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盟……解散?
一瞬间,所有人都是满脸不可置信的惊怖神色。
这个江湖,原本是没有武林盟的。
“江湖”二字自古便是由血雨腥风书成,说得好听些是快意恩仇,直白点就是弱肉强食,黑白两道原也没有十分清晰的界限,一念为善,一念为恶,江湖人总是恣意率性,不管王法律令,只问恩仇报应。
直到三十三年前,武林盟横空出世。
混乱无序的泥潭只会滋生怨愤与丑恶,长此以往,泥潭终将化为腐土,江湖需要一个秩序,江湖人也需要一套规矩。
武林盟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江湖的格局,自此心怀正义者有所归处,投身长夜者被阻门外,使正邪有界限,是非有公道。
三十三年,从无以服众到号令群雄,白道也好,黑道也罢,不论心里是何想法,都已习惯了武林盟的存在。
今天,方怀远当中宣告,武林盟自此不复存在。
这一番话如同泼天雷雨接连不断地在心头炸开,众人脑海中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只能怔然望向那高台上的人影。
莫说他们,就连方咏雩和江平潮也是目瞪口呆,浑身僵硬如木人。
打破这片死寂的人竟是陈朔,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厉声喝道:“方怀远,你这逆贼已不是武林盟主,没有资格再为武林盟做决定!”
方怀远的断臂处兀自血流不止,他脸色惨白如死人,闻言冷冷一笑回过身来,单手提起巨阙剑,依旧威风凛然。
陈朔料想不到他仍可举剑,一时心头骇然,眼角余光瞥向周绛云,却见对方已将长鞭盘回腰上,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不知是要作壁上观,还是要坐收渔翁之利。
这时,刘一手喝道:“临渊门的弟子,不怕死的跟我上!”
他是武林盟的护法,亦是临渊门的护法,武林盟内本就有不少临渊门的人,这些弟子乍听方怀远的宣布正六神无主,忽听刘护法一声令下,当即定下心来冲杀上去,当中有那机灵的会过意来,顺手将其他义愤之士往后推去。
事到如今,听雨阁决计不会放过方怀远,临渊门方氏上下一干人等也难逃大劫,与其赔上整个武林盟,令白道两三代人的心血因一人化为乌有,不如舍小保大,最后拼死一搏,不成功便成仁。
刘一手说罢,反手夺过一人的佩刀,脚下一蹬飞身而起,于半空中旋身一转,刀芒如银河倾落,直向陈朔头顶斩来,后者只得向旁侧出,却见那刀锋触地弯折,刘一手整个人也身躯扭转,连人带刀来了个“狂龙摆尾”,张牙舞爪地扑向陈朔。
不得已,陈朔出手接招,右手于胸前凌空画圈,左手屈指抬臂如鹤首,锁刀、擒拿双管齐下,将“轻灵飘逸”四字真谛发挥得淋漓尽致,江平潮见了正要上前助力,却被刘一手屈肘荡开,只听他沉声道:“快走!”
“可是你——”
江平潮哪能看不出来刘一手已是强弩之末,眼下正强提功力为他们掩护,他喉头一哽,话也没能说完,胸口又挨了刘一手不轻不重的一撞,被迫退回到方怀远身边。
不止刘一手,其余临渊门弟子已一拥而上,以血肉之躯铸成人墙,生生将高台隔离开来,此时此刻已顾不得什么招法章法,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多阻挡个一时半刻,有人高声喊道:“门主快走!”
见此情形,台下拥挤不堪的人群又骚动起来,一部分默然向后退去,一部分仍执着上前,更有那犹豫不决的作势一二,有意无意地阻拦着其他人,一时间敌我难辨,竟无人能再上得台阶去。
“浩明!”
方怀远眼睁睁看着刘一手的身影消失在众弟子之后,脸上神情终于变了,本能地朝前踏出两步,又被方咏雩和江平潮死死拉住,咬牙再看一眼,眸中血丝几乎化泪而下,终是道:“咱们走!”
此时,陈朔与周绛云等人都被阻隔在人墙另一面,只是这些弟子到底武功悬殊,不过三五回合就有人丧命当场,顷刻间高台上已是碧血满地,纵然拿命来拼也抵挡不了多时。
陈朔打杀了数人,见方怀远三人欲退,连忙抬手下令道:“放箭!”
早已候命的弓弩手毫不迟疑,当即有箭雨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场中人多又混乱,猝然间躲闪不开,十几个人中箭而倒,其中有人分明避开了要害,仍是惨死当场。
“是毒箭,快躲!”
这一片毒箭射下,众人脸色大变,方怀远本已退至廊下,见状转过身来,巨阙剑横空一挥,沛然内力化为气浪朝最近的墙头冲击而去,分明无刀无锋,这股气劲仍有摧枯拉朽之势,墙上四名弓弩手不及防备下被剑气扫中,当即口吐鲜血仰倒下去。
方怀远大喝道:“往这边走!”
话音未落,左肩断口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眼前一黑,差点跪倒下去,江平潮见情况不妙,连忙将方家父子护在身后,朝着天罡殿内退去。
因着那道召集令,天罡殿内已是空无一人,江平潮三人一头扎进来,反手关门落闩,正要绕到后堂另寻出路,却听方怀远忍痛道:“走密道,入口在地台下!”
江平潮一惊,没想到这人来人往的天罡殿内竟也藏有密道,也不疑有他,一刀将地台上的案桌扫落,地毯整个掀开,依言在地台左侧边角猛踢三下,地台中央的厚木板果然弹起,露出一条幽暗的甬道。
门外厮杀声愈演愈烈,江平潮不敢耽搁,忙带着方家父子进入密道,走过十步之后,方怀远又令方咏雩取下壁灯,只听后方传来“轰隆”一声,竟有一块大石从暗门中滚出,死死堵住了密道入口。
这石头怕有千钧之重,也不知是如何运进来的。
方咏雩在武林盟生活了十多年,却是头一回见识到这些机关玄妙,正如周绛云当日讽刺的那样,他是方怀远的至亲之人,也是最不了解自己生父的人。
怔然间,他听见方怀远发出了一声闷哼,连忙收敛心神,急声问道:“爹,你如何了?”
“……是那蜘蛛的毒。”
昏暗火光下,方怀远的脸色又青又黑,方咏雩忙将壁灯凑近了他,只见左臂伤口又撕裂,污浊的黑血流淌下来,附近皮肉竟隐有溃烂之态,仅剩下的半截臂膀都肿胀发乌,皮下经络亦浮现出来,如同罩上一张暗紫色的蜘蛛网,看着极为骇人。
不仅如此,方怀远用力晃了几下脑袋,灯火近在咫尺,眼前却是一片模糊,非但看不清人脸,就连火光也只能勉强看见一团轮廓。
“这——”
方咏雩悚然一惊,不仅为这可怖一幕,更因他曾见过这样的毒伤!
武林大会召开前夕,昭衍尾随杜允之窃听机密时被毒针所伤,其伤口就是这般模样!
“这是姑射仙的毒!”
方怀远对此并不意外,浮云楼是姑射仙所掌,陈朔既为她的部下若不会用毒才叫奇怪,他只是朝方咏雩问道:“你如何知晓的?”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方咏雩直言道:“约莫在武林大会召开前两日,杜允之找过我的麻烦,我当时被他所激差点招致大祸,幸得昭衍阻挡,后来他跟踪杜允之,发现其与一个姓陈的人在林中密谈,他为掩藏行踪挨了一根毒针,伤口与此极为相似……如今想来,杜允之见的那个人,应该就是陈朔了。”
江平潮惊道:“他竟发现得这样早,怎么不曾说过?”
方咏雩苦笑道:“当时他就说过杜允之背后有听雨阁做靠山,此番必然来者不善,让我赶在大会开始前寻个由头下山避祸,是我枉负了他一番好意。”
方怀远却是想到了更多。
如此说来,姑射仙恐怕是在萧正风之前就抵达了栖凰山,昭衍亦对此有所知悉,可不曾向外人透露风声,只对方咏雩提过只言片语,恐怕在他心里,从一开始就不曾信任过自己这个武林盟主,且存了与姑射仙交好的心思。
那么,栖凰山今日的劫祸之后,是否有昭衍的手笔呢?
恼恨方才从心底升起,方怀远转念想到了什么,又是苦笑。
是了,当日揭破昭衍身份时,此子已立下“冷眼旁观”的誓言,以此报偿昔年方怀远对白梨见死不救之事,如今想来他那句话不仅是出于愤恨,也是刻意提醒。
只可惜,方怀远直到现在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方怀远又封了几处大穴,勉强止住毒血进一步在体内扩散,眼前仍是模糊不清,只好凭着记忆道:“平潮,你带着咏雩向左走,那条密道可通往乾元峰,那里偏僻少人,想来还算安全,你们可从那处寻路下山。”
江平潮怔了下:“那您呢?”
“我走不了的。”方怀远摇头,“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前面是三岔路口,中间那条密道直通浩然峰后山,那是方家宅邸所在,里面藏有太多不能外泄的东西,其中最为紧要的部分已提前被方怀远安排人送走,剩下这一部分眼看是来不及了,必须得毁去才好。
不等江平潮答话,方咏雩已断然道:“我不走!”
方怀远冷下脸道:“如今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我没有在任性,是你现在目不能视,不管要做什么都少不得人在你身边。”方咏雩深吸一口气,“况且,杜允之如今就在沉香镇埋伏着,他与周绛云商量好了分头行动,中州府营的兵马负责攻打擎天峰,补天宗的尹湄率人围攻浩然峰,剩下乾元峰虽没有大批敌手涌进,却也有魔道高手趁虚而入,目标直取无赦牢……如今这栖凰山,没有一条路好走,也没有一个地方安全。”
顿了顿,他看向方怀远道:“倘若我逃去了乾元峰,势必会将周绛云引过去,届时无赦牢势必失守,你要放那些万死难恕之徒出来继续为恶吗?相反,若我与你一起走,周绛云跟陈朔也将追来,刘护法他们或因此有一线生机,其他人也将更容易逃脱出去,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方怀远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被哪句话劝动,转头面向江平潮。
“我也不走。”
江平潮攥紧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话道:“陈朔他们……现在不会动我,有我在你们身边,他们多少会有所顾忌。”
说出这句话来,如从江平潮心头剜下一片肉,他既觉得羞愧又感到悲愤,可到了这山穷水尽的地步,已是别无选择。
方咏雩尚不知其中内情,疑惑地看着他,江平潮正不知如何言语,冰冷的手背忽然被一只大手覆盖住。
“好,你跟我们一起走。”
方怀远忍着剧痛,意有所指地道:“平潮,通过这场武林大会选了你为继承人,是我至今也不曾后悔的事情。”
江平潮浑身一颤。
“我虽宣布了武林盟解散,可听雨阁决不会允许这样一股庞大的江湖势力重归群龙无首之状,必定会扶持新势力上位。”方怀远摸索过来,用力一握他的手,“我跟你爹,都是日薄西山的人了……平潮,你从前太过锋芒毕露,今后要学会隐忍。”
传位于父,莫若与子。
当初方怀远说出这句话,并非出于搪塞江天养,也不尽出于两家联盟之约,而是他当真认为江平潮是最合适的人选。
白道这一代有些青黄不接,出类拔萃者少有,其中昭衍诸般虽好,可他的另一重身份注定此子不能担当武林盟重任,展煜早已决心不会角逐盟主之位,其余的穆清、王鼎等人亦有各自难处,反观江平潮,他只是前半生过得太顺了而已。
这一回栖凰山遭劫,江平潮所做出的一切,足够让方怀远对他交付未来。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力道,江平潮的眼眶陡然红了,有什么东西就要滚落出来,又被他强行忍住。
在这一刹那,压在心头的巨石化为千言万语,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可临到关头,恐惧又没顶而下,死死捂住了江平潮的嘴。
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方怀远虽然视物不清,可他对这些机关密道烂熟于心,江平潮与方咏雩扶着他往前赶去,只觉得这密道建得恍若迷宫,不仅七扭八拐,当中还有许多暗门小道,就算周绛云他们破开巨石追赶上来,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方向。
好不容易,待到三人都快要力竭之时,前面终于不见了岔路,而是出现了一线微光。
江平潮快步上前,发现这密道出口竟是藏在树洞里,光线是从树皮缝隙漏进来的,他不得不暗自感叹匠人设计之巧妙,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拨开树皮,出去之后果然见到一片小树林,回头再看那棵大树,约莫三四人合抱粗,树洞不大,又有草叶和树皮遮掩,眼力再好的人也难以发现。
他确定了四下无人,这才将方家父子接出来,三人抄小路走出树林,远远望见了方家宅邸,江平潮正要过去探看,却被方怀远一把拉住。
“不对劲……”
即便出了密道,方怀远仍是看不清眼前事物,双目已近乎失明,其他感官反而变得敏锐起来,他凝神侧耳,喃喃道:“这里太安静了,还有……一股怪异的香味。”
剩下两人面面相觑,方咏雩迟疑道:“什么香味?”
“像是酒,又像血,带着腥气……你们没闻到?”
江平潮用力闻了闻,皱眉道:“着实闻不见。”
方怀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他的确闻见了一股血香,越是朝宅邸靠近,香味越发浓郁,体内压制的毒血也有作祟乱流之兆,偏偏江平潮与方咏雩皆言不曾发觉。
问题只能是出在方怀远自己身上。
“恐怕晚了,快走!”
顾不得掩藏行踪,方怀远忙令二人带自己快步上前,只见大门已然敞开,门房和看守都倒在地上,没有半分生息。
江平潮心下一骇,俯身仔细查看,发现尸体身上或多或少都沾有一些无名粉末,皮肉溃烂发黑,七窍流血,显然是死于中毒。
什么毒这样厉害?
三人疾步朝后院赶去,一路上没见到任何活口,偌大宅邸几乎成为义庄,连丫鬟婆子也不能幸免,个个都死状极惨。www.miaoshuzhai.net
“姑射仙……”
这样可怖的念头,同时在三人心头浮现出来。
方怀远已濒临毒发,全靠一口真气强撑着,他来到后院假山旁,果然发现机关有被动过的痕迹。
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
方怀远好悬没一头栽倒,哆嗦着手撑住巨阙剑,勉强道:“走,进去看看!”
江平潮与方咏雩俱是凛然,没有半句废话,按下机关随方怀远入内。
假山下的这条密道比之先前的还要昏黑,墙壁上虽镶嵌有夜明珠,可不知为何有滚滚浓烟来袭,三人唯恐这烟有毒,连忙屏住了呼吸,可这烟实在太浓,两个年轻人也难以视物,简直寸步难行。
相比之下,反倒是逐渐习惯了黑暗的方怀远走得更快。
他心急火燎,知道密室恐怕已被人潜入,一时间惊怒交加,杀意几乎满溢出来,握着巨阙剑的手背青筋毕露,他越走越快,几乎将两个年轻人甩在了身后。
一路无阻,不仅是出于方怀远对这里的熟悉,更因为那股香味越来越浓,仿佛有无形的线将两端联系起来,每往前踏出一步,方怀远便觉那香味更浓一分,暗紫色的蛛网血纹已蔓过左边肩头,延至颈侧和胸膛。
方怀远终于明白了这香味是什么——那蜘蛛不是一般的毒虫,而是姑射仙精心饲养的蛊,蛊虫会追随药引而动,愈是靠近,毒发愈快!
姑射仙就在前方!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陡然发出了一声脆响,似有什么东西摔碎在地。
那里有人!
姑射仙已杀光了宅邸里的所有人,甬道里还能是谁?
香味浓到刺鼻,毒血在四肢百骸间奔腾乱走,方怀远脚下一软,旋即站了起来,死死握住了剑柄。
他只有一次机会!
电光火石间,方怀远来不及多想,他脚下用力一点,身躯平地掠出,将仅剩的内力灌注在独臂上,朝着声音来处、香气最浓之地,猛然挥下重剑!
“扑哧”一声,剑锋碎骨入肉。
上苍保佑,这一剑没有落空。
方怀远用力一压剑柄,发现剑刃已深陷对方血肉之中,他没了抽剑的力气,本已做好了被反击致死的准备,却不想一切静悄悄的,仿佛他砍中的不是一个活人。
背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是方咏雩和江平潮追赶上来了。
“小心些!”
方怀远心头微松,旋即又提了起来,急忙警告了一句,复又问道:“咏雩,平潮,这是谁?”
然而,无有不应的两人这次竟没回答他,甚至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方怀远以为他们出了什么事,正要再问一句,持剑的手上忽然又多出了一双手。
纤细,孱弱,冰凉,颤抖……以及,带着粘稠的热血。
姑射仙会有一双这样的手吗?
方怀远怔住。
忽然间,甬道后方,他们来时的那条路上,又传出了鞋底踏过青石阶梯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
来人步履轻盈,却故意加重了落地的动静,如一个调皮的女孩在敲击碗琴,只是这里太过寂静,使得这声音既刺耳又钻心。
江平潮僵硬着身体,缓缓回过头。
透过烟雾,他看到了一个戴着彩绘狐面的白衣少女由远至近,如山鬼,似妖仙。
江平潮本能地想要拔刀,刀柄却被少女抬手摁住,竟是出鞘不得。
“别动,我手上有毒。”
她温声软语,仿佛在说一句再贴心不过的叮嘱,却连眼角余光也没给江平潮,只含笑看着那一家三口。
“方盟主,那是您的夫人啊。”姑射仙如是道。
几乎就在她话音甫落的刹那,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骤然响起——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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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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