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每日要往宫里运送玉泉山水,这边一年四季,凌晨都要开一次城门。虽说今儿是二月二,已经是初春气候,但是夜里风疾,仍使得人身上发寒。
到了将开城门的时辰,两个城门小校,带着一队兵丁下楼开城门。
城门刚开,就见外头列着一队人马。人马中,有人举了火把,影影绰绰地像是几十骑。
城门洞两侧的火把都已点着,照得城门洞里,也算亮堂。
有个小校刚想上前发问,那马队中已经出来一人,手里举了个牌子,在小校面前一晃。小校只看到上面写了“二等”,后边的却不真切。
不过看这人的穿着打扮,小.校也能认出来,这是宫中侍卫服色。他自然不敢多事,已经躬身退到一边。
等到一行人骑马进城,这小校却.不禁望着众人身影发呆。好么?这不是一个侍卫,竟有十几侍卫随行,后边还有几十骑,穿得是八旗护卫营兵丁服色。
能够带着这些人出行的,指定.是贵人。但是贵人也没道理,半夜赶路,这小校不禁迷糊。
这赶在丑正(凌晨两点)进城的,正是从汤泉行宫返.回来的十二阿哥。
想着听了他跪禀后,皇父那恨不得要撕碎他的眼.神,他只觉得手脚冰冷。
让他跪了半个时辰后,皇父才发话,命他即刻回.宫,将……带过去面君。就算是听儿子亲口所述,怕是皇父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后宫竟然产下一个“妖孽”。
那眼神,像是在叱责他“妖言惑众”。
“爷,还有小两个.时辰才开宫门,爷要不要先回府歇歇?”十二阿哥的长随见主子直接带人往宫里去,催勒马缰上前问道。
十二阿哥摇了摇头,道:“不必,到宫门口等着。”
看着黑糊糊的前路,十二阿哥生出几分后怕。要是德妃与宜妃动动手脚,将那……换个普通婴孩,那自己这番御前禀告,就真成了“妖言惑众”,而且还是“无视君父”,不忠不孝。
随即他就晓得自己是多心,换做其他皇子阿哥,或许两位宫妃还会算计算计;自己声名不显、根基不足,身份在皇子可谓是最低。两位宫妃,怎么会费心算计他。
没有算计,真要带着那……到御前,就要承受皇父的雷霆怒火。十二阿哥想到此处,只觉得无限绝望……
*
德妃与宜妃两个,虽然回各处寝宫安置,但是心里始终牵挂这件事。她们进宫伴驾四十余年,自是熟知康熙的脾气。
身为九五之尊,骨子里的骄傲自不是常人能及。若是没有亲眼目睹,他是不会相信此事。
因此,她们都吩咐内廷总管太监,十二阿哥进宫的话,就通告两宫。
少一时,十二阿哥在景阳宫门口,等到宜妃与德妃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三人一块进了景阳宫后殿,门口站了不少高壮的太监,看来是得了吩咐把守的。偏殿门口,也有人把守,里面传来嘤嘤的哭声。
这是同住在景阳宫的低品级宫人,受到波及,也被软禁在室内。
后殿屋子,满室污秽。
地上的二十来个奴才,已经被绑了一昼夜。她们见了皇家阴私,又见几位主子这样反应,已经是晓得再无生路。
这一昼夜,二十来个奴才不吃不喝,倒也饿不死人;但是人有三急,加上恐惧绝望,这失禁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
产房里,一点热乎气都没有。那个生产的小贵人,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被绑到炕上,嘴巴里塞了胡桃。她身下的褥子,已经被血塌透。
产房里,是浓浓的血腥气。
众人掩鼻进去时,那小贵人是睁着眼的,望着众人,又望着旁边炕上放着的襁褓,眼中满是祈求之色。
宜妃进了屋子,也不去看那襁褓,侧过身子,指了指道:“十二爷抱去吧。”
十二阿哥没有动手,低声道:“宜母妃,这众目睽睽,不好这样带出宫去。”
这话一说,宜妃也明白过来,到门口,唤了个宫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少一时,就见那宫女提了个食盒转还,宜妃到门口亲自接过来。
十二阿哥也不敢看那襁褓中的“妖孽”,手摩挲着,想要抱他放到食盒中,就听德妃在旁道:“十二阿哥且慢。”
十二阿哥闻言,手连忙从襁褓上移开,带着几分不解,看着德妃,道:“德母妃?”
说是襁褓,可是因这“妖孽”模样,唬住宫人,不过是胡乱包裹罢了。
德妃从旁边拿过不知簇新的小棉被,垫在食盒中,又拿出一块毛毯,递给十二阿哥。
看着德妃如此,十二阿哥想到自己先后夭折的三个儿子,心下有所触动,虽还是不敢去看襁褓中的“妖孽”,但是也减了几分畏惧。
若不是生成这般骇人的模样,那也是皇父的儿子,他同父异母的小兄弟。
这样想着,他的动作也轻缓许多,小心地襁褓搁在食盒中。又拿出腰间匕首,将食盒上的侧面开了个通风孔。那块毛毯则是覆盖在食盒上,也算是能为里面虚弱的小生命遮些风寒。
那初生的婴儿,被搁在一日一夜无人管,想来也虚弱到极致。只有刚被抱起时,小猫似的叫了一声,随后就不再有动静。
听着这一声,十二阿哥倒是盼着这婴儿早点咽气。只当与这俗世无缘,要不然的话,就算勉强支撑几个时辰,等来的结果,怕不过也是……
这一夜,魏珠却是没有睡好。
昨儿十二阿哥匆匆忙忙地来陛见,不晓得跟皇上说了什么,御前一个人都没留,只剩下父子二人。妙书斋
等到十二阿哥离开,皇上神色就有些不对,连捧了汤药过来侍疾的王嫔都受了训斥。魏珠这边,惯会看脸色,就越发小心谨慎。
饶是如此,魏珠还被寻了个错处,接着就是五十板子。
幸好他这些年积威所致,没有彻底失势,无人敢得罪他。这五十板子就有了水分,没有伤筋动骨,但是这皮外伤少不得的。
这一晚上,魏珠就是想着皇上为何迁怒,这自己个儿到底犯了什么忌讳。在皇上身边当差,要是心里不晓得这个,那小命岂能长久。
将昨儿的事情都滤了一遍,最后就落在十二阿哥身上。
他还犹豫着,要不然使个心腹,打听打听十二阿哥那边,到底能有什么事,就听到小太监来报。
这小太监也是乾清宫当差的,是魏珠的徒孙,名叫常青,十五、六岁,最是机灵。至于他的师傅,魏珠的徒弟,早在前两年得了“急症”暴毙。
十二阿哥来行宫了,御前陛见,随后不晓得落下什么过错,引得皇上震怒。皇上已经下令,将他拘起来。好像还传了御医,有说十二阿哥身上有血渍的,还有说皇上要了火盆,不晓得焚烧何物。
魏珠越听越心惊,心中生出的那点好奇心,早已封住。
在宫里当差多年,他自然是晓得,什么是能打听的,什么是不能打听的。
想到这里,魏珠已是板了脸,道:“小青子,今儿上午你只给爷爷取了汤药,其他功夫在爷爷这屋子里侍候着,可记得了!”
常青上午确实以帮魏珠取药的名义出去的,
常青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亲爷爷,孙儿虽避着人,但是方才曾师叔从御前下来,不晓得看没看到孙儿。”
他口中的“曾师叔”就是魏珠另外一个徒弟,也在乾清宫当差的曾全。他比常青大不了几岁,只是不如常青机灵圆滑,所以在魏珠面前,比不得常青体面。
魏珠瞥了他一眼,挑了挑嘴角,道:“他不会说,不碍事。”
常青听了,只觉得泄气,想要再说两句,却觉得师祖方才那一眼,令人心惊,像是看透他的小九九。他讪讪地应了一声,耷拉脑袋道:“到晌午了,孙儿去给亲爷取药。”
魏珠已经阖眼,闻言摆了摆手。
待常青退了出去,魏珠才睁了眼睛,冷哼了一声,低声道:“猴崽子,毛还没长全,就晓得上眼药了……”
*
曹颙这边,就算心里惦记十六阿哥,但是也晓得能够让十六阿哥做到这般地步,绝不会是小事。十六阿哥不让自己进宫探疾,定是不希望自己趟宫廷浑水,省得引得他人忌恨。
曹颙本不是多事之人,次日还专程唤了曹颂,跟着交代一番。让他在宫里谨言慎行,不要专程往十六阿哥那边去。
曹颂虽不解其中深意,但是既是哥哥嘱托,当然也就点头应下。
太后“七七”已过,但是还没有到出殡之日,宫里的丧事还办着。
没有领头的十二阿哥,也没有执掌内务府的十六阿哥,这各种琐事就落到董殿邦与伊都立身上。
两人忙得脚打后脑勺,少不得也打听两位皇子阿哥的情况。隐隐约约的听到各种风声,引得他们心里忐忑不安。
幸好国丧,由礼部那边早有规矩,内务府负责的都是相关琐事。因此,他们两个也没有出得大纰漏。
直到二月初六,之前的各种传言,似乎越来越有影。
三件事,有后宫初一诞下皇子,即于是日薨,未命名;十六阿哥操持丧事,劳乏过度,体虚跌倒,幸好未有大碍;十二阿哥御前“失仪”,于行宫“禁足”。
这是明面说的,私下说的,就是十六阿哥不知为何违逆宜妃与德妃,引来祸事;十二阿哥那边,则是说因皇太后丧事出了纰漏,引得皇上震怒。
不管真话假话,说的多了,信得人就多了。
还有一个消息,晓得的人却不多,那就是二月初二那日,行宫处置了几个内侍。曹颙听到消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魏珠。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不仅朝臣需要记得,皇帝身边的内侍更应记得。因为他们近身侍奉的缘故,看到的,听到的,比其他人更多。
待听到魏珠只是挨了板子,性命无事,曹颙才算放心。这些年交往次数不多,但是两人已经养成默契。曹颙心中,除了对他有所利用,也有几分旧情。
十六阿哥也有消息传出来,让曹颙小朝会后进宫一趟。
这日是小朝日,曹颙跟随满汉九卿到汤泉行宫。这其中,也有请安之意。从上个月“请立储君”,过去也有小半月,没有任何回复下来,也没有皇上见朝臣的消息,就有不少人心里没底。
康熙并没有露面,只是让魏珠捧了手谕,当众宣读。
这其中,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对自己的病情遮遮掩掩,实话实说了自己因足痛“步履艰难”,处理政务迟缓,壅积渐多。还提到“而一二不法匪类曾经治罪免死之徒,探知朕疾,夥同结党,谋欲放出二阿哥”,还提到“乱臣贼子,尚不乏人”。
众人只能跪下听了,康熙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要是还有人敢这个时候“妄议立储”,怕是就要掂量掂量自己个儿的分量,能不能戴得起那顶“乱臣贼子”的帽子。
曹颙心中,本就瞧不起那些打着“为国忧心”、“为君分忧”的大臣。
这些叫嚣着立储的,有几个没有私心?
或许只有朱天保那种书呆子,读圣贤书读多了,才坚信嫡庶有别,元后所出的嫡皇子是储位当之无愧的人选。其他人,就算想想,也是不忠不孝。即便二阿哥被废两次,圈禁在咸阳宫,也是受了小人陷害。
不管怎样,曹颙都没有兴趣插手,而且以他现下的官职履历,也没资格插手。
回到城里,已经是下午。曹颙想着十六阿哥那边,没有回衙门,直接进宫去了阿哥所。
十六阿哥这边,刚好有人探疾,来的是九阿哥与十四阿哥。十六阿哥头上缠了布,披了衣裳,歪着榻上,陪着说话。
宫里规矩,二月初一火炕开始熄火,屋子里就算摆了几个炭盆,也难减清冷。
曹颙进去,少不得请安见过。
九阿哥虽不冷不热的,也没有针锋相对的意思;十四阿哥那边温煦许多,笑着说道:“爷还是快马加鞭,一路没歇,这才刚刚到宫里。曹颙你是文臣,能这么快回来,看来是急着来看十六弟,难为你这份心。”
曹颙这边,应了也不好,不应也不好,只能含糊过去。不过,他心里却是奇怪,听着十四阿哥的意思,十六阿哥受伤以来,他还是头次探疾,
九阿哥还好说,人在宫外,也不好日日进宫的。毕竟现下太后“七七”已过,用不着皇子们日日在宁寿宫当班。
十四阿哥却是同十六阿哥一般,住在阿哥所,而且住处离十六阿哥不过几步远。如此,竟然拖了五日才来,是听到不对,还是有其他思量?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九阿哥与十四阿哥同十六阿哥客气了几句,也没什么话了,应付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如何了?还疼么?用脑袋撞什么了?”待那两位走后,曹颙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
十六阿哥摸了摸额头,脸上立时露出疼色。他挥挥手,打发赵丰到门外守着,指了指地上的柜子,对曹颙道:“柜子,黄梨木的立柜。可是疼掉了半条命,等爷好了,定要叫人预备几个柜子,劈柴!”
曹颙压低了音量道:“若是十六爷没‘跌倒’,是不是如今拘在汤泉的就是十六爷?”
十六阿哥点点头,露出恨恨之色,道:“这其中有些后宫阴私,孚若晓得有害无益,我就不啰嗦。只恨永和宫与延禧宫那两位,藏了坏心,故意害我。这些年,我何曾争过什么,只因这些日子外头巴结的人多些,就惹了她们的眼。”
永和宫的是德妃,后边站着十四阿哥;延禧宫住着宜妃,后边牵扯到五阿哥与九阿哥。
十六阿哥尚未分府,若是真遭两宫嫉恨,却也令人担忧。
“可有化解之道?”曹颙皱眉道。
十六阿哥冷笑道:“我得喝半个月药汤子,她们两个也好不到哪儿去。皇阿玛现下正盛怒中,等过些日子想明白了,自然明白她们两个的算计。如今,我这样,她们也要背个名声。要是还敢动手,我无爵无名无财无势,才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不是顾及额娘,我早就不忍这鸟气!”
不晓得宜妃何年病故,但是有个不被四阿哥待见的九阿哥在,她这个老娘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德妃那边,好像也没做几日太后。
想到此处,曹颙就不多说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铜盒,送到十六阿哥面前。
“这是什么?”十六阿哥一边问着,一边接过打开。
看到里面之物,十六阿哥不禁失笑,抬头道:“桃脯?行啊,就拿这个探疾,当爷是孩子哄呢。”
“晓得你不吃宫里制的,外头买的,也未必放心。这个是家里庄子出的,平素天慧用这个下药。”曹颙道。
十六阿哥低头看看手中这盒果脯,拿了一块,送到口中,却不看曹颙,说道:“啰嗦不啰嗦……”
*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四阿哥没到书房,就见戴锦守在门口候着。他进了书房,戴锦也跟在后头进来。
“有事儿?”四阿哥问道。
“回爷的话,行宫那边传回消息,皇上已经圈了会试主考官。”戴锦躬身道。
“嗯,谁?”四阿哥接着问道。
“正考官是吏部尚书张鹏翮与户部尚书赵申乔,副考官是刑部左侍郎李华之、工部右侍郎王懿、为副考官。”戴锦回道。
四阿哥闻言,不由皱眉。
这两位汉尚书这几年没少受申斥,已经使得他们递了几次辞呈,只是因皇上不准,才依旧在位上,但是已经被夺了实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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