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小老虎不知被谁丢在竹林间，它悬在竹叶上，被风一吹，就到了楚孤竹的衣衫上。
”这是谁的小老虎“楚孤竹将这只小老虎握在手心。风带着她的声音传得很远，似有一张琴，在林中被风吹拂，明明没有曲调，可比任何曲调更清清寂寂。
她向竹林深处走去，林中空无一人，只有雪青色的她。
竹林也很静，很凉，听不到蝉鸣，也听不到鸟声。
她回首望向来时路，却发现，竹林中根本没有路，是她自己在竹林中穿行打叶，便以为竹林是有路的。
她再细细看着，原来自己早已到了竹海中央。
她迷了路，那些泛黄陈旧的竹篱笆出现在青青的竹林间，像翠玉上镶嵌了一条金麦穗。竹篱笆互相交错，沿着这片竹林，弯弯绕绕，这不是能工巧匠所编，也不是琉璃宫之物。可编这竹篱笆的人，极为用心。竹子削得一样长短，用麻绳缠绕。又编成各种各样的结。有像蚂蚱的，有像小马的，有像凤凰的。几个蝈蝈笼挂在竹篱笆上，楚孤竹晃了晃，放在耳边听了听，没有蝈蝈。她有些沮丧了，也许有人可怜蝈蝈，把它们放生了。
楚孤竹望着竹篱笆，竹篱笆很高很长，一眼望不到头。
你是，怎么来的这儿？楚孤竹呢喃自语。她的手指轻轻触到那些蚂蚱，小马，凤凰，它们像活了一样，在她手下活奔乱跳。
她将方才捡到的那只小老虎，系回竹篱笆上，你这只小老虎，一定是和小狐狸一起的，狐假虎威嘛。
她自言自语，满目的灵敏机动，她突然心中舒畅，不如，我和娘说说，我来这里住。
竹林遮挡红尘，我每日和你们一起练功，你们说，好不好
可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于是，楚孤竹问道，有人吗？有人吗？
现在，她不知道竹篱笆后是什么，是大海，是武功秘籍，或是一地荒草，或是藏了一处桃源。也许，也许这里住了琉璃宫隐退的老前辈，所以，母亲从来不和我说，宫里有这样一个地方。
谁？一个声音，从竹篱笆后传来，这个声音，回应中带着疑惑。似乎没听清楚。隔了一下，她说道，这里怎么会有人来，一定是我真的老了，听错了。远远传来几声苦笑声。
这个声音，极为苍老，并且说话之人，丝毫不懂武功。似乎又病了好久，不见好，有些病病歪歪的。
这里有人？楚孤竹暗自道。可琉璃宫从没听过哪个人，丝毫不懂武功的。娘告诉她，祖师说，勤能补拙，不忘初心。
“今天，海上的风比昨日小些了，比前日更小。磨些药粉刚好”那个声音在竹篱笆后，自言自语。她的日子好像只剩下等待日出日落，看雪雨风花。而她说，磨些药粉？可药房有司药姑姑，也不需在这里研磨药粉啊。
”里面是谁，我是楚孤竹。“
”小宫主“一个声音在竹篱笆后，寒冷萧条。
这个人认识我？她会是谁？
“是谁？”楚孤竹问道。
”您不记得老奴了，老奴和歌。竹篱笆后，现出一个浅绛色的单薄身影，说她孤零零。是因为在这碧海苍穹的竹林间，她小小的身形，像一枝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枯瘦念箫花。早过了怒放的时候，却偏偏要留在枝头，贪恋尘世，不愿意凋零，化土。
“和歌。”歌字辈的都是母亲独当一面的大弟子。从不自称老奴。现在这个人，有些老了，却老得极为愁苦，驼着背，弯着腰，似受尽了凄楚。她的发色已花白，脸上皱纹遍布，像五十岁了，也像六十岁了，或许更老。她在竹林间走过的时候，很慢，她小心翼翼得让自己的衣衫不要碰到竹叶，但还是有竹叶落在了她的肩上。她将竹叶轻轻放在竹根上，抬头看楚孤竹的眼神，极为羡慕。她也许曾经如楚孤竹这般，在月下抚琴，身影如梦如幻。但现在，她在此处，也许好多年了。那些娉婷豆蔻的日子，于她而言，恍如隔世。
“你在此地多久了”楚孤竹心里念着和歌这个名字。和歌如此珍爱竹叶，她一定不是路过的，她将无言的竹当做挚友，竹叶也要落叶归根。但楚孤竹怎么也无法将这类英姿飒爽的歌和眼前这个离魂了一般的女子联系起来。歌是“”我歌月徘徊“”，和歌是江南文人诗情画意，缠绵悱恻的名字。但她羸弱胆怯，竟远远得站着，甚至不敢抬头看她的小宫主一眼。
我也不记得了，大概十年，或者十二年。
十年，十二年？
救算她是十年前来的竹林，假若这十年间，她的武功没有丝毫进步，但也不至于这般于武功生疏--她走路的身形，拾捡竹叶的手法，完完全全是不懂武功。
那你怎么会来这里？即便你来了这里，但是武学，不应该荒废。
那年，和歌含着苦泪，絮絮得说着，我失手打落了公子的晋阳剑，公子哭闹不止，宫主便让我来此做个打扫的奴婢。她几声苦笑，“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再过几十年，又有何妨。”
我答应了宫主，以后不再学琉璃宫的武功，这么多年，我竟然真的把琉璃宫的武功，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反而有些释然，安心在此处苍老。
这里是什么地方？楚孤竹问道
是，宫主让老奴反省的地方。和歌说得极为平淡，她大概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
你有家人吗？孤竹问道
有个妹妹，不知现今如何了。我都几十年没有回家了。和歌眼角有些湿润，许是想起了在家中的时光，无忧无虑，承欢膝下。家里没有琉璃宫的清辉满堂，没有念箫花的娇艳可人。可茅舍野鸭，才是家。
我回禀了母亲，让你回家吧。孤竹有些可怜她。宫里从未有这般卑微胆小孤单的女子。晋阳剑可以捡起，年华失去了，却捡不回来了。
和歌有些欣喜，转眼却是更大的忧愁。妹妹许是早就儿孙满堂了，我走了，这里，便没人，没人收拾了。和歌望向那道竹篱笆深处，一声海鸟的叫声，悠远深长。和歌说道收拾的时候，明显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忙道，小宫主，这里，宫主吩咐，是谁都不能来的，您早些回去吧。和歌匆匆告辞，往竹篱笆深处走去。
你站住，这里除了你，还有谁？楚孤竹厉声问道。她的宸月纱掠过和歌肩头，人如竹叶，又轻又淡，飘到了柴门前，挡住了和歌回去的路。
“没”。和歌拼命摇头，神色闪躲。她比这宫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胆小。
“放肆。”宸月纱飘向她的臂弯上，出招时很轻，到了和歌的手臂上，却已轻若柔烟-。和歌被这招式吓得往身侧的篱笆丛中一退，竹篱笆轰然倒下，那些可爱烂漫的玩意，原来在竹篱笆上挂着，现在都散成了仓促的线头。
和歌其实是知道的，楚孤竹的宸月纱在半空时，力道一偏，都蜿蜒向了那道竹篱笆。琉璃宫从来都不允许撒谎。
这里面究竟住着什么人，还是藏了什么东西。
竹篱笆后世界，完完整整裸露在楚孤竹眼前。这是一个极为贫瘠瘦弱的世界，沙子和黄泥，浑浊一片，光秃秃的，一株草都没有。一眼望到头的简单，但却简单到害怕。她几乎已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琉璃宫中竟然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没有围廊萦绕，不见风铃阵阵，更不见娇俏的宫女起身相迎。这个院子，像个被人遗忘的老人，一日复一日，不知在等什么，也好像什么都不等。
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你住哪里？楚孤竹问道
和歌指了指远方，那。
那是院子的尽头，层层叠叠的竹影斑驳，如若不是和歌这么一指，那三间屋子，任谁都看不清。
那是三间屋子极矮极矮的屋子，海边渔家的石屋都比这高。是用黄石和青石垒成的，在碧绿竹和蓝天下，陈旧简陋。黄石和青石间的缝隙里，长了苔藓，有些发霉。
如果在江湖上，路过的人便会说一句，是个贫苦的可怜人家。
“这苔藓，我刚刷去，它便能再长回来。可我年纪大了，收拾不动了。我见不到宫主，也见不到其他人，不知找谁帮忙去”和歌说得很慢，她的两只手都是粗糙的，长了茧子。但院子里空空荡荡，一尘不染，干净到一无所。---和歌打扫得极为细致，甚至都看不到一片竹叶落进院子里。
所以，这里很静，只几束白色琉璃蝴蝶花在低矮泥房一侧，它们躲在屋檐下，望向天际。琉璃宫所有的房子都面相大海，只有这个院子，背向大海。
母亲不喜欢蝴蝶，为什么这里会有蝴蝶花。
这，这，我也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便有了。我每天都把这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屋子里是谁？楚孤竹问道。她指着门楣上的几个字---“晓梦山庄”，颜色很淡，都要隐在石头里了。
它也许是深的，只是这是日晒雨淋，再深的印记，也快烟消云散了。
这里也叫晓梦山庄？楚孤竹走向这座破败的屋子。
小宫主，求求您了，别进去。和歌跪在了地上，膝盖上瞬间鲜血直流。她伸手去拉楚孤竹的裙角，但她的手停在那，不敢落下。
我问你这里怎么也叫晓梦山庄？楚孤竹狐疑顿生。这个地方，以前怎么从来没来过，这个和歌，行事非常古怪，如若不是她现在就在琉璃宫，任谁都不会相信她是琉璃宫的人。
老奴，来的时候，这里就叫晓梦山庄。和歌因为疼痛，脸上瞬间惨白，脸上有些抽搐。害怕和疼，让她更为畏畏缩缩，嘴角哆哆嗦嗦。
楚孤竹在她膝弯的血海穴上按了数下，给她止住血。
你好点了吗，楚孤竹问道。
老奴不碍事。和歌说道“小宫主，您真的别进去了”但楚孤竹轻轻一掌，茅草屋虚掩的门，像一张纸一样，飘向一侧。
这扇门有些发霉，约莫是被竹子挡着，长期照不到阳光。
屋内，简单几样陈设，她幼年时玩过的风筝置在几案上，风筝上的几杆修竹，碧绿已成淡墨，丝线断了，用细细的琉璃丝续着。续这丝线的人，不懂扎风筝，绳结扎得歪歪扭扭缠在竹篾骨架上。一圈一圈，像老树的年轮。年轮记着老树的风风雨雨，默默和老树对着万古沧桑。
那是父亲给她扎的风筝！
爹，爹。楚孤竹环顾四周，屋子里的床，几，桌，登，屏风，和她小时候的家，一摸一样。几滴泪落在风筝上，纸糊的风筝被泪水打湿，现出一个浅浅的圆形破洞。洞的边缘，纸张微微外翻，在她手心，在风中，飘飘忽忽。
冷冷清清，无人回应。
她撞在几案上，手腕上一片乌青。小的时候，她和楚辞在屋子里嬉闹，爹爹总能一把将她和弟弟抱回。爹爹出掌的时候，先扫向她，再弯向弟弟，收掌时，她和弟弟便一左一右拦在了爹爹臂弯里。爹总是说，楚辞是小男子汉，要保护姐姐的。
弟弟很快便学了一门功夫，爹爹出掌时，弟弟侧身一挡，便能先爹爹的掌力将楚孤竹托住。
爹爹高兴极了，奖励了弟弟一碗大大的鲫鱼汤。
泪水终于在她眼中，生了根，她伸手去触几案。
那是极为熟悉的笔画，一个小小的“楚”字，落在几案之上，边缘钝了，像一道陈旧的疤，在几案上生根发芽，终于融为一体了。那是她写的字，娘教的，爹改的。爹说，有一天，爹老了，孤竹也能保护自己。她遇见了昔年的自己，在此处。但那个时候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只是不长大和长大的区别吗？
可，这明明是晓梦山庄的几案。那时的时光，很美，那个晓梦山庄，即使狂风暴雨，却从来无所畏惧。可梦醒了，那座活生生的晓梦山庄，湮灭在那一片竹篱笆中了。那个竹篱笆围成的家里，爹一招一式教她皓月长空。也是爹和娘来来回回整理竹篱笆，将红尘烦事都挡在了外面。
爹的招式，她大都已记不清了，娘说，爹出招时，与月晖同寿。他的左掌与右掌，出掌从来都是一高一低的，江湖，无人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娘说，这是以高伏低，以低制高，对手能连退几丈，不败而败了。
楚孤竹那时很笨，教了忘，忘了教，三个月学不来一招，爹叹口气，再生个弟弟，保护这个笨丫头。爹更加努力得教，家里的竹篱笆被爹击出的掌力击中，成片成片得往后道。爹出掌时，她明明看见左掌只是反转了一下，右掌在胸前向下轻压，收掌时，那一圈的竹篱笆，在掌力的起伏间，起起伏伏，尽数散在了地上。
娘很开心，一片一片捡起，用麻绳缠好。她用麻绳结出稻草人，蚂蚱，蜻蜓，蝴蝶，灯笼的样子，他们家的竹篱笆上，琳琅满目，红尘尽展。
小宫主，您快些回去了。和歌走路时，一瘸一拐，她记起，和歌以前不是这样的，没有这般谨小慎微的样子，她此刻，如豪门大户的使唤丫头。可她的眼神，闪躲，恐慌。
你老实告诉我，这儿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楚孤竹的手心，握着蓝纱的一段，蓝纱像一段云霞，在不大的屋子里飘荡，穿过竹篱笆，触摸那时的岁月。妙书斋
没有。和歌回答得很肯定。
你撒谎。楚孤竹收紧蓝纱，横抚过，后窗崩裂，一道小门赫然展现在两人眼前。门是竹篱笆的门，楚孤竹蓝纱再收紧，竹篱笆一散而零落，再也聚不起来了。门后，一样的冷冷清清。没有四季合宜的纱帘，只有发黄陈旧的帘子在窗棂上慵慵懒懒。
帘子很长，直垂到地上，遮住了光，又没有灯烛，房间里很是昏暗。
这屋子里有人？这个人惧怕阳光？
即便再穷的人家，也不会连一个灯盏都没有。坐了一个男子，四十余岁的样子，布衣长衫。他的衣衫都是新做的，是娘做的，白色的衣襟上绣了一个风。但他面无表情，双眼微闭，斜依在榻上，膝上盖了一方纱巾。
那方纱巾，是只有母亲才有的琉璃宫主落雪纱。白色中隐隐透出一些海蓝色的绣纹，这些海蓝色的绣纹，以琉璃宫的兰亭赋催动，伸展开，便是一招“水月流金”之势，能将敌手的双手双脚缠绕住。这是逼不得已的护身之法。
看见了楚孤竹，可爹爹却像不认识她一样，她虽然与幼年的容貌有些差异，但爹爹不至于不认识她，甚至漠视她。
爹爹的眼珠一动不动，双手垂在身侧。
习武之人的双手不会这样无力得笔直指向地面，手上的血脉，脸上的神色也不会这般被冻住了一样。
现在随便闯入一个莽撞之人，一伸手，长剑便能直指爹爹的眉心。可母亲怎么不再多派一个武功高强，心机谋略更胜一筹的人来照顾爹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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