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何醉微微皱眉,他佯装咳嗽,借着掩嘴的动作轻轻挣开了对方的手。
裴千鹤关切道:“感觉冷了吗?”
何醉摇头:“多日不曾活动,有些生疏了。要么师尊先演示一番剑法,弟子跟着学?”
裴千鹤想了想道:“也好。你退到一边,小心别被剑气所伤。”
他说着招出霁雪剑来,银白的剑身反射出细碎的光,长剑挥舞之时,犹如细雪纷落。
白衣的剑修就在庭中舞起剑来,剑刃破风,自成节奏,院中梅香涌动,霜雪挂满枝头,确乎赏心悦目之景。
但何醉的心思却不在此处。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将一招一式都用心记在脑中——他在寻找这剑法的破绽。
千年过去,裴千鹤的剑法又精进了不少,想要打败他会变得更难,要将这位离飞升仅一步之遥的仙道至尊从云端上踩下来,并不是什么特别容易的事。
裴千鹤在院中演示了一个时辰的剑法,何醉也就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个时辰,等到对方停下来时,他才发觉身体已站得有些僵了。
裴千鹤忙把他请进屋,让他喝下热茶温暖身体,表情有些不忍:“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修仙一途本就漫长,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你先回去休息,养好身体再说,没事的时候,可以回忆回忆为师这一套剑法,自行消化吸收。”
“好,”何醉目的已经达到,是该离开了,“那弟子改日再来。”
“对了,”裴千鹤又叫住他,“我已让景云过来接你,今日天色尚早,你若想的话,可以跟着他派中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多谢师尊了,”何醉朝他行了一礼,“弟子告退。”
裴千鹤微笑着目送他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这才垂眼看向手中的茶盏。
他看着茶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心头一片苦涩。
像他,却终究不是他。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想必是不会再原谅他了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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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醉离开落梅居,果然看到景云在外面等他,后者一见他出来,立马热情地迎了上来:“离书师弟!好多天没见到你了,身体可还好?”
何醉笑着应了一声:“已经痊愈了,多谢师兄挂怀,我也没那么脆弱。”
“你还不脆弱吗?”景云一副不信的样子,伸手轻拍他的肩膀,“挨了袁崇一掌,就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你看你这衣服比谁穿得都厚,掌门也真是的,怎么不多给你些温养身体的仙药,我都快看不过去了。”
何醉无奈摇头:“师兄就别取笑我了。方才师尊说让师兄带我在派里转转,不知师兄可有时间?”
“有,当然有,离书师弟想让我陪同,那我没有也得有。”他说着率先走在了前面,“师弟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
之前因为昏睡耽搁了太多时间,他都没来得及去跟门派里的弟子接触。
景云陪他散步一样闲逛,故意压着步子,生怕他跟不上。两人一边走一边聊,景云很快就把晴霄派的信息全部掏了个底掉。
两人下了飞行法器,又不知落在哪座山头,晴霄派的山实在是太多了,何醉一千年没来,已然觉得十分陌生。
他跟着景云的步伐,顺着山间小路走了一阵,便听他道:“这座山其实不常有人来,但每天会安排外门弟子轮流上来打扫,我们就在这里看看,还是不要深入了。”
他这话勾起了何醉的好奇:“为什么不进去?这座山有什么特别吗?”
“这个……”景云有些犹豫,“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毕竟这在晴霄派不是秘密——这座山的名字叫‘锁妖峰’,深处有一个洞穴,是用来关押入魔妖兽的。”
锁妖峰……
何醉的表情突然凝固在了脸上。
一千年过去,锁妖峰竟变成了这副模样,地形与之前完全不同,他站在这里,居然认不出来。
“那些入魔的妖兽都很可怕,关起来也不老实,锁妖峰上总能传出它们的嚎叫声,一到夜里就跟鬼哭似的,所以弟子们都不愿意来,白天打扫完了就走,没人敢留下过夜。”
景云说着,不再继续向前:“这地方怨气有些重,师弟身体不好,就别进去了,以后知道这边是什么地方,别靠近就行。”
何醉身体有些僵硬,他指尖发冷,努力维持着语调平稳:“既然妖兽已经入魔,又不能降伏,为何不直接杀了?”
“这……”景云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这是掌门的意思,有些妖兽已经关了几百年,好像也没人问过为什么不杀。”
他说着开始往来时的方向折返:“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去别处转转。”
而正在这时,一道声嘶力竭的叫喊声突然响起,有人从锁妖峰深处跑了出来:“师兄!景云师兄!等一下!”
景云回过身,就见一个外门弟子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脸上顿时浮起些不悦:“干什么毛毛躁躁的,叫喊什么?这都什么时辰了,今天的打扫还没结束?”
那弟子扑到他面前,好像抓到了救星一般,气喘吁吁地说:“师兄,那几头魔兽又发疯了,怎么压都压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这点事情都办不好,”景云责备道,“没看到我正忙吗?”
“可那几只魔兽……它们今天疯得尤其厉害,锁链都要被挣断了,要是放任不管,我怕……”
“知道了知道了,”景云打断他,回头看向何醉,“师弟,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找个地方休息下,我去去就来。”
说罢,和那外门弟子一同进了山洞。
何醉一个人留在原地,他身体几乎是僵的,牙关咬得极紧,如果凑近了,能发现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克制着某种巨大的恐惧。
这个地方……
某些盘踞在神魂深处的痛苦回忆即将浮出水面,何醉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往山下走。
这个地方他一刻也待不下去,还是赶紧离开得好。
然而他刚刚走出去没两步,忽然听到风中传来了一些破碎的字句——
“救……救救我……”
“魔尊大人……”
“求你……别走……”
何醉脚步一顿。
谁在说话?
他警惕地回头看去,却不见附近有任何人影,就在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时,微弱的风再次从山洞深处吹来,风声中夹杂着魔兽痛苦的呼号,像是低沉的呜咽:
“别走……魔尊大人……”
何醉紧紧地皱起了眉。
这山洞里关着的魔兽……在呼唤他。
那些字句只是它们的嚎叫声,落在他耳中时,却不知为何自动变成了他能听懂的语言,呜咽中满是痛苦和绝望,顺着风传进他耳中,几乎要引起他神魂的共鸣。
这不对劲。
他身为魔尊,拥有神鸟血脉,不可能被几只普通魔兽轻易地引发共鸣,而且……这些魔兽是怎么知道他在的?他隐藏气息、压制修为,魇术加持之下,连嗅觉灵敏的犬类都认不出他,怎么可能被这些关在晴霄派数百年,甚至从未跟他碰面过的魔兽认出来?
何醉越想越觉得奇怪,他内心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觉得这山洞里可能藏着些什么会出乎他意料的东西。
他内心的恐惧暂时消退了些,想要退却的脚步折返回来,咬牙进入了山洞。
这山洞非常大,最多能同时关下一百头正常体型的魔兽,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台阶一路向下,好像要通到不见天日的地底去。
两侧墙壁上插着仙术加持过的长明灯,借着这点光亮,何醉凝神屏息,快步往前走。
风不断从洞穴深处吹出,他进得越深,就越能闻到风中的血腥味,这让他相当抵触,甚至有些恶心。
好在没过多久,前面就传来了景云的声音:“怎么回事,这几只魔兽真的疯了?”
与他的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剧烈的锁链晃动的声音,以及魔兽痛苦的嘶吼声。
“景云师兄,”那外门弟子咽了口唾沫,好像非常害怕,“要不……我们还是给它们喂点吧?它们这样疯下去,要是真把锁链挣断了,或者把自己消耗死,咱们没法跟掌门交差啊。”
景云没立刻答,山洞里一片长久的沉默。
何醉便在这时靠近了他们,低声道:“师兄。”
“……你怎么进来了?”景云一见他,立刻惊讶地凑了上来,“不是让你在外面等吗,这种地方阴邪气太重,师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掌门不得骂死我?”
“我没事的,”何醉勉强冲他露出一个微笑,尽力保持语调平稳,“我见师兄久久不出来,有些担心——这些魔兽是怎么了?为什么发疯?”
“唉,”景云叹口气,“你问我,其实我也不知道,自我拜入门派的那一天起,它们就已经在这里了,我只知道它们时常发疯,每次发疯时都非常痛苦,疯狂想挣脱束缚逃出来,把自己折腾得伤痕累累。”
他说着从储物空间里拿出一个瓶子,瓶子里装着一些不明液体:“你是掌门的徒弟,所以也没必要瞒着你——这瓶东西是掌门给我的,他说如果这几只魔兽疯得太厉害了,就把瓶子里的东西给它们喝一滴,喝过之后就会安静下来,并且伤势也会好转。”
他说着拔开塞子:“但是这东西总共就只有一瓶,用了几百年,只剩下这么一点点了,要省着用,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拿出来。”
何醉凑近了些,往那瓶中看去,发现瓶子里是一些暗红的液体,散发出淡淡的腥味。
他心头打了一个突:“这该不会是……血?”妙书斋
“应该是吧,”景云道,“具体是什么血我不清楚,掌门给的东西,我们这些当弟子的不好多问,如果真是血也怪神奇的,一滴就能让妖兽安静下来不说,还能治愈它们的伤势。”
他拿着瓶子往前走,妖兽们见了他手里的东西,却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愈发激烈地挣扎起来,它们眼中透出十足的恐惧,一边挣扎一边向何醉看来,那哀嚎声近乎乞求。
何醉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结,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嗓子眼里。
他似乎明白这里发生的一切了。
一千年前,他就是被关在这个地方,被裴千鹤抽走了浑身血液,淬炼成一把诛魔用的霁雪剑。
而那些血或许没有用完,仅剩的一些,就装在景云手中的那个瓶子里。
裴千鹤将这些血喂给魔兽,也许是想将它们驯服,也许是想让它们转化出和幽荧神鸟接近的血脉,以便淬炼出更多的诛魔之剑。
那血液中蕴含着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喂给魔兽后根本不是让它们镇定下来,而是它们害怕到闭嘴!
这些魔兽本身的血脉与神鸟之血并不相容,被迫服下他的血,长年累月下来只会让身体痛苦、精神失常,自然会发疯,却也因此获得了一些能力,比如感知到他的存在,与他交流,甚至和他产生共鸣。
何醉瞳孔微微收缩起来,他竟没想到裴千鹤还能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无论他是想要淬炼更多的剑,还是想让身体强健的魔兽为他们所用,都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忍耐的极限。
他强忍着想要作呕的冲动,表情竟还是平和的,忽然他轻轻开口:“师兄且慢。”
景云的手停在半空:“怎么了?”
“师兄能不能让我试试?”何醉说着走上前来,“我幼时学过一些驯服妖兽的法子,兴许能派上用场。”
“不可不可!”景云连连摇头,“师弟你别过来,这些魔兽凶得很,你会受伤的!”
“让我试试吧。”何醉说着,再不等他劝阻,已经靠近了那两头被拴住的魔兽,朝它们伸出了手。
景云大惊:“离书师弟!”
然而接下来,让他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那两只魔兽一见何醉,竟不再哀嚎,它们主动用脑袋贴住了他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在他掌心蹭了蹭,眼中的痛苦之色渐渐消退,出奇地安静了下来。
“……真是奇了,”景云睁大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怎么做到的?这数百年间都没人能让它们安静下来,离书师弟你一出手,怎么就……”
“好厉害啊,”那个外门弟子已经看呆了,“这么凶的魔兽都能降伏,太帅了吧。”
何醉没说什么,他看着那两只魔兽,用只有彼此能够理解的语言传音道:“在这里等我,我会来救你们出去。”
其中一头长相酷似巨型猫妖的魔兽在他掌心嗅了嗅,伸出长有倒刺的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手指,似乎在向他表示感谢。
安抚住了两只魔兽,何醉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身向山洞外冲去。
景云见他表情不对,忙上来想扶,却被他貌似不经意地伸手一推,拿着的瓶子顿时脱手,“啪”一声砸在地上,碎了。
瓶子里仅剩的一点液体流了满地,景云满脸错愕:“这……”
何醉却没空理他,他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山洞,扶住一棵树,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一片翻江倒海,明明什么都吐不出来,那股反胃的感觉却迟迟挥之不去。
何醉站在原地干呕了好一会儿,忽觉事情有些不对。
就算裴千鹤的行为令人作呕,山洞里的气味也令人作呕,可他堂堂离惑魔尊,手下杀孽无数,怎么会因为这区区一点血腥味,就吐得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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