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萧正风怎么也没想到这些贼人竟是如此胆大包天!
火雷爆炸是在午时正,才刚从山里返回的三个探子正向萧正风禀报,没料到轰隆巨响陡然传出,只在一息之间,不容任何人有所反应,山峦大地一同颤抖,南麓的岩壁如同面团一样被这突兀爆发出来的庞大力量揉捏摧毁,一团焰火伴随着滚滚浓烟升腾而起,无形的冲击力如同洪水狂浪,于顷刻间席卷而出,无论是坚硬的岩石还是高大的树木,都跟纸糊似的塌了下来。
刹那间,无数碎石滚木如狂风骤雨般四溅乱飞,负责把守入口的一队暗卫来不及施展轻功逃离,运气好的被掀飞出去,更有甚者被扑面而来的碎石打破了脑袋,直接消失在乱石堆下。
惊变来得猝不及防,不仅暗卫们狼狈不堪,李鸣珂与朱长老等人亦是站立不稳,那些从县衙征调来的差役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一个个匍匐在地,发出了惊恐的嚎叫声。
萧正风挥袖扫开飞射而来的碎石,顶着烟尘热浪立足定身,双瞳倒映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山壁,脸上先是惊愕,旋即凝聚成了熊熊怒火!
“他们竟然有火雷!”
须知大靖历来对火器管控极严,京师一带连观赏用的烟花爆竹都只能去专门的官营铺子购买,武林中虽有霹雳弹之类的暗器流通于市,但其威力有限且不成规模,更遑论真正的火雷,尤其这火雷的威力如此之大,绝不是寻常盗匪流寇能够拥有的东西。
等到一切平息下来,萧正风疾走到山脚下,只见原先的路口已经被彻底堵死,整面山壁也倒塌下来,入眼尽是一片狼藉。
冯墨生就算逃过此劫,一时半会儿间也出不来了。
是平南王府,还是……所谓的乌勒奸细?
两个念头在心中来回拉锯,萧正风眼神阴鸷,眼见李鸣珂俯身从断木下拉出一个半死不活的差役,他忽然抬起手,厉声道:“拿下她!”
话音未落,原本分散四周的众多暗卫顷刻聚拢,没有半句废话,纷纷拔刀攻向李鸣珂,这些人无不是身手了得之辈,攻守进退自成阵法,眨眼间只见一片刀光剑影交错纵横,仿佛织就一张天罗地网,旁人莫说挨近,睁眼看去都觉双目刺痛。
李鸣珂神色肃然,不等劲风扑面,身子已如柳絮飘飞,点翠刀横波斩出,一下劈在敌阵空门上,卸了第一波凶猛攻势,只听得“铛啷啷”一阵响,她一人一刀从罗网下闪出,却见眼前人影闪动,竟是萧正风提掌而来,李鸣珂忙将点翠刀抬起一挡,萧正风这一掌击在刀背上,刀身连半分震颤也无,反是李鸣珂自己倒飞回去,不得已又落回重围中,十来个暗卫忽散忽合,时而化为狂蜂乱舞,时而又作长蛇包抄,将李鸣珂压制在这一隅之地。
见大小姐落入下风,镇远镖局数十名镖师惊怒交加,哪肯容人以多欺少,拔出兵器就与围住他们的差役厮斗起来,丐帮众多弟子亦是愤慨不已,偏生朱长老事先得了李鸣珂叮嘱,强压他们不得出头,反去拉住出手没了分寸的镖师们,这才免去血溅当场的惨祸。
李鸣珂身影飘忽,倚仗精湛刀术招架自保,偷眼发现朱长老不忘自己嘱咐,心下微定,又是数十招过去,她始终是避让为先,不曾出刀伤及任何一人,眼见萧正风迎面逼近,她一脚支地,连人带刀旋风扫叶,将周围一圈人都踢开,旋即回过头来,右臂回荡出刀,点翠刀犹如惊鸿点水,从萧正风的双掌之间掠过,后者冷笑一声,变招屈指在刀上一弹,点翠刀发出一声颤鸣,李鸣珂只觉虎口一麻,当即后仰下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锁喉一抓,从萧正风身侧闪躲过去。
“萧楼主且慢!”
李鸣珂额头见汗,呼吸也粗重起来,她提刀在手却不强攻,直面三步之外的萧正风,沉声道:“敢问萧楼主,不知我犯了何事,竟要如此大动干戈?”
“为何?”萧正风神色冷峻,“你串通山匪设下埋伏,故意诓骗本座,现今山路禁断,冯楼主生死不明,难道本座不该拿你问罪?”
李鸣珂心道果然,忙道:“萧楼主,此话从何说起?我来此不过几日工夫,哪会与贼寇有所勾结?”
萧正风寒声道:“你若不曾通贼,这些被困山中的贼子哪能知道我们今日入山探查,提前布设好陷阱?”
李鸣珂反问道:“萧楼主莫非忘了河堤之事?既然贼子的奸细能够混迹山下挑拨离间,焉知他们不能探听到行动安排!”
萧正风脸色一沉,他昨日亲自带人盘查这群江湖人,本以为能伺机动作,没想到这些人竟能沉得住气,李鸣珂和她手下那帮镖师自不必提,朱长老吃一堑长一智,将百来号丐帮弟子牢牢约束起来,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正因如此,萧正风才借题发挥对李鸣珂出手,这一下既是真火也是试探,倘若李鸣珂有半分应对失误,便可证明她心里有鬼,偏偏这女子胆大心细,面临十余名高手围攻也是凛然不乱,着实棘手。
可惜李鸣珂同样错估了萧正风。
冯墨生做事求稳,不仅因他老奸巨猾,更因他谨小慎微,而萧正风出身名门,有庞大的家族势力支撑在后,他做事少有顾忌,敢于承担一切后果,也不惧收拾残局。
来到云岭山已近半月,事态非但一无进展,反而处处受挫,仿佛老天爷都在跟自己对着干,诸般种种早就令萧正风憋了满肚子火,这一声巨响无异于雷霆引怒。
“巧言令色!”他目露杀机,“你是否冤枉,待本座将你审上一审,自当水落石出!”
李鸣珂心里一凛,知道此番不能善了,倘若自己落在了萧正风手里,必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远处的朱长老亦是脸色微变,正当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清润女声幽幽传来:“萧楼主,你是堂堂朝廷命官,何必为难一个弱质女子呢?”
众人一惊,连忙循声望去,只见那条坑坑洼洼的官道上有一行五人骑马而来,前后左右各一骑,马蹄不疾不徐,众星拱月般将那名黄衫女子护在正中,方才那一声抱不平正是出自此女之口。
走得近了,黄衫女子的容貌也在众人眼里清晰起来,只见她姿容清雅似莲花,身量纤细如弱柳,面庞苍白少见血色,仿佛冰雕水做的仙子,美则美矣,脆弱得一碰就碎。
这般羸弱的体态,方才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能跨越二三十丈远直达众人耳畔,可见此女应是有些内功底子在身上的。
朱长老等人也好,黑石县的差役也罢,俱都不认得这女子是谁,萧正风与李鸣珂却齐齐变了脸色,前者是惊喜,后者则是惊恐!
这黄衫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听雨阁久寻不见的平南王女殷令仪!
萧正风在栖凰山扑了个空,本以为要与这功劳失之交臂,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素来行踪诡秘的殷令仪这回竟是自个儿送上门来,饶是他向来不服堂兄萧正则,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思虑独到,原本摇摆不定的猜测随着殷令仪突然到来,几乎已经彻底偏斜,只差掌握住真凭实据,抓个人赃并获了。
他心里大喜过望,哪里还顾得上李鸣珂这小鱼小虾,立刻朝殷令仪迎了过去,那四名护卫本欲阻拦,却被殷令仪挥手屏退在后。
萧正风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即收,问道:“郡主是冰清玉洁之躯,怎会来此这腌臜之地?”
殷令仪抿唇一笑,抬眼看向这满目疮痍,道:“云岭地崩,天下皆闻,但凡心存仁善之人,哪个能无动于衷呢?”
萧正风半真半假地暂道:“郡主真是菩萨心肠。”
殷令仪却摇头道:“宁州位于西川边界,此间百姓也算半个藩内之民,父王自闻灾情,夙夜难安,本郡主为人子女,又是宗室中人,当为父为朝解忧困,不过以身作则,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高祖虽分封子孙,却以律法规定藩王及世子不得擅出封地,只是王女不在限制之列,莫说有着赈济灾民这样光明正大的理由,就算她一时兴起跑去京师游玩,那也不算过错。
萧正风所在意的是,殷令仪已经赶到云岭山,他却没能提前收到风声。
压下心中不悦,萧正风一面将殷令仪引入临时搭建的棚下,一面从探子那儿得到了迟来的情报——原来,殷令仪此番并未大张旗鼓,而是轻装简从赶到宁州,就地找到一家大商号,砸下重金雇佣了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运送大批粮食和衣物赶来黑石县,途中与商贾女眷同车,盘查关卡的差役早已忙得焦头烂额,又不曾见过郡主画像,这才没有惊动暗哨,让她一路顺风顺水,直至今日辰时三刻入了黑石县城。
商队入城不过一个时辰,便在街上支起了棚子,许多流落街头的灾民闻讯而至,从他们手里拿到了救命的口粮和衣物,徘徊附近的探子们自也注意到了这伙人马,只是见他们安安分分,便没有出手干预,没想到当中会藏了这么一尊大佛。
听完了属下禀报,萧正风可算领教到了这位平南王女的难缠之处,倘若殷令仪铁了心要避开他们,只怕再过一两日,自己也未必能发现她的踪迹。
眼下殷令仪主动现身,莫非是为了替李鸣珂解围?
想到此处,萧正风开口道:“郡主慈悲心肠,不畏艰险来此赈济,本官十分钦佩,不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山中藏有一伙穷凶极恶的贼匪,郡主是金尊玉贵的人物,还是小心为上。”
“贼匪?”殷令仪唇角微翘,目光落在李鸣珂身上,“镇远镖局的大小姐,也是萧楼主口中的贼吗?”
“郡主有所不知,镇远镖局确实名声远扬,本官原也不曾疑心,只是……”
萧正风一面说着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面紧盯着殷令仪的反应,可惜令他失望的是,无论自己说了什么,殷令仪始终神色淡淡,使他看不出半分端倪。
李鸣珂此时已是心急如焚,不敢当众同殷令仪打眼色,只好自辩道:“萧楼主此言差矣,倘若我当真与贼子有所勾结,为何不提前远遁免遭惩处?我是进过云岭山,可也遭到了贼人袭击,八名下属仅余两人随我逃出重围,丐帮的王少帮主也下落不明,我与这些贼人有血海深仇,这才亲去报官求援,在场诸多弟兄皆可为我作证!”
说话间,她心中不由得庆幸起来,先前只当昭衍向听雨阁卖好,如今才知他是为自己留下了转圜余地。
萧正风双眉紧锁,他此时已经认定李鸣珂跟山中反贼沆瀣一气,幕后主使八成就是平南王府,偏偏抓不到李鸣珂的痛处,冯墨生又暂时断了音信,在事情没到那一地步之前,纵然他身为太后亲侄、侯府世子,也不敢非议一位握有实权的宗室亲王。
有所顾忌,萧正风只好将语气放缓了些,道:“事已至此,实不能偏听你一面之词,还是先回县衙仔细审查一番,倘若真是冤枉,必定还你清白。”
李鸣珂自知麻烦缠身,眼下却不能一走了之,她正要束手就擒,一直作壁上观的殷令仪忽然笑了一声,道了句“有趣”。
满堂皆寂之时,这句“有趣”当真是无比刺耳,萧正风侧过头来,凝视着殷令仪带着冷嘲的脸庞,沉声问道:“郡主莫非有何指教?”
“萧楼主严重了,听雨阁办事是奉公而行,指教可不敢当。”殷令仪掩唇轻笑,“只不过目睹萧楼主这般威风,想起来一桩陈年旧事罢了。”
萧正风道:“愿闻其详。”
“永安七年,九宫飞星,此案震惊朝野,听雨阁由此设立,奉旨抓捕九贼及其同党余孽。”
话一开头,在场所有人都心下大震,萧正风嘴角的笑容也瞬间敛去,目中寒意逼人,冷冷看着殷令仪。
在这样的目光下,殷令仪毫无畏惧,自顾自地继续道:“听雨阁一经创立就接手了这等大案,四楼诸卫无不摩拳擦掌,那两三年间可真是血雨腥风,不仅文武百官人人自危,市井江湖也是风声鹤唳,凡疑者按罪缉拿,从重论处,听说当时的牢狱里人满为患,法场之上血流成河,刑堂之内更是哀声不绝。”
顿了下,她直视萧正风的眼睛,唇角回落如刀锋,漠然道:“可惜了,弄巧成拙,当为前车之鉴。”
萧正风放在膝上的手已悄然攥紧成拳!
殷令仪说得隐晦,可萧正风身为现任紫电楼之主,焉能不知她意下何指?当年听雨阁趁势而起,打着缉拿乱党的旗号为萧太后排除异己,扫除了不知多少绊脚石,结果被薛海与白梨这对夫妻用一张假名单愚弄,任是如何捕风捉影、屈打成招,真正抓住的飞星盟成员不过寥寥,最重要的九宫更是藏匿于浑水之下不见其踪。
如此大兴冤狱,使朝野上下怨声载道,几乎闹到了百官罢朝的地步,彼时听雨阁根基尚浅,萧太后也不敢死撑,痛下狠心发落了许多亲信,上至初代阁主萧胜峰及三位楼主,下至小小校尉,都遭到了刻骨反噬,被清洗掉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听雨阁才算断尾求生,平息了众怒。
这件事不算什么秘密,只是随着这些年萧太后地位愈发稳固,听雨阁的势力如日中天,已经没人胆敢提及。ωWW.miaoshuzhai.net
萧正风本欲杀鸡儆猴,拿李鸣珂试探殷令仪,没想到会被一记带刺的巴掌狠狠掴在脸上,竟还无法反驳。
殷令仪见他神色阴鸷,便也点到即止,道:“镇远镖局这些年走南闯北,今岁曾替王府护送陆长史上京,本郡主承李大小姐一个人情,既然萧楼主暂无真凭实据,这人嘛……本郡主恰好缺个贴身护卫,也算放在眼前看管着,如何?”
提及那横死街头的陆羽,萧正风心里更加不快,道:“此女犹有嫌疑,即便不将其下狱,也不可留在郡主身边,还是先行软禁为好,至于郡主要的护卫……”
沉思片刻,萧正风对殷令仪道:“眼下情势有异,不如事急从权,郡主不妨随本官前往县衙下榻,那里有众多暗卫与差役严加把守,能保郡主安全无虞。”
殷令仪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地展颜一笑,竟如夜昙花开般清丽动人,只听她温声问道:“本郡主若占了县衙,萧楼主又该将行辕移去何处呢?”
萧正风本是风流之人,乍见殷令仪态度软化,只觉得压在胸口的郁气也散了三分,道:“不劳郡主费心,贼匪一日不除,本官一日不得安心,何况冯楼主尚被困在山中,须得征调人手加紧开道才是……罢了,本官先送郡主去县衙,来人!”
不多时,萧正风便亲自上马开道,护送殷令仪一行向黑石县城赶去。
李鸣珂虽被下令软禁,但有朱长老出面作保,萧正风如今心里眼里只有殷令仪,又存着欲擒故纵的想法,只命她不得擅自离开此地,方才出手围攻李鸣珂的十余名暗卫不远不近地在周遭盯梢,使她心乱如麻也不敢表露出来,脑子里来回浮现的都是殷令仪临走时对她打出的手势。
那手势是殷令仪的独门暗号,意思是“相信”。
郡主究竟要自己相信谁?
无端的,李鸣珂心中闪过昭衍的身影,可这念头只让她愈发纠结起来,正当此时,一道风尘仆仆的人影赶到,她立刻回过神来,看清来人面目,惊喜道:“刘前辈!”
闻听动静,正忙活着的朱长老也赶紧凑了过来,果然见到来人正是武林盟的刘一手,顿时喜出望外。
刘一手自领命后便星夜兼程,今天总算赶到了黑石县,却发现自己终是来晚一步,他在城中发现了不下十个鬼祟人影,又从百姓口中得知张县令被朝廷派来的大官抄家下狱之事,立刻明白是听雨阁出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事不宜迟,他连口水也没喝,径直纵马赶向云岭山,途中远远发现了一行骑队,为首者赫然是萧正风,当日在百丈峰上不欢而散的平南王女竟也出现在此,正与之策马同行。
大惊之下,刘一手立刻藏匿起来,直到骑队过去,他才加紧朝这边赶来,一眼就发现了李鸣珂,顾不得周遭人多眼杂,立刻上前招呼。
顾忌耳目在侧,李鸣珂不敢多言,好在有朱长老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刘一手越听越觉心惊胆战,忍不住问道:“是说,如今冯墨生、王少帮主……还有昭衍,他们都被困在了云岭山里?”
说到“昭衍”这个名字时,刘一手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神色也有些不自然起来,朱长老没发觉这点异常,李鸣珂却是注意到了,她犹豫了片刻,向刘一手打出了同样的暗号。
相信他。
刘一手没有说话,他只是抬头望向了那座面目全非的云岭山,手掌下意识按住了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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