧着碗,高声道,“昭昭给我夹的菜,我能多吃三碗!”
宋初昭看他这架势,怕他真的胡吃海塞,忙道:“吃太多也不好。饱了就行。”
贺老爷跟个孩子似地笑道:“自然,自然。”
宋初昭给他们夹了什么,二人就不停地吃那道菜。没一会儿,鸡蛋就少了一半。
宋初昭只能说:“菜也要多吃。”
“肉也要吃。”
“不要吃太多啦。”
管事站在一旁,眼含热泪,大感欣慰。
贺府空了多少年呐,终于有活气起来了。
这一顿饭吃下来,祖孙间亲近了不少。二老的面色也明显更为红润,因为胃口大开,比平日多吃了许多。
宋初昭与贺老爷约好明天早上出去骑马,遂满足地放下碗筷,准备回屋。贺老爷挥了挥手,将她叫住:“不急。我们再聊聊。”
宋初昭不忍违背,扯了扯衣摆,重新在他面前端坐。
贺老爷问:“昭昭今日出门,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吗?”
宋初昭茫然道:“没有啊。”
贺老爷:“那可是有什么麻烦?”
宋初昭:“一切顺利。”
贺老爷停了下,又问:“与小县主相处得好吗?”
“还不错。”宋初昭说,“小县主虽性格软弱了些,但也通达明理,我二人没什么矛盾。”
贺老爷觉得不对头,抬手捋了把胡须。宋初昭更是满脸无辜。
贺老爷与贺夫人对视一眼,换成贺夫人发问。
“听说你是与顾五郎一起回来的……你可有别的请求,想与我们说?都是自家人,你尽管说,不必拘谨。”
宋初昭恍然大悟,紧跟着无奈一笑。
莫非是觉得她这般殷勤讨好,是因为犯了错,或是有求于人?
……倒是与她爹娘一样有先见之明。该不会她娘以前就是这样的个性?
宋初昭放松了身体,笑说:“是遇到顾五郎了,还与他聊了片刻。”
贺老爷心生嫉妒,面上和蔼:“你二人聊什么了?小县主也在吗?”
“众人都在,不止我与他。”宋初昭眼珠转动,眉眼弯弯,机灵又可爱地笑道,“他跟我说,我母亲与他母亲,曾是关系极好的故交。亲如姐妹。”
贺夫人回忆起来,感慨道:“确实如此。我二家关系一直很好,所以才有你与顾五郎的婚事。”
宋初昭点头,郑重其事道:“嗯!顾五郎还与我讲,外祖父年轻时,风姿丰伟,英勇不凡。当年平乱,一人一骑,便可震慑敌军。大有‘秦王扫**,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的豪情壮阔!还有外祖母,独自操持家业。当年风雨飘摇的危险境地,受人胁迫也不屈不挠,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坚韧性情。”妙书斋
贺老爷怔住,半信半疑道:“他……他真这样说?”
“嗯。还聊了很多事情。”宋初昭叹了口气,抬起头道,“他开解我。说我母亲远赴边关,多年未归,您二人身边只有傅叔陪伴。不是你们不关心她,只是形势所迫。其实心底一直思念着我母亲。”
贺老爷忙加了一句:“也思念你的。”
宋初昭笑:“我知道。你们与祖母不同,是真心疼爱我。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述。”
贺夫人当下眼眶就湿了,忙用绢帕擦了擦眼角,把眼泪逼回去。
她说:“我们与她自然不同。昭昭,我们不会由着别人欺负你。谁若是叫你受了委屈,你回来告诉我,我给你出气。你比我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宋初昭摸向她的手,点头说:“我晓得。原先我当你二老,也会不喜欢我跳脱,所以想乖巧一点,怕你们讨厌我。”
“怎么会?!”贺夫人声音变得尖细,目光闪动,恨不得将她抱进怀里。开口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这活泼的样子,怎么都好!你母亲当年,比你还调皮……你祖母不喜欢,我是喜欢的!”
宋初昭道:“我现在明白了,顾五郎也这么说。以后你可不要不喜欢我。”
“我的昭昭啊!”贺夫人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紧紧贴着她的脸,哭道,“你不晓得你多招人疼。外祖母只觉得对不起你,哪里会不喜欢你?是喜欢的说不出来也是。”
贺老爷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抽了抽鼻子,心里对顾风简那印象啊,真是突然拔高了一万八千尺。往日爬墙的仇,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而另外一面的顾风简,正被顾国公叫到书房里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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