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街上白雾蒙蒙,夜与日交替纠缠之际,天空朦胧的玄色渐渐转成虾蟹青色。ωWW.miaoshuzhai.net

  寅时已过,报更声自承天门之上的钟楼响起,似粼粼水波般依次传至各坊各街,一百多个里坊的街钟楼逐一敲响新日的序幕,旷远清亮的更声飘荡在繁华之城的上空,各大寺庙的的晨钟声此起彼伏,长安城的百姓们自睡梦中醒来,伴随着壮阔的钟鼓声开启忙碌热闹的一天。

  里坊坊门刚开,一道全身包裹在长帷帽下的俏丽身影骑马自宫城的方向出现,快马奔往善和坊。

  善和坊贩早食的店肆已经开张,胡人的打饼声和葱油面下锅的滋滋声酿出满街香气,倚在路边吃早食赶路的人被踏踏马声吸引注意力,抬头一看,那匹健硕的马停在飞花巷口,马上的胡服女子匆匆敲响一户人家的大门。

  面摊孙师傅敲了敲桌,好心提醒:“小翠,你家来客人了。”

  正埋头吃面的小翠摆摆手:“老孙头,你唬什么,天都没亮全谁出门做客?再说了,我们家哪有客人。”

  孙师傅见她不信,摇摇头转身捞面。

  小翠吃完面,到前面买了几个刚出炉的蒸饼和一碗白粥,蒸饼和白粥是给郁婆买的,等她买完早食回去,郁婆也差不多醒了。

  小翠脚步欢快,一手提蒸饼白粥,一手攥铜板,往回走了没几步,瞧见家门口站了个女子。老孙头果然没骗她,真的来客人了!

  小翠惊喜地跑起来,走近了才发现郁婆也在门口,她有些愧疚,定是郁婆被敲门声吵醒所以才自己起床开门。

  小翠正想着中午是否要多买几个菜招待客人,就见那女子已经从门口离开,郁婆脸色发白,似受到极大打击,身子一点点从门边滑下去。

  小翠大惊,上前查看郁婆的情况,转头就要拦住那个女子,哪有人影?早就骑马走掉了。

  小翠急得不行,以为是歹人作祟,当即就要高声大呼寻人报官,结果一张嘴还没出声,就被郁婆捂住嘴。

  郁婆的身体仍在颤抖,面上全无血色,可她却说:“我……我没事,扶我进去。”

  小翠只好听从,扶郁婆进了屋,还没来及将粥和蒸饼摆上,就被郁婆赶了出去。

  小翠站在屋门外急唤:“阿婆,阿婆你怎么了?”

  郁婆充耳不闻,倒在榻上,手脚冰凉,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那女子说的话,像噩梦一般在她耳边萦绕。

  班哥出事了,班哥出事了!

  她想到上次班哥回家时的试探和质问,当班哥风轻云淡地说出赵妃二字时,她就知道,瞒不住了,迟早要出事。但她没想到,这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她知道自己养大的孩子是什么心性,他三岁时便能从最凶狠的屠夫那骗走所有的银钱,六岁时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将里长家欺男霸女的郎君杀死,七岁在寺庙学武却用佛法将试图说法他入空门的和尚逼得还俗。

  即便没有那个皇家身份,她的班哥也从来都不是什么普通孩子。他过早成熟的心智近乎于妖,出色的相貌和独特的气质非但没有令他与人群格格不入,反而给了他夺取人们信任和喜爱的捷径,在玩弄人心方面,他是如此地擅长,擅长到她不得不哀声恳求他不要再在长安城做以前那些事。

  她记得他那双幽深发黑的眼睛满是困惑,他用稚气天真的语气,说着残酷荒唐的话:“他们蠢得像群猪猡,为何我要装得和他们一样?”

  她颤颤说不出话,绞尽脑汁试图说出一句能让他心服口服的话,不等她想出来,他沉吟笑道:“阿姆是不是想说,因为这是长安城,是天子脚下,天子高高在上神圣不可冒犯,我身为臣民,必须遵从他的法令?”

  她硬着头皮道:“是,而且这里遍地都是权贵,他们无需聪明才智,亦可左右一个人的性命。”

  他笑了笑,轻声道了句:“好,我知道了。”

  从那之后,他果然不再像从前那样锋芒毕露,他踏踏实实藏起自己所有的光芒,他们过起贫穷但安生的日子。

  她没有如自己所料那般病死在街上,她看着班哥渐渐地长大,他的伪装也越发炉火纯青,他甚至愿意为了养活家里去做崔府的虎奴。

  他像是长安街上再寻常不过的少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她知道,他绝不甘心于此。

  从他进宫那天起,她就隐隐察觉,困在他心中的那只猛兽将要释放。她知道,她永远都无法说服他做一个寻常人。

  她想过很多种情况,唯独没有想到命运弄人,直至今天那个宫人上门,她才知道,班哥侍奉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个死而复生的孩子。

  郁婆闭上眼,悔恨的眼泪倏然滑落。无论过去多久,她都能清晰地回想那一日朝阳殿的所有事。

  赵妃不知从哪里得了一个死婴,她将那个孩子和她生的皇子替换,赵妃将一支金钗一个长命锁以及一封亲笔信交给她,让她抱着皇子离宫。那时赵妃已经半疯,她强撑着自己最后的理智,恳求她带着孩子远远离开长安,永远不要再回来。

  那一年,是圣人登基的第三年,赵妃独宠无双,大家都说皇后的地位岌岌可危,赵妃将取代皇后成为圣人的新皇后。

  曾经她也是这么认为的,直至赵妃开始出现幻觉说胡话。

  宫里所有的御医都瞧遍了,无人能诊出病症,他们只道赵妃忧思太过,需静心养神。

  赵妃有孕那一年,宫里出了两件事。

  ——宫人所生的四皇子被诊出天生痴傻。

  ——宁昭仪刚生的五皇子染病死了。

  赵妃抚着自己的肚子害怕地问她:“郁姑,我的孩子能活下来吗?”

  太多事交织错乱,至临盆时,赵妃已对圣人失望透顶,曾经的情情爱爱全都化作毒-药,赵妃总是暗自痛哭,产生的幻觉也越发频繁。

  或许是感知到即将到来的命运,赵妃同她道:“我与皇后结怨已深,她不会放过我,我现在别无所求,只求我的孩子平安降生。”可有时候赵妃神志不清,又会说出另一番话:“长安太险恶,他\\她不该活在这里,他\\她该去外面,去做一个寻常人,若他\\她注定活在永安宫,我宁愿自己掐死他\\她,也不会让他\\她落到皇后手中受折磨。”

  那个女婴被送来时,小小一团,了无生息。经历临盆之痛的赵妃早已至崩溃边缘,她用死掉的女婴替换小皇子,然后一把火点燃朝阳宫。

  火光晃影中,赵妃对她喊:“我要你发誓,永远都不会带他回长安。”

  她发下了毒誓。

  几年之后,圣人为小公主的生辰宴大赦天下,龙恩浩荡,就连她所在的偏远小村落都得知了喜讯。她刻意忽视长安城的一切消息,可当这个大赦天下的喜讯钻进她耳朵时,她无法再躲避,她想尽办法向人打听,惊讶地发现这个小公主竟然是当年本该死去的女婴。

  凤凰浴火重生,及时赶去的圣人命人扑灭朝阳殿的大火,救下了赵妃和赵妃怀里的孩子。

  赵妃彻底疯了,可赵妃怀里的孩子却在永安宫茁壮成长。长安的百姓称这位小公主为帝国明珠,各国遣使为美丽的小公主献上珍宝,小公主成为长安城的象征,成为永安宫不可取代的存在。

  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郁婆从遥远的记忆中回过神,她怔怔地看着手臂上被自己掐肿的淤青,意识稍复清明。

  现在不是自省的时候,班哥还等着她前去相救。

  不管现在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她必须竭尽全力去救班哥。

  赵妃也好,皇后也好,无论将来如何,至少现在她不能看着班哥去死!

  小翠嗓子都快喊哑,急得团团转,一直紧闭的屋门忽然打开,郁婆从里面走出来。

  小翠迎上去:“阿婆……”

  郁婆手里一个包袱,告诉小翠:“去备车,我要出门。”

  半个时辰后,一辆驴车停至宣阳坊大街,前方不远处坊墙上大开两道门的宅院,便是赵家。

  奴子在府门口看守,家卫持戟巡逻,郁婆将包袱塞进小翠怀里,叮嘱:“若我一个时辰没有出来,你就拿着这个东西去敲京兆尹的朝天鼓。”

  小翠一愣,道:“朝天鼓?阿婆,敲那玩意要死人的。”

  朝天鼓,上达天意,一旦敲响,天子必知。为防止有心人作乱,无论是否有冤,一旦敲响朝天鼓,伸冤人必须受一百庭仗,案情了结后,以命换命,必死无疑。

  这面鼓以前时常有人敲,前两年因为有人收钱敲鼓诬告永国公被灭了全家后,再也没有人敲了。

  郁婆握住小翠的手,道:“你放心,他们若要寻人受庭仗,你便让他们来赵府寻我。”

  小翠去拦郁婆,郁婆已经跳下驴车:“好孩子,记住我说的话。”

  小翠眼中涌起泪水,重重点头。

  赵阔今日休沐在家,长年累月早起上朝,五更天坊鼓敲响时,便睁开了眼。

  一番晨练,大汗淋漓,正要回屋用早食,长史匆忙赶来,附耳说了句。

  赵阔眉头微皱:“一个胡搅蛮缠的老妇?”

  长史道:“已经挨了几棍还不肯离去。”

  赵阔不以为然:“抬上车赶远些便是。”

  长史面色犹豫,支支吾吾:“可她……她叫嚷着六娘子的闺名,说什么赵公若不肯相见,日后赵家必将家破人亡,对了,她还说自己从前来过一次,问赵公是否记得朝阳殿那日熊熊燃起的大火。”

  长史将一支金钗拿给赵阔看,金钗上刻了个蕊字,正是赵妃的闺名。

  赵阔面色一狰,猛地想到几年前那个自称朝阳殿旧人的老妇,当年这老妇拦住他的马车,手里似乎也拿了一支金钗,当时只以为那妇人诉苦不成要借机行刺泄愤,如今想起,那妇人手里拿的金钗,似乎正是面前这支。

  这钗是他已逝的夫人送给蕊娘的生辰礼,她向来不离身,后来入宫也带了这支去,几次宫宴相见,她皆戴着这支钗,还说以后便是死了,也要戴着它进棺材。

  赵阔拿过金钗,想起旧事,心口一疼。百般纠结下,终是开口让人进府相见。

  小翠在驴车里战战兢兢,郁婆在找府门口挨打的景象看得她又怕又气。很多次她都想冲上去,但一想到郁婆临行前的交待,只能忍住冲动继续在驴车里等候。

  好在郁婆并没有一直受苦,终于有人出府迎接将郁婆带了进去。小翠谨记郁婆的叮嘱,一丝不苟开始算时辰。

  算到一半,忽然有人掀了车帘。

  来人道:“跟我走一趟,贵人要见你。”

  今天本该是个烤肉吃酒赏诗的寻常冬日,康乐一大早装扮,刚要迈出门与人同席作乐,便得到了来自探子的消息。

  自上次起疑心后,康乐一直派人盯梢赵府,赵府门前的异动,皆躲不过她的耳目。探子盯了很多天,没有发现可疑之处,直至今日。

  康乐倚在凭几上,懒懒地往前指了指,一句话不用说,婢子们上前制住伏在地上挣扎的小翠。

  高傅姆取过包袱里的东西,恭敬递给康乐。

  康乐拿着那只长命锁细细扫量,面上露出玩味的神情,待她拆开那封泛黄发旧的信,看完里面所述的内容,眼中三分兴趣顿时变成十足兴奋。

  “赵妃可真是个疯子。”康乐拍桌,笑得大声。

  高傅姆百思不得其解,见康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忍不住问:“公主,何事如此高兴?”

  康乐捧腹,并不作答,继续大笑。笑着笑着,忽然她想起什么,眼中涌起一抹担忧,笑意渐渐消退,喃喃道:“此事若是真,小善可怎么办?”

  康乐指着地上的小翠,命人拿开她嘴里的布团,问:“你何时得到这东西?今日还有谁去过你家里?”

  小翠怕得瑟瑟发抖,一一作答。

  恰逢宫里打探的人归来,悄悄将昨夜宫里发生的事告诉康乐。

  康乐道:“难怪,难怪……”

  高傅姆越听越混乱,忽然又听得康乐问:“姆姆,你说,要是现在有个机会摆在面前,也许能让皇后吃瘪,我该不该抓住这个机会?”

  高傅姆知道自己无论回答什么,康乐都不会听从,她只是随口一问,心里早有答案。

  果不其然,康乐听完她的回答,面上没有一丝波澜,自言自语道:“赵阔那个老鬼,向来有贼心没贼胆,即便知晓这件事,也未必肯出头对付皇后,说不定,他还会选择隐瞒,这样天大的事砸下来,赵家势必要被牵连。”

  高傅姆这时才听出几分危险意味,急忙劝:“公主,虽不知赵家到此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但若要与皇后正面对上,最好还是三思。”

  康乐沉思片刻:“我倒不是怕她,只是没理由做出头鸟,横竖有个赵家顶在那,就算他们想置身之外,我也不能允许。别人能躲,他们家可别想躲,赵妃是他们赵家的女儿,那人也该由他们赵家认回才是。”

  高傅姆听不懂,一味点头:“公主说得是。”

  康乐即可命人去赵府传信,将小翠和信物全都送过去:“告诉那老鬼,这件事他若不做,我便替他做,但若由我做,日后皇子是和他赵家亲,还是和我崔府亲,可就由不得他。”

  高傅姆问:“什么皇子?”

  康乐长叹一声,只道:“我多一个侄子便少一个侄女,小善啊——”

  高傅姆目瞪口呆。

  赵府。

  赵阔面色如土,耳朵发鸣,舌挢不下。

  如康乐所料,赵阔得知真相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恐慌。

  他喘着粗气,瞋目切齿,恨恨瞪着说出真相的郁婆。

  不,这一切绝对不可能是真的!他赵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做出偷龙转凤这种事?蕊娘明明生的是个女儿!

  当年蕊娘做出携女赴死的事,已经让赵家蒙羞至今,若是被人得知她竟敢掉包皇嗣,赵家该如何自处?

  郁婆平静地对上赵阔的目光,她仿佛已经料到他的反应,冷冷道:“娘子说,自己的父亲是个冷血之人,果然没有说错。”

  赵阔一把提起郁婆:“此事还有谁知道?”

  郁婆鄙夷地看着赵阔,道:“当年知情的宫人已经全部被娘子处死。”

  赵阔牙齿咯咯作响,脖子青筋毕露。一种残酷无情的念头在他脑海冒出,他缓缓掐上郁婆脖子,手上力度加大。

  只要掐死她,就无人知晓这件事。一切都能像以前一样,赵家依旧是赵家,不必冒险触怒龙威。

  郁婆笑道:“若我不能安然出府,我的婢子就会去京兆府敲响朝天鼓,即便她胆小不敢去,也没关系,来的路上我已托人给长安各大惯衙各家御史清吏寄去血书,最迟正午,全长安都会知晓当年的事,就算你杀死我,寻出信物毁掉,圣人亦会知道这件事,只要他知道了,他就会生疑,到时候滴血认亲,真相大白,你知情不报,你说圣人会如何处置赵家?”

  赵阔抓过郁婆的手,指头上密密麻麻全是血痕。

  他恶狠狠骂道:“贱婢!”

  郁婆伏在地上喘气笑。

  赵阔问:“他人在哪里?”

  郁婆一字一字道:“在永安宫,在三公主身边。”

  赵阔瞠目。

  郁婆捞住他的袍角,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来寻你,是因为他遭遇祸事。若你此刻不去相救,待他被处死,圣人得知自己竟处死了流落在外多年的亲生孩子,而这一切,仅仅因为你不肯相认不肯相救,圣人的怒火烧下来,赵家还有活路吗?”

  赵阔沉默不语。

  比起冒险认回一个皇子要付出的代价,造成圣人手刃亲子的后果显然要严重百倍。

  最初的震惊与愤怒逐渐抚平,赵阔从混乱的情绪中找回理智。

  赵家不肯与宝鸾过多往来,为的就是从蕊娘发疯杀女的事中脱离出来,一个公主,不值得赵家付出前途,可如果是一个皇子呢?

  除了那个傻子李延,其他三位皇子皆是皇后所出,齐家风头无两,也正是因为只他齐家有皇室血脉,但要是赵家也有一位皇子呢?

  赵家扶持的皇子若能……

  赵阔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激动地扶住案角,不敢再往下想。

  矛盾的念头将赵阔身体撕成两半,他拧眉皱起又舒开,就在他摇摆不定之际,长史敲响书房的门,将康乐长公主的口信带到。

  和康乐口信同时送进赵府的,还有小翠和她怀里的包袱。

  赵阔最后一丝挣扎消失殆尽,他拽起郁婆,将装有信物的包袱往她怀里一扔,吩咐长史:“立刻备车,我要进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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