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日三遍哭临,次次不能拉外,其他的功夫他就被拴在户部衙门。
户部两个尚书,满尚书孙渣齐本就是不当用的,如今又去署理工部,安排皇陵修缮之事,顾不得户部这头;汉尚书田从典的病本养的差不多,不过到底是古稀之年,这几日国丧折腾下来,已经是气喘吁吁、咳个不停,每日里勉力支撑。
四个侍郎,有一位上个月因办差不利,降三极调用,新人选还没补来。
因此,曹颙不仅要料理自己名下的差事,还要同其他两位侍郎分担旁的差事。
这还不算,既是国丧,这花费银子的地方就海了去了。
丧宴,停灵,皇陵修缮。从京城到皇陵之间的道路也要修整;新皇登基,各项事宜;还有慈宁宫修缮,大行皇帝妃嫔移宫,林林总总,处处都要使银子。
户部早已寅支卯粮,就是上月曹颙帮十七阿哥挤出来的十几万两银子都不容易,如今更是显得吃力。
曹颙他们这三个侍郎,每次里恨不得扒拉算盘子,从各处找节余。
哪里是那么容易的?真有点应了那句老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最后还是户部以“借”的名义,从内务府银库支了五十万两、从内务府银行支了五十万两,合计一百万,用来应付眼前开销。
就在户部众人的忙忙碌碌中,礼部颁布了大行皇帝遗诏,议定新皇登基日期,就在本月二十。
曹颙忙着银钱之事,也留心着宫里的动静。
虽说这几日,不过是临祭时见一见四阿哥的背影,但是对新皇的“孝道”,曹颙也有所耳闻。
每日五次哭临不说,他还早晚到永和宫给太后请安。另外,在大行皇帝的后事上,他更像是的寻常人家的“孝子”,处处以“孝道”为先。
中间还夹杂着不肯吃饭啊,几位内阁大学士,内大臣如何数次进言什么的。
听得曹颙直瞪眼,他实没想到四阿哥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可是端着架子被称呼“冷面王”的四阿哥。怎么变得这样感性起来?
不敢深思,深思令人心惊。
曹颙决定尽好自己本分,不去想那些没用的。
户部空糜是大事,没有银子,就没有倚仗,许多朝廷大事就要耽搁。四阿哥执掌户部多年,当晓得钱粮的重要。
但是即便他心中有新政,登基伊始,定也不敢妄动。最快的法子,就是以追讨户部亏空的名义,抄家充国库。
李家……何时被抄家……
想到李氏,曹颙心里有些沉重。
李氏虽不是李家骨肉,但是以李家女的身份养在李家,同恒生现下的处境有异曲同工之意。
早年曹颙只是嫌李家麻烦,还有些不能理解李氏对李家的亲近,恨不得让母亲同他们断的干干净净才好,甚至还以自己的安危与曹家的名声相逼,现下看来对母亲来说过于残忍。
等到李家落难,李氏怕是也要受重创。
不是曹颙冷血,他现下倒是盼着四阿哥赶紧登基,将李家处理了。省得这些拖着,让人心焦。
等处理完毕,曹颙能帮一把的,自会帮一把,好使得母亲安心。
他正想着,就听有人道:“大人……”
曹颙听了,抬起头上,却是看到一个熟人。
李卫来了,瞧着他手中捧着的账册,曹颙道:“银子入库了?”
这银子,是就是前面所提的那一百万两“借银”。
“回大人的话,都入库了,不过内务府那边等着催户部官押,说是之前的手续有些不足,请户部再出据一份好备档。卑职做不得主,特来请几位大人做主示下。”李卫躬身道。
曹颙听闻,心里明白,所谓“手续不足”,不过是托辞,怕户部这边扯皮是真。
内务府银库的银子还好,是皇帝私库,户部这边再没有银子,也会挤挤还上;内务府银行那五十万,却是没谱。
但是户部要是开了这个头,拖欠内务府银行的银子,那京城其他衙门还能放过银行?
内务府银行,以后怕就要成为朝廷的“提款机”。
内务府那边要的,应是户部准确的还款日期。
毕竟这次“借银”,是为操办国丧事宜。内务府那边没有说“不”的权利。
这衙门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就算现下他们这几个堂官都出据公文,言及户部何时能还上这笔银子,又如何?这是公事,户部要是能没银子,内务府能怎么着?
“田大人在,稍后还是听听老大人的意思。”曹颙想了想,说道。
虽说内务府那边,不管是十六阿哥,还是伊都立、董殿邦,都是曹颙的熟人,但是曹颙也没有公私不分地去就此事指手画脚。
李卫应了一声,没有立时就走。因为曹颙方才话中提及“稍后”,想必是有话吩咐。
曹颙不着急开口,请李卫坐了。
看着荣辱不惊的李卫,他只有羡慕的。雍正登基,曹颙还得经营臣子之道;李卫却是飞黄腾达在即。
“又玠是不是要外放?”曹颙没有啰嗦,直言道:“什么地界儿,有消息没有?”
前天,就在大行皇帝故去第四日,也是礼部将大行皇帝遗诏颁发天下之日,四阿哥下了一个旨意,解了顺天府府尹俞化鹏的差事。擢工科给事中陈守创为顺天府府尹。
在京城皇权更替之际,换上新府尹,这人选定不会是寻常人。
这个陈守创,康熙三十三年进士,在翰林院做了三年庶吉士后外放为知县。这一做就做了二十四年,做了三地八任知县,直到去年才调回京城,任工部给事中,正五品。
二十多年不得升任,并非是他为官碌碌,而是因为他是汉人。又出身寒门,朝中无人。
这样一个人物,在这敏感时刻被擢为顺天府府尹,如何能不引起八方关注。
一年之内,这个老进士,从七品知县到五品给事中再到三品府尹,升了六级。
天下帝王,没有不多疑的,四阿哥能这般信任这个陈守创,这个陈守创怕是早已投到四阿哥门下。
除了陈守创升任顺天府府尹,曹颙还听到一些风声,前几年问罪罢官的年希尧要起复。
如此一来,四阿哥要犒赏潜邸众人的话,李卫应该也能占个便宜。
四阿哥向来赏识李卫,但是以李卫的履历,想要委以京堂的话,还有些资历不够,外放再调回京城的可能性更大。
“却是让大人说着了,昨儿刚听戴先生提过,说是外放直隶为道台。”说到这里,李卫露出几分苦笑,道:“我有几斤分量,大人还不知道?在六部里混口饭吃还能应付,真下到地方,我自己都没底气。”
这做京官与外官是两套路子,若是不刮地皮,怕就要被生吞活剥,怪不得李卫不见喜色。
“多寻几个好师爷跟前,我当年也是两眼一抹黑,还不是熬过来了。瞧着上面的意思,多半是让你历练一遭,而后就要大展宏图了。”曹颙道。
李卫苦笑:“大人身后有曹家,我一个捐官,却是连陈守创都不如。什么宏图不宏图的,不过是瞧着上边的心情。”
他还惦记自己的差事,没有多待,去田从典官署了……
*
紫禁城内。永和宫。
永和殿前,四阿哥站在台阶下,泪如泉涌。
这几日理丧,他早已身心俱疲,但身体上的疲惫,不能同此刻绝望的心情相比。
这正殿里之人,是他的亲生母亲。在他得以承继大统,使得她也能跟着儿子“母以子贵”时,她却是将儿子当做了仇人。
从大行皇帝大殓后,她就托病没有再出永和宫,对于每天早晚两次来请安的儿子,也是一次也没见,只让内侍出来传话。
今日已经是十一月十八,后日便是登基大典。
按照规矩,他这个新皇帝要给太后行礼后,才到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贺。当礼部将奏本递到太后宫时,太后却叫人传话,只说皇帝登基,理应受贺,至于是否给她行礼,又有何干系。
话里话外,竟连母子情分都抹杀了。
这天子家事,礼部不好太干涉,接下来就是几位总理大臣上折子请太后受礼,太后仍是不允。
最后没法子,只能四阿哥亲自过来央求。
世人最重孝到,若是他这个新皇在“孝道”上有失,那就要被臣民唾骂。
太后却是没有给四阿哥面子,依旧是将他拒之门外。即便四阿哥在殿前站了半天,也不见太后有回心转意的意思。
四阿哥知道生母性子有些偏执,可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个地步。
这哪里是母子,分明就是仇人!
四阿哥这些日子,倒是诚心守孝,前几日不吃不喝,而后在群臣恳请下,终于进米水,也不过是每次里喝几口粥,身体早已羸弱不堪。
这站了三、四个时辰,又是冷风吹着,四阿哥就有些受不住,身体摇摇晃晃的,只觉得头疼欲裂。
这时,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四阿哥低头拭了泪,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恢复平常之色,眼底现出几分怒火。他不能将怒气撒在生母身上,还撒不到旁人身上吗?
他明明下旨,太后“凤体不适”,永和宫内外现下以侍疾为主,不得随意打扰,谁敢无视他的命令,过来生事?
待看到来人时,他却是一愣。
来人看着三十来岁的模样,眉眼修长,嘴角含情,一身缟素,平添了几分妩媚。
来人看来也没想到四阿哥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露出几分惶恐与手足无措来。
要是换做其他人,愣了这会儿都不上前见礼,怕是四阿哥早就恼了;可是,现下四阿哥却没有恼的意思,反而生出几分怜惜。
这定是被旁人算计了,要不然也不会冒自己的忌讳,过来永和宫。
“和母妃可是有事?”四阿哥依用了旧日称呼。
来人正是大行皇帝这几年最宠爱的妃子和妃,弘历进宫后,就养在她身边,她对于弘历与四阿哥也始终保持友善。
“是御膳房首领太监禀到贵妃娘娘处,说是太后这几日饮食不调,贵妃娘娘不放心,便使妾身来劝慰一二。”和妃轻声说道。
因四阿哥没有登基,潜邸女眷尚未进宫,这六宫事务仍由大行皇帝妃嫔打理。妙书斋
荣、惠二妃年迈,早已不理事多年,德妃成了太后,“静心养病”;宜妃则是前几日在梓宫前失了规矩,存了心病,这几日也养病不出。
如此一来,这宫务又交回到佟贵妃手中。
佟贵妃享了半辈子清福,哪里是管事的料?
实是没法子,她就拉着了和妃与密嫔两个协办。和妃与密嫔都是稳重人,如此一来,总算没出什么纰漏。
没想到,不过太平几日,就有人不安分。和妃自是看透这点,才说了前因后果,又扯了贵妃做大旗。
她以为四阿哥既是孝懿皇后养子,对隆科多又器重有加,那对佟贵妃定也另眼相待。却不知,这后宫诸妃中,四阿哥最厌的就是佟贵妃。
这佟贵妃是孝懿皇后亲妹,比四阿哥只大十岁。
在她选秀前,孝懿皇后常接这个妹妹进宫。四阿哥称之为“姨”,也曾打心里亲近。
孝懿皇后薨前,佟贵妃已经进宫为庶妃。
皇后久病,晓得自己要不行了,最不放心的自然就是养子四阿哥。她曾在病榻前,拉着小妹的手,请她以后看顾四阿哥。
佟贵妃信誓旦旦的应下,等孝懿皇后薨后,却是因忌惮德妃,对四阿哥避而远之。连带着,连佟氏家族对四阿哥都疏远了许多。
四阿哥由人人羡慕的贵妃养子,成了生母不亲,养母家族拒之门外的可怜皇子。其中苦楚,只有他自己个儿晓得。
即便后来,他开府后重修了与佟家的关系,与贵妃姨母也始终亲近不起来。
现下听和妃说这些,四阿哥丝毫没有顾念佟贵妃的意思,反而觉得和妃天性纯良,可怜可敬。
“太后饮食不调,是怎么回事,您仔细说说?”四阿哥说道。
他虽没有登基,但是宫里上下早已改了口。
和妃不过奉命而来,具体详情,又哪里说得出来。
见四阿哥郑重,她也不敢随口糊弄,正犹豫着该如何措辞。
四阿哥见她沉吟不语,还以为其中有不可言说之事,不由皱眉,扫了她身后跟着的太监宫女一眼,道:“外面风大,还请和母妃入殿堂说话。”
说话间,他指了指西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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