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丘水是一条源自幽州北的河流,这条河起源於幽州渔阳郡北的塞上草原,流经燕山,南入渔阳郡,在渔阳郡的中部分做了两支,一支往东南流入渤海,另一支南下,出幽州南界,进到冀州境内,止与河间、渤海郡的交界附近,汇入到邻近的大河之中。
却也不知用的是谁人之谋,麹义等此战之胜,整个的经过,与荀贞和戏志才两人,此前在看到麹义等围攻易京那道军报时,荀贞说的那条胜公孙瓒之策一模一样,正是把公孙瓒从易京放了出来,於外寻求野战取胜,然后乃才取得了这一场胜利。
麹义等佯装攻易不下,於是撤兵,使公孙瓒产生误判,诱得其尽起主力,率部追击,而就在鲍丘河边,麹义、阎柔等冀幽联军各部,合兵步骑十万,在此道军报送到郯县的半个多月前,十二月上旬,一个天气晴朗的季冬上午,和公孙瓒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野战。
公孙瓒所部的士气的确低落,兵马数量又少於麹义这方的兵马数量,兼之又是敌军有备,以逸待劳,故此在战事初开的时候,公孙瓒部就落入下风。然公孙瓒不愧良将,其帐下诸将也不愧都是跟从公孙瓒南征北战已久的宿将,俱皆经验丰富,因虽落下风,仍能稳住阵地。
唯是麹义此将,着实勇悍。
麹义是凉州武威人,其帐下精锐,为他所信用者,多是早年跟着他从凉州武威等郡到冀州的乡人。这些凉州锐士,实是麹义的班底根基,个个悍不畏死,人人披甲械精。妙书斋
在冀幽联军几次猛攻,没能动摇公孙瓒阵的阵脚之后,麹义重演三年前界桥之战的威风,就亲率他帐下的凉州锐士,以盾牌护身,夹以强弩其间,悍然向公孙瓒阵的西南边发起了冲锋。界桥之战,袁绍的打赢,靠的就是麹义和他的凉州精锐,麹义和这些凉州兵昔在凉州,常年与羌人杂居,皆晓习羌斗,冲战之时,像羌人那样,发出震慑性的吼叫。即便非是界桥之战的亲历者,公孙瓒部的将士们,后来也听亲历者们讲过那些“凉州人”的凶悍和战斗时那种骇人的叫声。一听到伴随着尘土的叫声响起,瓒阵西南位置的兵士先就弱了三分气势。
强弩矢射,瓒阵西南的兵士如纸片般,纷纷倒地。麹义等悉持短刃,用盾牌撞开挡路的阻碍,跃入瓒兵阵中。公孙瓒於中军遥观见之,赶忙遣调精卒赶去救援。可是麹义及其所带的这数百凉州骁锐,推进极速。瓒之西南阵遂大乱,不到半个时辰,已被麹义陷阵攻下。
西北、北两个方位的阎柔、鲜於辅见状,各出主力,挥兵进攻;苏仆延等胡酋也尽出轻骑,加入战团。
敌人三面夹击,西南阵已然失陷,公孙瓒引率白马义从等精兵,疲於奔命,击退了这边的敌人,那边的阵地又告急,终是无能所为,只好令各部突围撤退,因而大败。
——苏仆延等胡酋恨公孙瓒入骨,见公孙瓒部大败,狂喜至极,一些自恃悍勇的胡将,便领本部的部落骑兵,妄图截住公孙瓒,把其擒杀。公孙瓒此战之败,是败在联军的“诱敌之策”上,仍是败在麹义的勇猛上,彼等胡骑,又哪里是他对手?无须公孙瓒出马,分出白马义从,即将此类胡骑杀了个落花流水,不知有多少原本气势汹汹追来的胡儿,转为了狼狈鼠窜,又此起彼伏,皆用胡语大呼“当避白马”。一番白马逐胡儿的景象,倒是在数万瓒军落败退走的整体背景下,别有意思。公孙瓒既怒且恨:“恨刘虞懦弱,使我未尽杀胡儿!今竟敢逐我!”
胡骑不是对手,可大势已去,公孙瓒部的精锐、部分兵马尽管突围得出,西奔遁还,回去了易京,但麹义等追杀半日,收兵还营后,检点战果,还是相当丰厚。
冀幽联军各部,总计斩获公孙瓒部将士、从军的民夫等两万余人。
经此一战,公孙瓒可谓元气大伤。
这道军报看完,戏志才说道:“虽斩获两万余,然被公孙伯圭逃掉了!公孙伯圭这一逃,回去易京,想来他必就不会再轻易出战。听说易京现下屯粮超过百万石之多,公孙伯圭又早在易京周边开垦屯田,以其所经营的易京之固,辅以粮秣充足,麹义等接下来,恐怕‘旧辙重蹈’,摆在他们面前的,还是‘攻坚不能克’的困境,……明公,总而言之,此战麹义等功亏一篑,这场仗打完,易京的形势变化不大,他两方还得打!”
一人在旁说道:“不但还得打,对麹义这方反而会有些不利了。如监军所言,公孙伯圭十之八九不会再轻易出战,那底下来剩给麹义的选择,就只剩下攻坚了;而如攻坚,又如监军适才所言,难矣!”
说话此人是郭嘉。
郭嘉前时不在郯县,现在将要迁治到昌邑,荀贞又打算在迁治后就把他派到洛阳去,所以将他召了回来。
郭嘉顿了一顿,略略摇了摇头,说道:“我没太想明白。”
戏志才笑问道:“奉孝,以卿之智,还有想不明白的?你什么没想明白?”
郭嘉说道:“我没想明白,袁本初为何一直用麹义做攻公孙伯圭的主将?”
一人听了郭嘉此惑,不解郭嘉之意,说道:“界桥一战,若无麹义,本初败矣!公孙伯圭悍勇,不以麹义当之,本初还能再用何将?”
反问郭嘉此人年岁与郭嘉相近,是幕府司马宣康。
郭嘉说道:“若说勇悍,麹义的确是当之无愧,可要说用兵的军略,麹义非是公孙伯圭之敌。冀州难道是竟无智勇双全的良将可用?而使袁本初,只能用麹义当公孙伯圭么?”
麹义的悍勇,是公认的,但在军略这一块儿,他确是像郭嘉的评价,他不如公孙瓒。
界桥一战,麹义固然是取胜的关键,他也因此威震冀幽,然界桥此战的主将是袁绍,麹义其实只不过是个“先锋”,换言之,“一将”而已;於夫罗劫持张扬叛袁绍时,麹义奉命追击,亦尝克胜,可那也仅是一场战斗,绝非战役。过往历战,麹义从来未曾统筹过全局。
公孙瓒就不同了,无论初平二年在东光南大破三十万攻打渤海郡的青州黄巾,抑或大举进攻冀州,又或再后与冀州军的龙马水、龙凑等战,这几仗,公孙瓒方的用兵都在数万以上,少则也有步骑两万之众,而这些仗,都是公孙瓒全盘指挥的。
也就是说,战术方面,麹义大概是个良才;战略方面,公孙瓒比麹义要强。
荀贞笑了起来,说道:“奉孝,若说良将,冀州自然是有。可这麹义,一则也算个知兵的,二者,界桥一战,足证其勇,三来,在从附袁本初的冀州故将中,他名位最高,三者合一,袁本初不用他做当公孙瓒的主将,复能用何人哉?淳於琼么?还不如麹义!”
“也是,明公说得对,是嘉想得差了。”
宣康插口说道:“麹义是冀州故将中名位最高之人,又有界桥之战的大功在手,其帐下将士精锐,关键的是,并闻军谋言说,麹义和张飞燕私下勾连,明公,袁本初或会因此不安,……明公你说,他用麹义敌公孙瓒,会不会还有以此来消耗麹义部曲的意图?”
“军谋校尉”,指的是程嘉。这个消息是程嘉出使张飞燕后带回给荀贞的。
荀贞笑问戏志才,说道:“志才,你说呢?”
戏志才亦笑,摇扇说道:“这,得问袁本初了!”
荀贞见郭嘉想明白了,便就不再多说,拿起案几上的另一道军报,说道:“这是我昨天刚接到的有关冀州民情的军报,公达遣吏送来的。冀州现下民间的情势不是很好。前些日的大雪过后,冻死的不少;饿死的更多。袁本初手里的军粮储备,估计不会充裕。……志才,易京这场仗,我看不仅会像你说的,他两边还有得打,而且说不定,见麹义没能把公孙瓒一举歼灭,为了节省粮秣,减少转输之损耗,袁本初还有可能会把派给麹义的部队暂时调回郯县。”
案边从吏把荀攸派人送来的这道军报捧给戏志才等人看。
……
却是说了,不像长安,冀州今年没有出现什么大旱之类的灾情,又去年冬,袁绍已经大致消灭掉了邺县等境内的黑山军,除掉中山郡的西部和常山郡的西北部现犹存张飞燕部以外,其余冀州诸郡也没了很大的内患,按理说,经过一年的恢复,冀州的情况应该是强於过往,而为何冀州会出现荀攸军报中言说的百姓饿死的现象?使荀贞推测出袁绍的军粮储备不足?
都是起家之地,荀贞的徐州为何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这实际上并不奇怪。
且先说百姓饿死的现象为何出现。
一个是荀贞、袁绍对待百姓的态度不同;一个是如前文所述,袁绍不是荀贞,他两人分别占据徐州和冀州的方式不同,因造成了他两人在各自地盘的统治基础与统治方式的差异,进而与前者结合,也就造成了现下徐州不说民间康乐,然也是百姓能够果腹,却冀州饥荒的迥异。
荀贞是以武力取得的徐州,他的统治基础是以本有之军政集团的旧人为主,辅以徐州本土士吏,不必过度依赖本土势力,他在施政上就硬气,有底气。
袁绍不然,昔年从洛阳逃出,得为渤海太守时,他手下才多少人、多少兵?他是靠沮授等冀州士人和麹义、张郃等投附於他的徐州兵拿到的冀州,在统治上他就不得不对沮授、麹义等多加优容;同时,用豫州士人来制衡冀州士吏。他的统治基础主要是冀州士吏,及豫州士人。
因此,袁绍帐下就和荀贞帐下相异,一直存在激烈的“党争”。冀州士吏是主,豫州士人是客,主客间相争得非常激烈。袁绍也乐见此状,通过冀州士吏,主要是冀州士人使豫州士人更加地依附於他,通过豫州士人来打击冀州士吏,主要是冀州士人的势力和影响力。
但是这么做,不可避免就会出现一种情况,便是无论冀州士人主为的冀州士吏,还是豫州士人,袁绍都没法强力地约束他们。若是强力地约束冀州士吏,主要是代表了冀州士族的冀州士人,会动摇他在冀州的统治基础;若是强力地约束豫州士人,可能会使这些士人离他而去。
又因此,袁绍帐下的这些冀、豫士人们,包括他军中的将校们、郡县的吏员们,就与荀贞帐下的士人、吏员们不同,在冀州诸地无不大肆抢夺民田,剥削百姓,收养徒附,这已对冀州的民生、袁绍的军粮和兵士来源造成了严重损害,并且袁绍北边有公孙瓒强敌临境,此前境内有黑山军这支百万之众为心腹大患,他又得不停地用兵,故又需要不断地从民间横征暴敛,从民间强征兵士,以至如今,冀州的民生在他的统治下,非只不见好转,乃至越来越恶化。
民生如此,再说到军粮储备,袁绍的军粮储备又能好到哪里去?
近期袁绍军中的情况,荀贞尚未得到确切的军报,不过在他此前得到的情报中,早就有袁绍军中的二线部队,甚至一线部队的兵士,有以桑葚充饥的现象出现。
因是荀贞推断,袁绍手里的储粮,目下肯定不会太大。
……
储粮不多,荀贞推测的“把派给麹义的部队暂时调回郯县”这种情况就很可能会发生。
而又一旦这种现象发生,会有两个后果。
一个是麹义和公孙瓒的对峙时间,将会更加延长;一个是袁绍会不会在调兵回郯以后,再度遣兵南攻河南尹?由魏郡南攻河南尹,较以攻涿郡,路程是近得多的,军粮的损耗上会少。
戏志才听出了荀贞话里没有道明的隐忧,略作忖思,说道:“就算撤兵,也不会很快就撤,首先,袁本初会试着再趁胜打上几仗,看看能不能克取易京,如果真的不能,其次,他也至少会再等到公孙瓒部的士气更加低落、前线‘优势在冀’的局势更加稳定后,才会撤回一些兵马。……明公,忠断言,两到三个月内,袁本初不会撤兵回郯。”
想了一想,荀贞认为戏志才说的对,点头说道:“卿言甚是!”
遂把此隐忧,先放到一边。
……
斗转星移,已到新年正旦。
去年天子加元服,改元兴平,今年是兴平二年了。
依照习俗惯例,正旦这天,州郡吏员要朝拜长吏。
荀贞提前给青州、兖州各去了檄令。
青州方面,地方尚未稳定,荀贞令荀成、赵云等不必亲来郯县。
兖州方面,迁治的各项前期事宜进行得很顺利,预计本月底前,就能把幕府的治所正式迁到昌邑;迁到以后,兖州的军政大吏肯定是要去新治所拜见荀贞的,因此荀贞令荀攸等亦不必来郯,路上来回跑,他们受冷吃苦不说,也耽误军政诸事。
荀成、荀攸等皆知荀贞素来是不在乎虚礼、浮名的,便俱从令,没有亲自来,只是各派了主簿之类的亲近吏,赶来郯县谒见、献礼。青、兖两州的郡守、驻将也都是如此。
徐州本土各郡的军政长吏们,以及负责在各郡负责屯田、水利、盐铁等等事务的长吏,则一个不缺,悉数早早地来到郯县。除此,另有郯令陈矫、广陵令卢广、开阳令杨虔、下邳令岑竦、堂邑令霍湛、徐令荀闳、厚丘令荀鲁、江都令步然等七八个大县的长吏,荀贞点名,叫他们也来了;又各郡右姓的族长、地方的名士,荀贞也都召来。
之所以不仅徐州本地的大吏来得这么齐,还把右姓族长、地方名士也都召来,所为者无它,自是因幕府治所将迁,荀贞要离开徐州之故。
离开前,荀贞要借正旦的这个机会,和他们都见上一面,这不止是人情,也是为在自己离开徐州后,能够保证徐州在新刺史张昭的治理下,依然可以安稳发展。
正旦这天,三百余吏员、士绅伏拜院中,向荀贞恭贺新年。
——三百余吏、士,非是只有从地方来的,内有约百余,是徐州州府、幕府的中高级吏员。
待诸人拜贺罢了,荀贞向他们说了,自己月底前就要迁治到昌邑此事,并说了已表张昭为徐州刺史,交代他们,以后务必要服从张昭的政令,务必如以前一样细心治理百姓,不可懈怠。
张昭是徐州士人的领袖,他的政令,徐州本地士人不会有抵触,荀贞这番话重点是在嘱咐邯郸荣等为首的外地籍贯之士人,或说,是在嘱咐那些将要留在徐州的他帐下的“旧吏”们。
陈登、邯郸荣等无不恭谨应诺。
驻军这块儿,严令许显等将,务必严肃军纪,绝不能有扰民之事;如有,定然重惩。
许显等凛然应诺。
堂上坐不了这么多人,庭院里搭了几个暖棚。
酒菜摆上,丝竹乐起,荀贞先在堂中,后下到院中暖棚,一个不漏,与众人饮酒畅聊。
痛饮到夜半,宾主俱酣。
堂上灯火通明,院中火把光芒映衬得亮如白昼。
陈登等有轻侠之气的狂士酒劲上来,或索剑舞於空处,或与相好之人大呼拼酒;陈仪等文雅之士,或步至院角盛开的梅前,摇头晃脑,吟诗作赋,或放酒杯於池上,曲水流觞。也有那风流本性的,把那貌美的官妓抱到膝上,戏弄取乐。突闻清亮的笛声响,有人转目瞧去,是辛瑷披羽氅,倚於水边亭中,宛转吹奏,月下梅影,淡淡幽香,恍然不觉,人与梅,孰清绝?
笛音入耳,荀贞出暖棚而观之,入眼已是惊艳,复见陈登剑舞,不觉诗兴大发。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
近处戏志才、荀彧、陈群、程嘉诸文士,许显、张飞、臧霸、江禽等武将,各皆下揖,齐声赞道:“明公好诗!”
臧霸凑趣,说道:“敢闻全篇!”
荀贞却是只记得这一句,见夜色已深,记起答应了陈芷要陪她度过新年的夜晚,遂佯装醉酒,挥袖说道:“醉矣!醉矣!”留下众人继续酣饮,自还后宅去了。
……
回到后宅,没睡的不但陈芷,迟婢、吴妦、唐儿、大小蔡等也都没睡;只有糜英前月有了身孕,已经睡去。
荀贞又与诸女饮了几杯。
诸葛瑾已从庶子升任为了颍阴侯家丞,是荀贞的家臣,因得以陪坐。
诸葛亮也在。荀贞叫诸葛亮抚琴,呼季夏唱歌佐兴。季夏立诸葛亮身边,脆声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却是荀贞年轻时所做的那首诗。
不知不觉,朝阳升起,晨曦洒下。
荀贞负手步到门前,望层楼之上,瀚空万里,东方彩霞万道,好一个新年新日,想及即将迁治昌邑,想及已表张纮为河南尹,想及离奉天子以讨不不臣的目标渐近,也许真是醉了,也许是臧霸“敢闻全篇”那话的缘故,荀贞曼声,补完了这首他早前未有完章的诗:“山不在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夫君,你说什么?”
荀贞转过身,脸红红的,笑道:“我说,我爱这美丽的,满是希望,令人期待的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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