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当然发现了,但他以为,这是因为自己与慕师靖决战并直面邪灵,身与心皆留下巨大创伤,所以昏迷较久……难道还有其他原因么?
“为何?”林守溪询问缘由。
王二关竹筒倒豆子似地给他做出了解释。
“那神坛是在悬崖边的,我们都被召到了神坛上,昏了过去,但你不知道为什么落到了崖下面去。云真人带我们走之前,若不是这位小禾姑娘探出头瞧了一眼,发现了你,你现在估计已经被淤泥中的虫豸吃干净了。”王二关用冷嘲热讽的语气说。
掉到了崖坡下面去……难道自己的伤有一部分是摔的?
“那崖高么?”林守溪问。
“不矮。”王二关淡淡道。
林守溪愈发觉得自己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多谢小禾姑娘救命之恩。”林守溪望向小禾,诚挚地说。
“嗯……没什么的。”小禾轻轻摇头。
“小禾姑娘怎么知道我在下面的?”林守溪问。
小禾闭着双唇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确定哎,我当时只是生出了一种直觉,便去看了看,没想到真的有人跌下去了。”
“原来如此。”林守溪诚挚地说:“以后若有机会,林某定好生报答姑娘。”
“说了一圈,你怎么还是一副以身相许的架势啊!”王二关气冲冲地说。
林守溪不想搭理他。
“嗯,以后再说好了。”小禾细声道。
她似乎不太想继续说话,闭上眼睛,开始打坐,淡粉的唇翕动,念着心诀。
稀薄的阳光滑过屋檐落到她的发上,白布般的长发晶莹剔透。
林守溪也跟着打坐。
此刻他无法修行,便也没有勉强自己,只是静静调养着伤势。
多亏他天生体魄不俗,这伤势若换成其他人,恐怕已经头七了。
林守溪看着庭院中的大鼎,看着院中横斜的藻荇,看着古典的飞檐翘角和其上雄赳赳的鸱吻……它们呈现在迷濛的雾里,给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小时候,他就时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的竹椅子,随便挑本书,一坐就是一天。
因为他武道修为提升太快,所以哪怕手中握着的是禁书,大家也会认为他是在参悟什么天地至理。
事实上他只是面容比较冷淡。
林守溪扪心自问过很多次,他觉得自己是爱这个世界的。
分明的四季,芬芳的花草,来往的人们,他能从中收获一种馨宁。当然,这种宁静偶尔也有被打破的时候。妙书斋
譬如十二岁时,他的师兄姐们听说慕师靖去了趟佛门,不言不语便破了禅心无数后,觉得失了魔门面子,便硬拉着他要去一趟那什么慈航静斋,好好找回场子。
他洁身自好,抵死不从。
好事的师姐们好言相劝:“那些俏尼姑与你无冤无仇,你只是去走一趟,怕什么?”
“我也与师姐们无冤无仇啊。”他无辜而委屈地回应。
“现在江湖上都在讨论那慕师靖,这样下去,师弟可又要被压一头了。”师兄师姐们很是焦虑。
“师父说过,水静流深,苍梧太仪皆可发轫,我们何必争一时……”
大家围了上来,他难得地羞红了脸,落荒逃到山林里,三天后才战战兢兢地出来。
再见到师兄师姐时,大家一个个焦急万分。消失的三天可将他们吓坏了,大家围着他,承诺再也不强迫他做任何事了。
林守溪看着殷切的众人,说:“你们不必这般关心我的。”
“不关心你怎么行呢?你可是我们魔门最后的希望啊。”大家理所当然地说。
“最后的希望?我是么……”
“你不是谁是?师弟,以后万不可再说这样的丧气话了。”
我是魔门最后的希望……
林守溪神色恍惚。
他被大家认为是最后的希望,可洪流及至身前时,他却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更加弱小。
道门围攻上黑崖时,仅有少数人逃掉了,其余的几乎都被道门擒获,道门自诩名门正宗,应干不出屠杀之类的事,但大家沦为了阶下囚,想必日子也不会好过。
他们或许还在等着自己这个小师弟去救吧。
林守溪感受着自己负伤的躯体,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他现在什么也做不到。
“修不了就不要硬修了,在这装样子可没有意义。”
王二关听到了他的叹息,也察觉到了他现在面临的难题,幸灾乐祸地说。
林守溪淡漠地望向了他。
王二关被盯着,倏然有一种针芒顶喉的错觉,竟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目光明明再寻常平静不过了啊,怎么会……
“你说的对。”
短暂的安静后,林守溪却是这样说。他自顾自地起身,向着庭院外走去。
一直到他离开,王二关才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奇怪……他只是重伤到难以修行的废人啊,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一定是刚刚修行修岔气了……王二关,你以后可是三少爷了,万不可这般胆小,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吓自己。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纪落阳,发现纪落阳也在看着自己,嘴角噙着讥讽的笑意。
“笑什么笑?别当我看不出来,你的真气周转可不流畅,比我差远了。”王二关骄傲地说。
“那打一架试试?”纪落阳笑意不改。
王二关打量了他一番,总觉得他有什么倚仗。
“算了,把你打残废了可不好和云真人交代。”王二关悻悻然坐下,默默立志,等自己境界再高些,可以稳胜他后,一定要狠狠教训他。
纪落阳笑着摇头,他瞥了小禾一眼,那小姑娘周身的真气正缓缓流动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
庭院外,林守溪立在一处僻静的峭壁之侧远眺着,他的目光越过大雾,依稀可以看见远处干涸的湖。
湖泊宛若荒凉的巨峡,广袤得寻不到轮廓,巨大的白雾从湖床向上翻涌,好似有垂死的巨兽潜藏在淤泥下呼吸。
庭院则是横生在湖泊壁上的,此刻湖水退去,它的位置约莫是山腰间。
这里石壁上还附着怪异的螺,挂着乱糟糟的藻荇,腥味从中不停散发出来。
林守溪披着白色道衣,在崖边坐下,凝神静思了许久。
微微回神后,他随意捡起了一根树枝,真气虽无法流转,可白瞳黑凰剑经的一重重招式却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他拿着树枝比划了两下,然后猛地想起了一桩事。
先前,除去洛书与黑鳞,他总觉得自己还缺了什么。
他现在终于想起,自己还缺一把剑。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昏迷之前手中是握着剑的,那是师父传给他的名剑‘死证’,这把剑去了哪里?也是被云真人夺走了吗?
“原来你在这里呀。”
思绪间,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林守溪回头,见小禾提着裙摆走了过来。
“你怎么找到我的?”林守溪问。
“我说了呀,你的身上有特殊的味道。”小禾抿唇一笑。
“是气味么?”林守溪嗅了嗅自己。
“不是的,就是一种感觉,嗯……我也说不清楚。”小禾抬起手,遮着吹乱额发的风。
林守溪心想,或许这就是师兄说过,女子独有的、超越五感之上的直觉吧。
他点了点头,目光忍不住又被她头发吸引过去,越看越觉得好看。
在不同的光线下,那头长发所呈现的白色有着微弱的差异,却皆柔和端静,娓娓纤长。
“你总看我的头发做什么?”小禾有些不好意思。
林守溪初来这个世界,怕给对方留下一种少见多怪的印象,便面不改色地说谎:
“我比你高些,低下头当然只能看到你头发。”
“哦……”
小禾眉尖轻蹙,似有不悦,她盯着林守溪,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
“怎么了?还有事吗?”林守溪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问。
少女咬着唇,不说话。
崖风灌着她的裙摆,无止境的雾从他们之间漫过,那头雪发舒卷着,其间的脸颊粉雕玉琢,柔美得不可方物。
许久,她才盯着林守溪,鼓起勇气问:“你觉得我好看吗?”
林守溪彻底愣住了,他不是傻子,多多少少能体会这里的弦外之音。
可他们才认识一天,哪怕真的郎有情妾有意,也不该这般直白吧,更何况她虽漂亮得和个精灵似的,但自己确实没有更多想法。
他如今背负着深仇大恨,围困于生死之间,又怎会有闲心去想不切实际的儿女情长?
他只想好好修行、练剑,揭开这个世界厚重的迷雾,祓去隐藏在黑暗里的魑魅魍魉!
更何况……他一点也不了解对方。
这个世界的小姑娘都这般主动么?还是说她另有图谋呢?
林守溪觉得自己孑然一身,除了皮囊之外和她口中的‘味道’以外,也没有值得图谋的东西了。
“这个问题很难吗?为什么要想这么久呀?”少女细颈微斜,问。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林守溪说。
“我……”少女迟疑着说:“是姑姑教我这般问的。”
“姑姑?”
“嗯,总之你回答就是了。”小禾说。
林守溪见她态度强硬,也不太好意思继续扭捏下去,他不喜欢撒没必要的慌,准备真心实意地称赞一番对方的容貌,可他刚开一口,一道阴风便掠过他们身侧,让他的溢美之词卡在了喉咙里。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云真人背负木剑,从崖边的大雾中走出。
“我们……”林守溪正准备编个理由。
“好了,别想蒙骗我。”云真人冷冷地打断,“没什么事就回去吧,你们真动儿女私情我也懒得管,但若敢坏了处子之身,必死无疑。”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应了声‘知道了’,然后随着云真人回到了庭院。
王二关与纪落阳见到了云真人,一同起身行礼。
云真人是来检查他们今天的修道成果的。
他陆续看过了王二关、纪落阳、小禾,皆轻轻点头,表示满意。
“不愧是镇守大人选中的弟子,你们这个入门速度,足够目空绝大部分天才了。”云真人说。
可他来到林守溪面前时,却皱起了眉。
“你虽不慎滑下了神坛,可镇守大人难道因此忘了给你开灵脉?”云真人皱起眉。
“是我的伤太重了。”林守溪说。
“伤么?”
云真人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略一感知后眉头皱得更紧。
“这样的伤,你不痛苦?”云真人问。
“痛苦。”林守溪说。
云真人盯了他一会儿,他忽然有一种睁开右眼的欲望,欲望只是一霎而过,他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少年开眼。
“你的毅力倒是不错,可惜了……”云真人淡漠地叹息,又说:“这个世上,同你一样有毅力却郁郁不得志的修道者不胜枚举,所以你也不用觉得太可惜。”
“我会好好养伤的。”林守溪说。
“不必。”云真人淡淡道:“能传承神力的本就只有三位公子小姐,你若是个废人,正好省去了我在你们中间挑人的力气了。”
云真人不再看林守溪,他望着另外三人,说:
“好好修行,三天后我会对你们进行考核,这次考核很重要,莫要让我失望。”
云真人再度消失不见。
又过了数个时辰,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走进来,将手中提着的饭盒放到了桌上。
餐风饮露了一整日的少年少女们这才意识到了饥饿,连忙取来自己的那一份吃了起来。
吃过了饭,天很快黑了。
林守溪坐在长廊上,按照着洛书给予他的方法吐纳着,有条不紊地疗养伤势。
今日的王二关格外地兴奋,他半点没有睡意,夜晚也披着白色道衣跑到了院子里,一遍遍打着自己的家传拳法,招式虎虎生风。
林守溪看了一会儿他的拳术,觉得漏洞百出,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王二关注意到了他摇头的动作,心想他今日定是被真人的话语打击到了,所以此刻看我高明的拳术,又联想到他自己糟糕的境遇,神消志丧,忍不住摇头叹息吧。
他本来觉得这少年生得这般好看,一定有其特殊之处,说不定还藏了拙,但今日云真人钦定了‘废人’,他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真人虽只睁一只眼,但还能看走眼不成?
有了心理上的优势,王二关反而有了种居高临下的大度:“林兄弟,人生总是需要艰难磨砺的,你也不要太心灰意冷了,振作些,说不定能遇到什么机缘呢,待你恢复了,我教你一套拳法,就当是这萍水相逢的见面礼了。”
“不用。”林守溪觉得他好像又误会了什么。
王二关一时兴起的大度一下子无影无踪,他咕哝了一句‘不识好歹’后,又狠狠打了几套拳术,才心满意足地歇息了一会儿。
“林兄弟,这破衣裳穿在身,你不觉得难受吗?”王二关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道衣,抱怨道。
这是云真人统一发给他们的衣服。
“我觉得挺合身的。”林守溪从小对吃穿用度就没什么要求。
“哼,我看你是穿习惯了吧。”王二关见缝插针地彰显自己的富态,“当初我尚在家里的时候,用的可都是望野城最好的绫罗绸缎,可谓水火不侵妖魔难近。像这种粗布连我们家的下人都不穿,和丧服似的。”
“你不就是在服丧么?”林守溪平静地说。
王二关肥胖的身躯一震,王季死时的惨状梦魇般撞入脑海,吓得他一个激灵,后续抱怨的话也咽回了臃肿的肚子里。
他愤怒地盯着林守溪,练拳的心思也没有了,他默不作声地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进门前,他还是忍不住讥讽了一句:“多想无益,早点睡吧,侥幸还能做个好梦。”
门砰得关上。
雨已经停了,屋檐兀自滴着水,林守溪抬起头,可以看到月亮。
这个世界也有月亮。
今夜月色清皎,如缕的光纤细似少女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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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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