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图南把暮云放到副驾驶,靠边停车。从储物格里拿出一条毛巾,慢条斯理的拭干手上的水珠。
头发和身上都淋了雨,但他没管,把毛巾扔到一旁,侧头去看暮云。
她很狼狈。
裙子湿了个透,湿哒哒的贴在身上。领口低垂着,水滴顺着发丝滑进胸前的曲线。
谢图南的目光往上。暮云抿着唇,皮肤是那种病态的苍白。她没带什么妆,睫毛往上卷成一个天然的弧度,眼神落在一个虚空的点上,一言不发。
看着挺倔。
以前她不这样。
换做那会,她一上车就会问他讨毛巾,把头发擦干,去后座换上干净的衣服。衣服是车上常备的,没有就穿他的。
一般是躲在驾驶座后面,扭捏着不让看。
……
雨更大了一点,垂直的砸在挡风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谢图南的目光扫过暮云的裙摆下沿,瞥到下面那对纤细匀称的小腿,忽然觉得一阵烦躁。
他收回视线,重新拿了条毛巾扔过去。
毛巾是纯白色的,触感很柔软。暮云没有拒绝,但只是象征性的擦了一下脸和脖子,然后从包里摸出手机。
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很难受。如果不马上换下来,会烧的更严重。
她现在挺惜命。
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
暮云翻出微信,给九九发消息:【医院有备用衣服吗,借我一件】
九九:【?】
暮云:【淋到雨了】
九九:【我记得这雨下挺久了】
暮云:【嗯】
九九:【那你为什么还走进去?】
“……”
暮云:【发烧了】
九九:?
这两者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九九:【在哪】
暮云:【住院部楼下】
九九:【来接你】
暮云:【不用】
九九:【?】
暮云:【反正已经淋湿了】
隔了十来秒,九九回:
【说真的】
【我建议你等会去找精神科赵主任看看脑子】
看到这句,暮云扯着嘴角笑了笑。
她收了手机,去推右边的车门。
注意到暮云的动作,谢图南的眉心几不可查的皱了一下。
这么大雨,她想做什么?
一个清脆的机械暗扣声。
车门锁上了。
暮云错愕的回头,朝谢图南投去了她上车以来的第一个眼神。
因为淋了雨,她的眼睛还是湿漉漉的,里头有疑惑,更多的是明晃晃的戒备和警惕。像一头乍然受惊的麋鹿。
谢图南被气笑了。
他还不至于对一个病人怎么样。
暮云的头很晕,思维也迟缓了不少。只是顺着他锁门的这个动作往前回想,觉得他是不满自己这种不打招呼就下车的行为。
抿了抿唇,她垂眸道:“谢谢。”
换平时她不想对他这么客气,但现在她只想下车去换衣服,没有精力去应付他,也不介意服一下软。
-谢谢?
像是琢磨了一下这个词,谢图南很轻很慢的笑了一下。
刚认识那会,她好像也是这么乖巧,低眉顺眼的对他说谢谢。那时候她不太笑,承了他的情,却总是试图和他划清界限。
他知道,是个好人家的姑娘。
可惜他不是什么好人。
谢图南拿出个打火机,轻轻拨动开关,金属盖发出叮的一声响,火苗窜出来,他点上一根烟。
“说来听听。”
暮云被烟味呛了一下。【妙】 【书】 【斋】 【妙书斋】
说什么?
谢谢您屈尊降贵把发烧的我从雨里捞到车上锁着?
但他知道他想问的不是这个。
暮云手还搭在车门上,雨声簌簌,车里的空间却仿佛被隔绝开,极致的安静。
他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烟,眼皮半垂着,坐在那的姿势有点闲散,却带给人一种难以忽视的压迫。
暮云的心渐渐沉下去。
原来他真的冷漠起来,是这个样子。
“谢先生。”暮云顿了顿。她想笑,但实在有点难,便放弃了,最后只是歪了下头:“——想听什么。”
谢图南拨开车载烟灰缸的盖子,把烟灰弹进去。他的动作很讲究,屈指的时候骨节凸起,甚至可以说赏心悦目。
“两年前的事,给我个解释。”谢图南的语调很沉,毫无波澜,像是真的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暮云盯着他指尖的火星,轻轻的咬了咬牙。
“忘了。”
谢图南抬头,眼角的弧度冷漠又带点讥哨。
“是吗。”
“谢先生不像是——”暮云顿了下,脑袋里的眩晕感让她无暇思考,但还是尽量组织着语言:“会在乎那种事的人。”
-不像是
-那种事
她这话还不如说,你这个人自私凉薄。所以我不告而别,对你应该也没什么影响,反正你没有心也不会在乎。
谢图南冷笑一声,舌尖用力的抵了一下唇角。
暮云第一次从他眼里看到这么清晰的恼怒,汹涌到像是要把人吞噬。
可是,难道不是吗。
她对他而言,她在他的生活里,好像从来不是什么必须要存在的人。
她走的无声无息,是因为她的存在本来就无声无息。她只是没有大张旗鼓的告诉他:“谢图南,我要离开了。”
那时候,他们已经冷战很久。
或许冷战也是她单方面觉得。
他在乎吗?
这个问题,暮云曾经问过自己很多遍。到最后,她自己变得不在乎了。
或许他是知道的,他默认她的离开。
那么现在呢。
他又凭什么来质问她?
暮云想,大概是她未经允许的离开给他带来了自尊上的挑衅吧。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的通。
……
机械暗扣声再次响起。
门锁开了。
谢图南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把烟头压进烟灰缸。下面放了沙石,火星很快熄灭。
或许是光线的作用,他的轮廓看起来有些模糊。
甚至,会让人觉得有几分颓然。
暮云恍惚了一秒,“谢——”
“够了。”
谢图南生硬的打断她,一句都不想多说的样子。
果然是她烧糊涂了。
都产生幻觉了。
手机“叮咚”一下,九九发了条语音:“我在门诊大厅等你。”
不想再纠缠,暮云收了手机,手摸上车门往外推开。
寒气灌进来,吹上湿透的衣服,她轻轻打了个颤。
就在这时候,车子动了。
惯性让暮云的身体往后仰了一下,门被带上。
暮云有点懵,因为发着烧,思维也很迟缓,她抓紧了门上的把手,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但她很清楚,他什么都做的出来。
谢图南不用回头都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这几次见面,她永远都是一副无辜的样子,心思藏的很好。
车子打了个弯,最后在门诊大楼前停下。
暮云沉默着推开车门。
谢图南单手搭着方向盘,眼神落在正前方,“带上伞。”声音带着一种克制的平静。
暮云弯腰捡起脚边的伞,转身,听见谢图南又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想不开,或者解决不了事,也不想知道。”
“但是下次再做出这种类似——”他顿了一下,“自虐或者寻死行为的时候,最好不要让我撞上。否则……”
他没说完,但暮云猜测他的下半句是——
否则我有理由怀疑你蓄意接近、心怀不轨。
暮云转头对上他的眼神,静的可怕,也冷的可怕,像远山深谷上的明月,让人从心底生出寒意。
想反驳,又好像无从说起。
他好像把话都堵死了。
暮云抬头往前看,有保安挥着手示意这里不能停车。她抿了抿唇,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干脆的下了车。
……
***
九九在门诊大厅等了一会,发信息问暮云到了没。
一连几条都没有音讯。
她拨了电话,铃声快结束的时候,才终于看到暮云的身影。
九九把手机揣回兜里,迎上去,嘴里道:“从住院部到这才几分钟的路,你——”
“怎么弄成这样?”
注意到暮云苍白的脸色,她硬生生转了话锋。
暮云摇摇头,搭上九九的胳膊。
九九惊讶:“这么烫?”
暮云:“一般。”
九九瞅她:“知道这得多少度吗?”
“也就——”暮云认真思考了一会,“三十八-九?”
九九:“……”
去休息间简单的冲过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头发吹到半干,暮云感觉整个人松快了不少。
一开门,就见九九拿了个电子体温计等在门口。
“三十八度九。”九九读出上面的数字,“还挺准。”
暮云觉得眼皮很重,撑了撑额头道:“给我弄点药吧。”
九九:“?”
说的还挺随意。
九九抱臂看她:“比如呢。”
暮云歪了歪头:“布洛芬?”
“……”
“想什么呢。”九九甩了张纸出来,“去抽血。”
化验结果出来是二十分钟后。
暮云自己扫了眼报告单,问题实在不大,普通的受寒,有点炎症。只是很久没生病,有点来势汹汹。
她真的觉得不用打吊瓶。
不争气的是温度还在往上升。
输液科人太多,暮云跟着九九去了值班室。里头放着一张上下铺的小床,现在没人,还能躺一会。
扎了止血带,消毒。
暮云看着九九手里的针尖在手背上比划,纠结道:“要不……你还是叫个护士过来?”
九九不乐意了:“你觉得我不行吗?”
暮云:“嗯。”
“……”
暮云虽然瘦,但静脉很细,长得深,天生的,小时候没少遭罪。
九九不信邪,扎了一次,没中。
暮云哀怨的看她。
气氛僵持了几秒。
九九轻咳一声,“我去找护士长。”
暮云在这里念的研究生,护士长进门就认了出来。
“这不是小乔大夫。”
“麻烦您。”暮云说。
护士长走的时候把吊瓶调的很慢,暮云盯着天花板,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很快有了睡意。
睡着前的最后一幕是谢图南在车里说的那番话。
这一觉睡到了傍晚,吊瓶早就打完,手背上针孔的位置隐隐作疼。
眼前已经清明了不少,那种昏沉的感觉也消了大半。但是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加上药水的作用,嘴里有一种淡淡的苦涩。
九九这时候推门进来,手里拎着牛奶面包。
“醒了?”
她把袋子递过来,“先垫个肚子。”
牛奶是温过的,暮云慢慢的拆了吸管,听见九九问:“你今晚怎么办?”
“什么?”
“还住你舅舅家?”
暮云点点头。
九九拎了张椅子坐到床边,“去我公寓吧。”
“我搬出去没多久,每周都有人打扫,很多衣服还在,你挑着穿,一个人住总比在你舅舅家舒心。”
“……”
“不过你现在这病恹恹的样子。”九九想了想又道:“今晚我陪你。”
暮云小口小口的咬着面包,就着牛奶吞下,听到这点头:“好。”
九九:“……”
她忍了忍,还是道:“其实你可以一开始就直说的。”
“说什么?”
“希望我陪你。”
暮云:“……”
暮云又咬了口面包,没否认。
奶奶去世后,她一直是一个人住。其实不是很喜欢那种感觉,空荡荡的房子,让人不安。
只不过她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
***
入夜,望江。
包间里凑了一桌□□,谢图南坐在对门的位置,半垂着眼皮,两指夹着薄薄的扑克牌,轻飘飘的甩出去。
明眼人都看出,这位爷心情不佳。
他一句话都不说,桌上也没人放开了玩,气氛有点压抑。
付华初坐他旁边,打量着他这张冷脸好一会,还偏偏要给点出来:“心情不好啊?”
他拖着调,听起来似乎还挺高兴。
谢图南瞥他一眼,没应声。
“说来听听么。”付华初故意的。
谢图南把他扔医院门口那档子缺德事,他还记着仇呢。而且这哥们忒不地道,他这受害者还没说什么,他倒好,反过来又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想到这,付华初皮笑肉不笑的问:“不会跟那位有关吧?”
这话意有所指,偏偏有人没听明白,嘴贱问了句:“哪位啊?”
“……”
气氛于是更压抑了。
有人识趣的转移话题:“我最近听说一新闻。”
他卖了关子才继续:“张家那小少爷,前段时间甩了个女的。”
众人终于找到个轻松点的话题:
“这点破事算什么新闻。”
“闹起来了?”
“闹呗,还能翻天不成。”
“……”
那人等他们讨论尽兴了,才放出后半段:“闹倒是没闹,就是听说那女的这两天——”
他拿手指往下指了指,“又攀上了贺家那位。”
“这是得多天仙。”
“贺家那位——”有人意味深长的顿了下,“跟了他不算什么好事。”
“心疼啊?”
“去,犯得着吗我。”
“……”
一种嬉闹声中,谢图南忽然开口问了句:“哪个张家?”
“还能有哪个。”那人说,“张怀宴的弟弟。他也是个能人,万花丛中过,还没听说惹上什么风流官司。”
谢图南甩了张牌,眉心紧拧了三分。
包间门这时候被推开,有人径直往这边走过来。
“哟。”付华初看清来人,调侃道:“稀客啊,陆总。”
众所周知,陆闲庭自从有了未婚妻之后,娇妻在怀,沉溺温柔乡,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这种场合。
有人让了座,陆闲庭接过牌,在谢图南对面坐下。
“和女朋友吵架了?”付华初专挑损的问。
陆闲庭:“纠正一点。”
付华初:“?”
陆闲庭:“是未婚妻,不是女朋友。”
“……”付华初于是改口继续问:“和未婚妻吵架了?”
“没。”
付华初“哦”了声,“那就是被赶出来了。”
陆闲庭:“……”
“别拉这么副脸,大度点。”付华初拍拍他肩膀,“女人么,买两个包,哄哄就好了,多大点事。”
陆闲庭扫着牌,不咸不淡的开口:“她今晚,陪别人去了。”
付华初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
满座俱惊。
付华初咳了两声,艰难问:“陪、陪谁?”
陆闲庭抬眼,目光落在对面的谢图南身上。
然后所有人都听见他不紧不慢的说:“谢总的前女友。”
“……”
牌正好转到谢图南这,他垂着眼皮,没动,当然也没人敢催。半晌,谢图南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扔,起身。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陆闲庭洗了牌道:“继续。”
打了两圈,付华初拿胳膊肘碰了碰陆闲庭,朝沙发那扬了扬下巴。
陆闲庭顺着那方向看过去,谢图南穿着深色衬衣,成个人隐在黑暗里,几乎和皮沙发融为一体。
只有手里的酒杯偶尔折射出一点光亮。
“他没事吧?”付华初良心发现。
“能有什么事。”陆闲庭说,“他又喝不醉。”
话是这么说,陆闲庭还是起身往沙发那走。他坐到谢图南旁边,拿过茶几上的酒杯,凑近闻了闻。
扬眉问:“度数太高了吧?”
谢图南没什么反应。
他在想,刚刚认识暮云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那会黎冬他们说她看着太闷,肯定没趣,劝他别沾。
但他那时候没考虑别的,就是觉得这姑娘太干净了。
干净的让人忍不住想在她身上留下点什么。
后来发现是挺闷的,脸皮也薄,稍微一逗就是面红耳赤,还喜欢强装镇定。
只有在床-上,他压着她予取予求的时候,她会软着声调喊他名字,尾调里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风情。
他知道,她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
……
“少喝点。”陆闲庭说,“对身体不好。这玩意对你又没什么用。”
谢图南的酒量是天生的,千杯不倒,越喝越清醒。
酒精对他来说麻痹不了神经,也阻止不了心脏的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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